第38回 浓郁的香气 钟塔上吊者(2)
桃泽花以庭园的画为背景,有些僵硬地坐在房间外、风格复古的椅子上。果真是个稀世美少女。风情万种的嘴唇,睁得大大的、清澈有人情味的眼睛。无一不显示出她处一女的纯洁与单纯,令人感觉到,她的不受尘世污染与洁身自一爱一。
真名古把那张照片摊在月光下,用一种仿佛会吸人的眼神,开始凝视着,这就是使得真名古失败的那个人。不过,真名古的眼神中,丝毫没有怨怼、也没有愤怒, 只有极为深沉的悲伤。本以为他会皱起眉头,不想,真名古的脸颊上,却流下了泪水。为了检察事务竭尽心力,像副骨骸般瘦削,这位令人害怕、已步入中年的侦 探,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真名古把那张照片,珍贵地收在怀中。隔着衣服,把它压在胸口上,露出迷蒙的眼神。干瘪的脸颊上还留着泪痕,像个纯真 少年般,朝气勃勃地闪耀着。他带着这种表情,静静地站了起来,把假发拿在手上,回头走向方才搏斗的地方。布满杂草与石材的贫瘠荒地上,有一个人躺在那里。 那个人物,看起来有一种异国的氛围,是曾经在这本小说中登场的“Horvath通讯社”驻外记者,日法混血儿约翰·哈齐森。
不知道是不是从他的伤口流泻一出气息,每次只要一呻一吟,就会发出像是竹笛般的咝咝声。睁得老大的左眼瞳孔,映照着夜晚的深沉冷冽,他悲惨地倒在那里。
衬衫上沾满鲜血,衣服破破烂烂,衣角还随着微风飘动着。啊啊,他的脸!从右耳下方到嘴角处,被砍开了一个大口子,白色牙齿外露,,甚至连臼齿都看得到了。 右眼眼珠被挖了出来,变得空洞的眼窝充满鲜血。从那里流一出来的液体,与嘴边溢出的血液合而为一,滴落在脖子上。手腕、手臂、胸前,都被残酷地砍伤,伤口一交 错在一起,这听来仿佛是种奇异的模样,但确实如同笔者所写内容一样,给人一种奇妙的印象。
真名古一脸惊讶,伫立在那里,低头往下看着,之后又拉起长披肩外套衣摆,在哈齐森脸边盘腿坐下,他用悲切的声音说道:“嗨,哈齐森,真名古来了。”
在月光当中,哈齐森翻起白眼看向他。看着看着从他眼里汩一汩地溢出泪水。
“喂,哈齐森,这样子应该没救了吧?”
哈齐森微微点了点头。
真名古握住哈齐森的手,并拉到自己胸前:“你有什么话要交代吗?我接下来就要失踪了,太过烦琐的事情,我没办法帮忙,如果是我随手做得到的事情,我会试试看。”
真名古这样一说,哈齐森喉咙深处,发出像打嗝的声音:“我、不、甘、心……”他发出像是破掉的风箱的声音。
真名古微微苦笑:“发牢一騷一啊。”
哈齐森举起颤一抖的指尖,指向两人逃走的方向:“把、那、家、伙……”
“这也是牢一騷一……既然都已经弄成这样了,身为男人,不能发这种牢一騷一。”
哈齐森点点头。他或许是打算苦笑吧,皱起唇角,下巴像是整个掉了下来,从里面传出奇怪的声音。他用自己的手按住下巴:“再、过来、一、点……”
真名古立起一边膝盖,左手环抱住哈齐森,把耳朵凑到他嘴边。他像是气喘发作一样,从喉咙发出嘶现的声音,哈齐森喘着气,低声说出一些事情。
哈齐森喃喃说了好一会儿。真名古点着头听着。到底他在真名古耳边说的是什么样的秘密,当然,我们是听不到的,不过从真名古的表情,完全没有变化看来,这段临终的陈述内容,对真名古而言,应该不是太过意外。
哈齐森断断续续的低喃声渐渐远去。眼中的光芒渐渐迷蒙了,接着,就只剩一抽一气声。最后用力地颤一抖了一下一身一子,看着看着,就改变了相貌,变成一张与死人相同,没有表情的脸。
“喂,哈齐森!……”他已经没有回应了。
长命寺的钟声“当啷”、“当啷”地响着,火警瞭望台上,又是那抹新月,一如往常地看着悲剧落幕。
这时有位人物“咔嗒”、“咔嗒”的脚步声高声响起,并往这里靠近,是个巡夜的警察。他走到围墙的开口处,不经意回头看到这个场景,他吓一跳,往后退了一、两步,瞪大眼睛,不过立刻握住佩剑剑一柄一:
“是谁在那里?”他厉声询问,气势汹汹地跑向真名古。
真名古一脸凝然,动也不动。跑过来的警察,立刻观察现场形势,之后伸手抓住真名古的衣领。他手腕上已经缠上捕绳,准备好了。
真名古缓缓抬起头,看着那个警察,表情平静地说道:“辛苦了!……这里发生了事情。”
对市郡的警察而言,真名古是他们所憧憬的人物,教习所的年轻警察们,光是能见到他,就无限感激了。一看到是真名古,那个警察吓破了胆,急忙立正站好:“真名古课长!”
“我现在就写一封报告书,你立刻打电话通报本厅。这是紧急事件,无论如何在四点之前,一定要报告完毕……现在几点了?”
