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
他的年龄似乎难以估计,约摸在三十到四十之间。尽管他整个形象十分年轻,但两鬓已经花白,头顶显得童山濯濯;狭狭的头路向两边分开,头发稀稀落落,使额角 看去更加宽广。他的服装——淡黄色宽大的方格条纹裤,两排钮扣的绒布上衣(上衣显得太长)和大的袖边,远远谈不上什么高雅华贵,而他那弯成圆形的竖领,由 于经常洗涤,领边多少有些起毛。他的黑领带已经很旧,衬衫显然不装袖口;从他手腕那儿的袖子宽宽松松的模样来看,汉斯·卡斯托尔普就知道他是没有袖口的。 纵然如此,他仍清楚看出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绅士,陌生人那种深有教养的风度,他那洒脱的甚至是漂亮的举止,说明他确是这种身份的人。他既寒酸又优雅,眼睛 黑黑的,小胡子又微微翘起,使汉斯·卡斯托尔普顿时想起圣诞节时在家乡院子前面卖艺的某些外国乐师,他们骨碌碌地转动着天鹅绒般的眼珠,握着软帽伸出手 来,好让人家从窗口投下零零星星的钱币。“他是奏手摇风琴那一号人!”他想。因此,当约阿希姆从长椅上站起,带几分窘迫的神情向他介绍陌生人姓名时,他听 了也毫不惊奇。他介绍说:“这是我表弟卡斯托尔普——塞塔姆布里尼先生。”
汉斯·卡斯托尔普也站起身来致意。他脸上还残留着刚才兴高采烈的痕迹。但意大利人很礼貌地对两人说,他不想惊扰他们,要他们再坐下来,自己却仍旧悠闲地站 在他们面前。他微笑地站着,打量这对表兄弟,特别是汉斯·卡斯托尔普;微笑时,在那漂亮地向上翘曲的丰满小胡子下面,嘴角的纹路更皱更深了,露出嘲讽的神 情,这在表兄弟身上起一种奇妙的作用,使他们精神为之一振,如醉如痴的汉斯·卡斯托尔普也一下子清醒过来。他感到很难为情。塞塔姆布里尼说:
“先生们的情绪可高啦,这是满有理由的,满有理由。早晨多美呀!天空蓝澄澄的,太阳又是笑盈盈的,”他一面说,一面轻捷而优雅地挥动一下手臂,向天空扬起一只皮肤微微发黄的小手,同时目光炯炯地斜眼往天际仰望。“这儿这么美,真叫人忘怀自己究竟栖身何处了。”
他说话时没有外国腔,只是发音时每个字眼咬得太准,使人们看出他大约是个异国人。他发音时,嘴唇动得怪有劲的,听他说话挺有意思。
“先生,您上咱们这儿一路还舒服吧?”他转向汉斯·卡斯托尔普说。“您对自己的命运是不是心中有数?我的意思是说,‘初次检查’这个阴森森的仪式有没有举 行过?”这时,假如他真的想叫对方回答,他理应闭起嘴来稍等一下,因为他提出了问题,而汉斯·卡斯托尔普也正打算回答。但陌生人接着继续问:“仪式的经过 情况很顺利吧?从您的笑声中——”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嘴角的皱纹一条条变深起来,“可以得出不同性质的结论。
咱们的弥诺斯希腊神话中宙斯之子,克里特岛国王。据说死后为阴间三判官之一。和赖达曼托斯希腊神话中宙斯之子,弥诺斯兄弟。死后与弥诺斯等一起为阴间判 官。判处了您几个月?”“判处”这个词从他嘴里吐出来,似乎显得特别可笑。“让我猜一下吧。六个月,或者干脆九个月?咱们这儿对时间可从不吝啬……”
汉斯·卡斯托尔普惊诧地笑了。他在苦苦思索弥诺斯和赖达曼托斯究竟是谁。他回答说:
“嗳,不。您搞错了。塞普塔姆……”
“塞塔姆布里尼,”意大利人明确而着重地纠正他,同时又幽默地鞠了一躬。
“塞塔姆布里尼先生,请原谅。哎,您误会了。我一点病也没有。我只是来看我表哥齐姆森,住上一两个星期,乘此机会也想稍稍休养一下……”
“怪了,您竟不是咱们的一员?您身体健康,您只是在这儿作客,像浓荫中的俄底修斯一译奥德修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特洛伊战争中曾献木马计,使希腊军队获胜。一样?你居然屈身下降到死人出没、闲荡的深渊里,真勇敢呀!”
