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蒂恩纳佩尔家以及卡斯托尔普的品德(2)
我们这里说的,不仅仅指这位年青人求学时代的内在素质,也指他选定职业后那些年份里的本质。就他求学的经历而言,他各课常常须反复学习。但总的来说,他的 出身、他的良好教养以及对数学方面的优异天赋(他对此是无动于衷的)都有助于他不断进步。在领到一年的结业证书后,他决定继续留校。说句实话,留下来的主 要原因却在于他想借此延续一下他已过惯了的那种生活,可借此暂时维持现状,不必另作打算,同时还可赢得时间,以便让他汉斯·卡斯托尔普仔细考虑今后怎么做 才是上策。关于这方面,他心里一直没有一个底,即使在最高一班里学习时也是懵里懵懂的;而当最后一旦决定了时(说他已最后作出决定,恐怕有些言过其实), 他却觉得用其他方式作出决定也没有什么不好。
不过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他对船舶一向很感兴趣。当他还是一个孩子时,他就爱用铅笔在笔记簿里画满渔船、五桅船以及菜船之类。十五岁时,他曾坐在一个挺不 错的位置上亲眼观看布洛姆·福斯公司新式双螺旋桨邮船“汉萨”号下水,事后他就用水彩画把这艘苗条的船维妙维肖地描绘出来。参议蒂恩纳佩尔把它挂在私人办 公室内。这幅画上,波涛滚滚的海面一片绿色,像玻璃那样清澈透明,显得十分逼真,手法也颇高明,因而有人对蒂恩纳佩尔说,这是一个天才,以后可以成为一个 优秀的海洋画家。参议把这番话若无其事地复述给他监护的孩子听,汉斯·卡斯托尔普只是淡淡一笑,对这种极度紧张连肚子也填不饱的职业根本不放在心上。
“你拥有的东西并不多,”蒂恩纳佩尔舅公有时对他说。“我的钱大部分是给吉姆斯和彼得的,也就是说,钱在店里,而彼得从中拿一笔利息。关于你的东西,我已 给你保藏得好好的,将来到你手中的东西是很靠得住的。不过靠利息过活,在今天可不是玩儿的,除非钱的数目至少比你现在的多五倍。如果你想在这个城里搞出点 名堂来,生活水平达到你过去那样,那么你就得好好干一番事业。孩子,你得记住我这番话。”
汉斯·卡斯托尔普记住了这点,并且在寻找一个他本人和别人眼中都过得去的职业。一旦他选定了,他也十分重视。这工作是通德尔·维尔姆斯公司的维尔姆斯老头 儿在某一星期六打惠斯特牌时向蒂恩纳佩尔提议的,他说汉斯·卡斯托尔普应当学习造船,这个主意很妙,将来可到他公司里去工作,那时他会好好照顾这位年青人 的。汉斯认为这个职业虽然非常艰苦复杂,但同时也非常崇高,非常出色,性质也很重要。他生性好静,这个行业无论如何比他表哥齐姆森的好得多。齐姆森一心想 成为一名军官,他是他已故母亲的异父姊妹的儿子。约阿希姆·齐姆森的胸部不大健康,如果有一种职业能使他经常在室外活动,不必动什么脑筋,也谈不上什么紧 张,对他倒是挺合适的——汉斯·卡斯托尔普稍稍有些轻蔑地想。他非常尊重工作,虽然就他个人说,工作很易使他疲倦。
这里,我们又要回到上面说过的话题上,也就是假定人类个人生活中因时代而带来的不利因素会影响到他的体质。汉斯·卡斯托尔普干吗不尊重他的工作呢?这是理 所当然的。不论是谁,工作都该是他无条件地最最值得尊重的东西,除了工作之外,基本上没有别的更值得重视了。它是人们立身的准则,它关系到一个人的成败。 这在时间上也有绝对性的意义,也可以说,它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因此,汉斯对工作的尊重是虔诚的,而且就他个人所知,是毫无疑义的。不过另一个问题是他是 否热爱它;尽管他非常尊重它,但却不能爱它,理由很简单:工作对他不合适。紧张的工作使他绞尽脑汁,一会儿他就精疲力竭。他曾直言不讳地承认,他宁可空 些,而不愿让工作像铅块似的重担压在头上;他宁可让时间空着,不愿咬紧牙关去克服横在前面一个又一个的障碍。