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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佩

星期日就是这样度过的。下午消磨时光的特色,乃是由病人分成各组乘车游览。有时茶点以后,有几辆双马马车缓缓登上迂回曲折的山路,在疗养院大门前停下,承载预先定好车的客人们——主要是俄国人,而且大多数是俄国女人。

“俄国人很爱乘车去兜风,”约阿希姆对汉斯·卡斯托尔普说。这时他们一起站在大门口,目送他们出发,聊以自娱。“这回他们开到克拉瓦德尔或湖边去,或者到 弗吕埃尔谷地,说不定一直驶往克罗斯特吧。目的地总不外乎这些地方。乘你在这儿时,我们也去逛一逛,要是你有兴趣的话。不过目前我看你在适应环境方面还得 多花些功夫,不需要什么活动。”

汉斯·卡斯托尔普表示同意。他嘴里叼着一支香烟,两手插在裤袋里。他眼睁睁地瞧着那个矮小、活泼的俄国女人怎样带着她瘦棱棱的侄孙女和其他两个女人一起在 马车里坐定。这两个女人就是玛鲁莎和肖夏太太。她们都穿薄薄的防尘罩衫,背上用一根带子缠住,但没戴帽子。她坐在马车后座上老妇人的身边,而两个姑娘却坐 在最后面的座位上。四个人都兴高采烈,翻滚着软而仿佛没有骨子的舌头滔滔不绝说个不停。她们有说有笑地谈起马车的车顶,说她们在这样的车顶下挤在一起实在 不好受,还谈起了姨婆带来给她们享享口福的俄国糖果,这些糖果都装在一只小木匣里,匣里填塞着棉絮和花边纸,现在这些糖果都在分给大家吃呢……

汉斯·卡斯托尔普不无兴趣地听出肖夏太太的嗓子有些沙哑。像往常一样,当这位不拘小节的妇人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又一次坚信这个女人跟他一度朦朦胧胧地追寻 过的形象极为相似,后来这一形象又在梦境中出现……但玛鲁莎的笑容和她圆圆的褐色眼睛的表情,她那拿起小手帕捂住嘴儿稚气地顾盼的神态,还有那里面病得实 在不轻而又高高耸起的胸脯——这一切都使他回想起另一些事,回想起新近看到的什么可怕的景象,因而他小心翼翼地瞅着约阿希姆,脑袋连动也不动一下。谢天谢 地,约阿希姆脸上此刻不像过去那样显出那么多的斑点,他的嘴唇现在也没有怒气冲冲地噘起。他只是凝视着玛鲁莎,他的姿态和眼神虽不能不说有一副军人气派, 但眉宇之间那种迷惘抑郁和专心致志的神气,令人毋庸置疑地会认定他是一个文职人员。不过一会儿他又打起精神来,飞快地扫了汉斯·卡斯托尔普一眼,这时汉斯 正好来得及把眼锋避开,仰望天际的某个地方。他感到这时心儿又在怦怦地跳——莫名其妙地、不由自主地跳着,像上次在山上一样。

星期日余下的时间中,别的没有什么突出的事儿,也许饭菜方面是例外,因为它们和平时相比做得再丰盛也没有了,至少菜肴方面显得更加精美。午膳时吃的是鸡 冻,盆里还有小龙虾和去核樱桃,冷饮以后又是糕点,盛在用棉花糖编织成的篮子里,此外还有新鲜的菠萝蜜。晚上,汉斯·卡斯托尔普喝了啤酒后,又觉得比前几 天更加疲倦,四肢也更加冷冰冰、沉甸甸的,不到几分钟,就跟表哥说了声晚安告别,急急上床,把鸭绒被子盖住下巴,像被人击昏似地睡熟了。

但第二天,也就是这位客人上山后另一个星期一,每星期的常规又周而复始:这就是说,克罗科夫斯基大夫每隔一周,总要在餐厅里向山庄疗养院的全体成年人作一 次报告,凡是懂德语的,而且不是“奄奄一息”的病人,都是听讲的对象。汉斯·卡斯托尔普从他表哥处得悉,报告的内容是一系列彼此有关的课程,是一种大众科 学教程,总题目是“爱情是一种致死的力量”。这种启迪性的讲演在第二次早餐后进行,正如约阿希姆一再所说,缺席是不允许的,至少会引起院方大大不快。同 时,人们认为塞塔姆布里尼真是胆大包天,尽管他的德语比任何人强,可他不但从不前去听讲,而且对这种讲演嗤之以鼻。至于汉斯·卡斯托尔普去听讲的原因,主 要是出于礼貌,其次是他对内容怀着不加掩饰的好奇心,因而他迫不及待地去听。然而听讲之前,他做了一桩不近人情的乖戾之事:他身不由主地作了一次长时间的 散步,使他的情绪坏得超出一切意料之外。