“塞塔姆布里尼先生,怎么说降到深渊里?这我倒要请教一下。我可登上你们五千英尺左右的高山呢。”
“这只是您的看法罢了!依我看,这是错觉,”意大利人做了一个毅然决然的手势说。“咱们是掉在深渊里的人,可不是么,少尉?”这时他转向约阿希姆。约阿希姆对他的谈吐也颇感兴趣,但不想流露出来,沉思地回答说:
“咱们把这个问题确实看得太简单了。但咱们以后毕竟可以同心协力,振作起来。”
“唔,这点我相信您,您是一个正派人,”塞塔姆布里尼说。
“是,是,是,”他连称三声“是”,把S发成清音。德语S一般发浊音,而意大利语则一般发清音。这时他又转向汉斯·卡斯托尔普,用舌尖轻舐上颚三次,咂咂 有声。“瞧,瞧,瞧,”他又连说三次,S仍发清音。他凝神打量新来的客人,可说是目不转睛。接着眼神又活跃起来,继续说:
“那么,您是心甘情愿地上山来跟咱们这些沉沦的人为伍,赏个光跟咱们周旋一个时期喽。唔,这很妙。您心目中准备待上多少时间?我只是问一下大致期限。既然 这个期限是他本人、而不是赖达曼托斯规定的,那我倒很想知道时间究竟有多长?”“三星期,”汉斯·卡斯托尔普得意洋洋地说,因为他看出,人家对他不胜艳羡 哩。
“哦,天哪,三星期!少尉,您听到了没有?‘我到这儿住上三星期,以后又得动身’,这种说法不是有点儿傲慢不恭吗?先生,如果允许我来教导您的话,咱们这 儿的日子不是以星期算的,最小的时间单位是月份。咱们算起日子来是大模大样的,这是咱们这些幽灵所享的特权。另外咱们还有一种特权,性质也大致相同。我能 不能问一下,您生活中从事的是哪一门行业,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您准备从事哪一门行业?您可看得出,咱们的好奇心是没有止境的,好奇心也可算是咱们的特权之 一呢。”
“好说好说,”汉斯·卡斯托尔普说,于是他回答了对方提出的问题。
“原来是造船师,这可了不起!”塞塔姆布里尼高声说。“您完全可以相信,我认为这是了不起的工作,不过我本人的能力在另一方面。”
“塞塔姆布里尼先生是一位文学家,”约阿希姆解释说,样儿有些尴尬。“你要知道,他为德国报纸写过卡尔杜齐乔苏埃·卡尔杜齐 (G.Carducci,1835—1907),意大利著名诗人、学者和爱国者,于一九○六年获诺贝尔文学奖金。主要作品有《撒旦颂》、《野蛮颂》等。他 的某些诗歌反对天主教会和封建制度,拥护资产阶级民主,反映了意大利民族复兴运动的思想。的追悼文章。”这时他显得更尴尬了,因为他表弟惊异地瞧着他,似 乎说:你对卡尔杜齐知道些什么,我看你懂得的不比我多。
“是啊,”意大利人点点头说。“鄙人有幸能在卡尔杜齐生命终止时,为贵国同胞介绍这位大诗人和自由思想家的生平。我认识他,我可以说还是他的学生呢。在波 洛尼亚意大利城市,亦译波仑亚或博洛尼亚。,我曾听过他的教诲。我感谢他,因为他把文化与欢乐赐给我。不过咱们刚才谈的是您的情况。一位造船工程师?您可 知道,您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显然高大起来了?您坐在那儿,简直一下子成了辛勤劳动和真才实学的化身!”
“塞塔姆布里尼先生,可我还是个学生,一切还刚刚开始呢。”
“确实,凡事都是开头难。一般说,所有名符其实的工作都是困难的,可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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