他对工作的这种矛盾态度,严格地说应当予以调 和。要是他在灵魂深处能不自觉地把工作看成是一种无价之宝,是能够获得报酬的一种准则,并可从中找到慰藉,那么他的身体和精神——首先是精神,精神之外还 有身体——在致力于工作时是否可能更加愉快,更能坚持不懈?这里又提出了关于汉斯·卡斯托尔普的“中不溜儿”或“比中不溜儿略胜一筹”的问题,我们对此不 愿作出明确的回答。我们又不是为汉斯·卡斯托尔普歌功颂德的人,还是让人们去作这样的猜测:他生活中的所谓工作,只是和无忧无虑地享受一支马丽亚·曼契尼 雪茄烟相距不远的一种观念罢了。
他生性不爱在军队里当差。他生来对它有反感,总是想方设法避而不愿前去。这也许是因为参谋部军医埃贝丁克某次去哈费斯特胡德街时,曾在谈话中间听蒂恩纳佩尔参议说,年青的卡斯托尔普正离家在外学习,他认为投笔从戎对开始从事的学业显然是个妨碍。
他动起脑筋来缓慢而冷静——汉斯·卡斯托尔普在外时,尤其保持着早餐时喝黑啤酒的习惯,他认为这是有镇静作用的——头脑里满是解析几何、微分学、力学、投 影学及图解静力学;他计算满载排水量与空载排水量、稳定性、吃水差及定倾中心等,有时感到很腻烦。他的机械制图、框架设计图、吃水线投影图及纵向投影图固 然及不上“汉萨”号飘浮于大海上的那幅水彩画,但在需要用官能的感受烘托理智的场合,以及在刻划阴影线和绘制素材色彩较为鲜明的一些截面图时,汉斯·卡斯 托尔普的手法比大多数人都要高明。
当他回家休假时,他衣冠楚楚,十分整洁,蓄着淡红色的小胡子,年青而娇贵的脸上显出昏昏欲睡的神情;显然,他已踏上飞黄腾达的道路。这时,关心社会事业和 一心想了解家庭与个人内幕的那些人,也是他的同乡——在实行自治的城邦里,大多数居民都是这样——就会细细把他审察一番,同时暗自思忖,这位年青的卡斯托 尔普日后在社会上究竟会扮演什么角色。他出身于世袭之家,他的姓氏久享盛名,有朝一日,他可能成为政治上的显要人物,这点怕不会有错儿吧。那时他也许坐在 市政厅或市参议会上制订法律,或者担任什么要职,在维护主权方面出一份力。那时他可能是行政部门、财政部门或建筑管理部门的人,大家对他的话得好好听从, 好好思量。这位年青的卡斯托尔普先生将来究竟归依哪一个党派,这点人们可怀着好奇心。光看外表不一定正确。从表面上看,他压根儿不像是民主主义者信得过的 人物,他跟祖父有许多相似之处,这是决不会错的。也许他仿效祖父,将来是个故步自封的人,一个保守派?这倒很有可能,但也可能截然相反,因为他毕竟是个工 程师,一个未来的造船专家,是一个熟悉技术并和世界各地商务打交道的人。
他,汉斯·卡斯托尔普也许会成为激进派,一个一味蛮干的家伙,会亵渎神明地把一切古老的建筑和秀丽的风景毁了。他会像犹太人那样放浪不羁,像美国人那样傲 慢无礼;他宁愿肆无忌惮地与优良的传统观念决裂,处心积虑发展自然资源;他宁可把国家的命运孤注一掷——这些也都是不能排斥的。他的家族曾在议会里占有两 个席位,现在他血统上是否仍保持着先人洞烛一切的那份明智,或者竟会在市政厅中支持反对派?同乡们好奇地提出的这些问题,从他淡红色眉毛下的那双蓝眼睛中 都找不到任何答案。现在,连汉斯·卡斯托尔普本人也一无所知,他还是一张一尘不染的白纸哩。
当他登上读者初次和他见面的旅途时,他正好二十三岁。那时他已在但泽工业专科学校读完四学期课程,另外四个学期又在布劳恩施魏克和卡尔斯鲁厄工业大学度 过。他刚顺利通过了第一次大考,成绩虽谈不上大放光彩,却也相当可观。现在他正准备进通德尔·维尔姆斯公司当义务见习工程师,在船厂里接受实际训练。正好 在这个关头,他的生活道路遇到了下列转折点。
微信扫码关注
随时手机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