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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盗兄弟

(写于一八二一年至一八二二年,发表于一八二五年.是一部普希金自己毁掉的大型长诗《强盗们》的序诗.长诗许多地方接近民歌的风格和表达法,没有神秘的色彩.因此,从文体上说,普希金是很满意的.)

作者:[俄]普希金

不是成群的乌鸦飞了过来,

落到一堆堆腐烂的体上,

深夜里,在伏尔加河对岸,

是大胆的匪徒聚集在篝火旁.

服装.面貌.种族.方言和身世,

光怪陆离地混杂在一起!

他们为了贪图钱财而入伙,

他们来自茅屋.窝棚和监狱!

这些人心里的念头都一样......

想摆脱政权和法律的束缚.

在他们当中可以看得出:

尚武的顿河两岸的亡命徒,

有一头乌黑鬈发的犹太人

和生在草原的野蛮的子孙:

形容丑陋的巴什基尔人,

头发赤红如火的芬兰人,

卡尔梅克人和懒散自在.

到处游牧为生的茨冈人!

冒险和流血,和欺诈......

是这个可怕的家族的维系;

他们每个人都铁着心肠,

走过了罪恶的每一步阶梯;

谁曾经用冷酷无情的手

杀过可怜的孤儿和寡妇,

谁竟然取笑孩子的啼哭,

谁不会怜悯,也不肯饶恕,

以杀人为乐,像恋人幽会,

这些人就是他们的兄弟.

万籁俱寂.这时候,一轮明月

向他们投射下惨白的光辉,

在他们的手中,正传递着

一只满浮着泡沫的酒杯.

有些人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伸开四肢,躺在潮湿的地上;

而在他们罪孽深重的头顶,

重重恶梦萦绕,凶险而不祥.

另一些人用讲故事来缩短

这陰森森的闲暇的夜晚;

所有的人都默默无声......他们

被一个新伙伴的故事所吸引,

他周围的一切都在谛听:

"我们原来是两个:弟弟和我.

我们在一起长大;小时候,

我们靠人家养活,两个娃娃,

生活里连一点乐趣都没有:

我们尝到了贫穷的滋味,

受人的冷眼真不是味道,

而很早很早,心头的妒嫉,

就折磨得我们难忍难熬.

孤儿们又穷又苦.一无所有,

真正是上无片瓦.下无寸土:

我们的生活只有烦恼和忧愁,

这样的命运让人再也受不住;

于是我们俩就彼此商量好,

去试试看,碰碰别的运道:

我们给自己找到的伙伴,

是漆黑的夜和锋利的钢刀,

我们与胆怯和忧伤一刀两断,

而良心呢,也从此滚它的蛋.

"啊!青春,豪迈勇敢的青春!

那时候生活才属于我们,

我们把一切都共同分享,

死亡又何尝在我们心上.

往往,每当那皎洁的月亮

刚刚升起,高高地悬挂在空中,

我们便从地窖里走了出来,

到树林里去干危险的营生.

我们坐在大树后面守候着:

说不定会有一个犹太阔佬,

或是寒酸的神父在赶着夜路......

什么都归我们!我们什么都要.

往往,在冬天的深更半夜里,

我们会驾起勇敢的三套车,

在茫茫的雪原上箭一般地

飞驰着,打着唿哨,唱着歌.

有谁会不害怕碰上我们?

我们一看见小酒店的灯光......

就过去,到门口咚咚地敲门.

大叫大嚷地吆喝着老板,

一进去......就大吃大喝,不付分文,

还要搂抱那些漂亮的儿们!

"结果呢?好汉们终于落了网;

弟兄俩享乐的日子并不长;

我们被捉住了......于是铁匠

把我们双双钉在一条锁链上,

卫兵又把我们送进了牢房.

"我的年纪比弟弟大五岁,

也比他更能吃苦受罪,

在闷热的四壁内,戴着镣铐,

我毫无损伤......他却形容憔悴.

他呼吸艰难,又苦于烦恼忧愁,

一直昏昏沉沉,恍恍惚惚,

把火热的头靠在我肩膀上,

他奄奄一息,不住喃喃地说:

'这里气闷......我要到树林里去......

水,水!......,但是我递过水去,

对这痛苦的人也毫无用处;

焦渴又一次在折磨着他,

他身上滚下了豆大的汗珠.

那凶险的疾病引起了高烧,

他神智迷乱,周身血液沸腾,

他已经完全认不得我了,

时刻不停地叫唤着别人,

叫唤着自己的朋友和伙伴.

他说:'你躲到哪里去了?

你那秘密的道路通向何方?

为什么我的哥哥扔下了我,

把我扔在这又黑又臭的地方?

从平静的田地里把我引诱进

浓密的森林,强暴而可怕,

在风高月黑的夜晚,第一次

教会我杀人的不就是他?