那个巡警急忙拿出怀表,看着表面:“三点四十分。”
“还有二十分钟嘛,还来得及,电灯借我。”
他拿出手电简,照在真名古手边,激动得浑身颤一抖:“课长……在下十分荣幸。我看到您在此处徘徊,不知道就是课长您……小的是在小梅警察局执勤的安藤……”
真名古目光锐利地瞪了他一眼:“吵死了,闭嘴!”他从怀中拿出记事本,飞快地写下三行文字之后,交给那位警官。
“报告结束后,你再回到这里来……好了,快去!”
那个巡警骄傲地应声之后,就立刻转身飞奔而去。
真名古目送他离去之后,又在大一腿上摊开记事本,缓缓地开始写了些什么。他不时停笔吐气,温暖指尖,借着手电简的光线,仔细地写下细致的文字。月光异常皎洁,凄惨的死尸以及失意的检察官,还有石头、杂草,万物,皆平等地沐浴着冷冽的光芒。
牛山警视阁下:
诀別之际,请容我冒昧向您致意。我从事检察事宜,屈指数来,已经十四年,回顾过往,一片茫然,犹如一场短暂的梦境。
生来愚拙如我,过去没有犯过大错,完成各种职务,都是承蒙各位长官的支援与鞭策。在此深表谢意。
牛山警视阁下,接下来我就要离开了。先前已经将辞呈送到您手中,并以口头,再次向您表述其意,不过,尚未得到您的许可。原本在那之后,我就该立即行动才 是。但由于下述理由,以及我深信,即使只是一瞬间,也不能有所渎职,现在我亲自将自己从搜查课长这个位直上放逐,并自我处罚,所以已经决心,余生都要隐身 于市井之中。
理由是,我发现了自己的个一性一,并不适合担任检察官,因为我觉得,拥有这种薄弱个一性一的人,绝对是不能担任检察官的。
牛山警视阁下,想来检察事务,是依据法律自动运作的,也因此检察官只不过是一种反射力。要遂行检察事务,就不能够有自己的意志与情一爱一。我从事这份光荣职 务以来,始终都是以这种信念行一事着。这次事件当中,我推断出阁下为真犯人,所以才告发了阁下。如同过去一样,这次我也是完全没有被私情所惑,而有所迷疑。 我由于深信自己的推断正确,不理会阁下条理分明的辩词,到最后这个瞬间以前,都没有改变所信的事情。
牛山警视阁下,阁下并非犯人。我现在已经确定:这件事情,跟您没有丝亳关系。如预期般明了的事实,已经说明了这件事情。
被搜查课长真名古当成这个事件的真正犯人,而举发的警视总监,其实是清白的。身负检察重任的人,在这件事情上,己经有了重大的过失,更何况,还有一个动机,导致我犯下如此无法原谅的过错。
到底是什么样的动机,让我犯下这样的过失呢?正如同阁下您的一语道破,那就是一般被称之为“恋一爱一”的情绪,燃起了我的感情,让我踏上了错谈的道路。我迷 恋上身为这次事件证人的少女,并太过信任她的证词,这是第一个原因。所有的推理,都以她的证词为出发点,扭曲所有的事实,以显示证言的效果,这是第二个原 因。然而,我自己却完全没有察觉,自己这些重大的脱轨行为,简直是岂有此理。
拥有这种低劣一性一格的我,还能胜任检察官的职位吗?更何况,还是“搜查课长”这种重要的职位。这种倾向,不只不正当,更是检察事务上最为危险的因素。真名古应当即时从这个位置上被放逐才是。
牛山警视阁下,由于以上理由,我在此向您道別。最后,还能请您允许我向您道谢:我真名古现在可说是非常幸福。我过了大半生,胸中从来不曾如此充满愉悦之情。简单说的话,我竞然发现了一直以来,都被当成冷酷、没有人情味、残酷无情的真名古,毕竞也只是个人类。
接下来,我将轻松愉快地度过余生。即使只是在陋巷里的一隅,成为一介市井小民,我也会非常幸福的。因为我唯一愉快的回忆,将会伴随我终生。
大约在这一小时之前,若要以前后关系来说的话,就是真名古悄悄潜进“有明庄”的时候,银座尾张町松屋的巷子里,两个看起来像是司机的人,掀一开开通宵的黑轮店的布帘,脚步躏跚地走在万籁俱寂的、深夜的道路中。
那人把廉价香烟的烟雾吹向空中,跌跌撞揸地靠近停在人行道旁的车子里,他懒洋洋地坐上驾驶座,踩着油门,往四丁目驶去。
助手席上的人边打着哈欠,边絮絮叨叨地跟司机谈话,突然,他好像注意到了什么:“已经超过三点了啊!”
说着,他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往上看了看服部钟表店的钟塔,他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屏住呼吸,不停地“啊、啊、啊”地叫着,并呆呆地指着钟塔。
几乎可以说是“银座”的纪念塔,优雅地耸立在那里的服部钟塔下,吊着一个奇怪的东西。
穿着全黑礼服的一个绅士,像只死猫般,在避雷针上被吊着脖子,被风吹着像个人偶一样,轻轻地摇晃着。钟塔的照明成了背景灯光,在钟面上,映照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凄惨剪影。
“哇,杀人了!……”他凄厉的叫一声,在大东京这个显眼的十字路口,划破夜晚的沉寂,尖锐地响了起来。

微信扫码关注
随时手机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