“你留神听着!”当约阿希姆那天早晨走进他房内时,他劈头就是这么一句。“我现在明白,这样的日子我再挨不下去了。横着身子躺着——这样的生活方式我已受 够了,叫一个人的血液似乎也昏昏欲睡。对你来说自然不一样,你是病人,我丝毫不想引你到歪路上去。要是你对我没有意见,我很想一吃好早饭就经常到外面散一 会步,随便蹓跶一会,一二小时就行。我准备在袋里放些什么当早餐,这样我就自由自在了。咱们倒要瞧瞧,散步回来后我是不是会完全变样。”

“妙极了!”约阿希姆说,因为他看出,对方是真心实意、信心十足的。“可是我劝你别太过分。这里和家里毕竟不同。散步后,得准时回来听报告!”

实际上,年青的汉斯·卡斯托尔普怀有这样的企图除了身体上的原因外,还有别的种种理由。他热辣辣的脑袋,嘴里常有的苦涩味儿,心头任意怦怦乱跳——这一切 固然叫他难受,但使他更难以适应这儿的环境的,倒是这样一些事实:例如邻室那对俄国夫妻的所作所为,又病又蠢的斯特尔夫人在餐桌上喋喋不休的谈话,每天在 走廊上听到的那个骑手绅士有气无力的咳声,阿尔宾先生的议论,周围青年病人的交际习俗在他内心所产生的印象,约阿希姆在端详玛鲁莎时脸上的表情,以及其他 诸如此类的感受。他暗自想,暂时摆脱一下山庄疗养院的环境,深深呼吸一下野外的空气,适当地活动一番,该是大有裨益的,这样,当晚上感到疲劳时,就知道究 竟是什么原因。就这样,他就雄心勃勃地和约阿希姆分了手,约阿希姆在早餐后照例还要往小溪边放长椅的地方适当作一回散步。于是他拄着手杖,大摇大摆地径自 沿着公路向山下走去。v这是一个寒冷而阴云密布的早晨,时间还不到八点半。汉斯·卡斯托尔普按照预定的计划,深深呼吸早晨纯净的空气。野外的空气十分清 新,呼吸起来非常舒畅,里面没有什么湿气和杂质,使人心旷神怡。他渡过小湖,经过羊肠小道,来到建筑物七零八落的街头;不一会又离开,来到一块草坪上,草 坪只有一小块在平地上,其余部分从右面一直往上斜伸,坡度很大。上坡使汉斯·卡斯托尔普精神焕发,他敞开胸膛,用手杖的弯柄把压在前额的帽子挑向后面。他 站在相当高的地方回头眺望,只见远处刚才经过的那个湖里,湖水清澈如镜,于是他哼起歌来。

他唱他所记得起的那些曲调,唱大学生酒宴歌集和体育歌集中各种各样通俗的、情调感伤的歌曲,其中一首有这么几行:

诗人应赞扬美酒和爱情,

不过歌颂德行更要紧。

开始时他只是轻声哼着,后来就引吭高歌。他唱男中音声音不够洪亮,但现在却觉得唱得很美,唱歌使他越来越兴奋。起唱时的调子太高了,就改用假嗓子唱,即使 这样,他还是觉得很动听。当他想不起某些旋律时,他就借助于任何含义不明的溜到嘴边的音节或词儿搭配在乐曲里,像职业歌手那样噘起嘴唇漂亮地发出卷舌的R 音。最后他兴之所至,竟虚构出一些歌词和曲调来,一面唱,一面还演戏般地做着手势。因为一面上坡,一面唱歌十分吃力,不久他呼吸就越来越急促。但由于实现 了自己的理想,而且自以为唱得美妙动听,他还是鼓足劲儿唱,不时气喘如牛,最后他气也接不上来,头晕目眩,眼前金星直冒,脉搏跳得越来越快,不得不在一棵 粗大的松树边颓然坐下。本来他情绪很高,一下子就沮丧起来,没精打采,甚至近乎灰心丧气。

当他重新打起精神,继续散步时,他发觉脖子哆嗦得厉害,尽管他这么年轻,他的脑袋却像他爷爷汉斯·洛伦茨·卡斯托尔普当年那样摇晃起来。这个症状,不禁使 他油然回想起已故的祖父,他对这种姿态不但没有反感,而且还引以为乐——他能模仿老人那种俨然用托住下巴的方法来控制脑袋的摆动,当时年幼的汉斯对此也深 为叹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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