现在没有了我,他就可以

在辽阔的田野上独自一人

任意游荡,挥着沉重的铁锤;

他令人羡慕地上了好运,

却把伙伴忘记得一干二净!......,

忽而,炽烈的火焰又一次

烧灼着他那痛苦的良心;

他眼前,远远地出现了一群

指指点点威吓着他的鬼魂.

很久以前,我们曾经杀害过

一个老人,此刻他的脑海中

出现得最多的是他的面容.

病人两只手蒙起了眼睛,

这样地替老人向我求情:

'哥哥!可怜可怜他的眼泪吧!

别杀了他,他这么大的年龄......

我害怕他那衰老的叫声......

放了他吧......他害不了我们,

他身上连一滴热血都没有了......

哥哥,别拿苍白的头发取笑,

别折磨他......也许他会为我们

减轻上帝的震怒,用他的祈祷!,

我克制着恐惧听着他说;

想要将病人的眼泪止住,

驱除掉那些虚无的幻觉.

他看见许多死人在跳着舞,

他们从树林里走进了监狱,

他忽而听见他们可怕的耳语,

忽而又听见紧紧追赶的脚步,

他的眼睛闪着古怪的光芒,

浑身像树叶似地嗦嗦发抖,

而头发直竖得像山一样.

忽而,他又以为自己看见

一大群人拥挤在广场上,

还有涌向刑场的可怕人流,

还有皮鞭和凶恶的刽子手......

弟弟充满了恐怖,一下子

失去了知觉,倒在我的怀里.

整日整夜地,我就这样度过,

得不到一时片刻的休息,

而我们的眼睛都没有睡意.

"但青春终于取得了胜利,

弟弟又重新恢复了体力,

那可怕的疾病已经痊愈,

种种的幻影也随之而去.

我们健康起来了.这时候,

我们更深深地怀念着过去;

心灵渴望着森林,渴望着自由,

渴望着呼吸呼吸田野的空气.

我们憎恶一切:那牢房的黑暗,

那透进铁栅的朝霞的光明,

那看守的叱叫,锁链的锒铛

和那飞鸟轻微的阵阵啼鸣.

"有一次,我们戴着锁链,

一起去为城市监狱募捐,

我们在一条条大街上行走,

私下里我们已互相约定,

要实现多时以来的宿愿;

河水就在身旁哗哗地流淌,

我们走过去......从陡峭的岸上

噗咚一声!跳进深深的水里,

拴着我们的铁链哗啦啦地响,

我们用脚蹬水,动作非常整齐,

我们看见一块小小的沙洲,

就尽力劈开湍急的水流,

向那里游去.在我们背后,

人们叫喊着:'抓住!抓住!跑掉了!,

远远地游来了两个看守,

可是我们已经踏上了沙洲,

我们用石头砸断了锁链,

互相帮着撕扯掉衣服上

那些浸透了水的破烂布片......

我们看见追捕者就在身后;

可是却大胆地坐在那里等候,

并充满希望.一个人沉了下去,

他一会儿呛水,一会儿呻吟,

终于像铅一样沉进了河底.

另一个已经游过了深水处,

他举着槍,顽强地蹬着水,

对我的喊叫声根本不理,

他继续走着,可是两块石头

不偏不倚地向他头上飞去......

于是波上立刻鲜血涌流;

他沉没了......我们又跳进水里,

谁也不敢再将我们追赶,

我们终于游到了河的对岸,

走进了森林.但可怜的弟弟......

劳累和秋季寒冷的波

耗尽了他恢复未久的力量:

疾病又一次毁坏了他的健康,

他眼前又出现了可怕的幻象.

病人一连三天没有说一句话,

没有打过一个盹,闭一闭眼睛,

到了第四天,他心里好像

充满了无限哀愁,忧伤重重,

他握住我的手,叫了我一声,

那已经黯然无神的目光里

流露出难以忍受的苦痛,

他的手抖了抖,又了口气,

就此在我的怀中一睡不醒.

"我守着那具僵冷的身,

整整三夜没有离开他一步,

老在盼望着,死者可还会苏醒?

我放声痛哭,终于,我不得不

拿起了铁镐;在弟弟的墓

我给他做过了赎罪的祈祷,

这才将他的遗体入土安葬......

然后我又干起旧日的勾当,

独来独往......但那过去的岁月

已一去不返,再也无处寻觅!

开怀畅饮和尽情作乐的夜晚,

还有我们那种勇猛的袭击......

一切都已被弟弟的坟墓带去.

我陰郁.孤独地苟延着岁月,

残酷的灵魂化成了顽石,

心中的怜悯也已经绝灭.

但我有时饶恕脸上的皱纹,

我总是害怕将老人杀害;

对那毫无保护的满头白发,

我无论如何也举不起手来.

我忘不了,在冷酷的监狱里,

重病的弟弟是怎样戴着镣铐,

疲力竭和昏迷不醒中,

那么哀伤地为老人向我求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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