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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6)

第六章(6)

他见我举手便停了下来。我想了好一会儿才把他的话搞明白,于是我点头示意他往下说。

父亲的人生分成五个阶段。童年是他人生的第一阶段,他的感受就是两个字——单调:固定的吃饭时间、固定的睡觉时间、固定的上课时间。他说他一直在尽力为我营造一个类似氛围,他还引用了贝特朗?罗素的观点,认为单调是快乐人生的必要组成部分。

后来,父亲离开我小姨家,到弗吉尼亚大学读书,他的人生也就进入了第二个阶段:混乱年代——这是他自己的描述。学校的课程不难,他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喝酒、赌一博 和一交一 女友了。

接着,他在萨瓦纳遇到了我母亲,于是步入了人生的第三阶段。

她离开自己的丈夫,独自搬到一所旧砖砌成的公寓里,街对面就是萨瓦纳的殖民时期公墓。(说到这里,父亲似乎想证明一下自己惊人的记忆力,于是刻意向我描述了通往公墓的详细路线和路上嵌着的碎牡砺壳的样子,还描述了围在公墓外的砖石人行道上的图案——螺旋形的花纹。他说他不喜欢这种图案,但螺旋纹是我最喜欢的图形之一。你喜欢吗?如果螺旋从中心顺时针盘旋,它象征创造和成长;螺旋呈逆时针盘旋则表示毁灭。举个例子,北半球的飓风就是逆时针旋转的。)

母亲找了份工作,帮人收蜂蜜、装蜂蜜、卖蜂蜜。她拒绝接受她丈夫的钱款,一边工作一边准备离婚诉讼。

每个周末,我父亲开八小时的车从夏洛特斯维尔赶到萨瓦纳,星期一他再赶回去。他说他不在乎路途遥远,不过,他厌恶回程。

“你一旦坠入爱河,分离会在无形中造成肉体的痛苦,”他说。他的声音太低了,低到我不得不凑到他跟前听。

我在想,如果我是个热情奔放的人,我会怎么对待迈克尔呢?“艾蕾很冷漠。”从旁人的角度来审视自我能让我把自己看得更透彻。“艾蕾很忧郁,”我经常这么想。“艾蕾喜欢独处。”

但当我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候,我不会意识到自己。现在我发觉,听父亲讲故事可以让我暂时淡忘凯瑟琳的悲剧。

母亲住在萨瓦纳的一栋三层高的寓所内,房子用红砖砌成,每家每户都装着绿色的百页窗,阳台用精致的铁栏杆围着,紫藤攀满了房子的墙壁。她住在两楼,阳台面向公墓,她时常和我父亲一起坐在阳台上喝酒聊天。

当地人说这栋房子闹鬼。一个周日的夜晚,母亲一个人在房里睡觉,睡梦中她觉察到有人进来,猛地惊醒了。

第二天,她在电话里向我父亲讲述了当时的情形。“我觉得冰冷彻骨,要知道,当时我是盖着被子的,再说,现在还没到冬天呢。房间里弥漫着雾气;路灯从外面照进来,我看到雾气在光线里打转。渐渐地,雾气凝聚起来,变成一个形状。我本能地惊叫‘上帝啊,上帝,快来救救我。’”

“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雾气已经消散了,散得无影无踪。房间恢复一温一 暖,我安心地睡着了。”

我父亲尽力安慰她。他嘴上虽然应和着她,心里却觉得这都是她幻想出来的东西——她一定是迷信过头了。

但没过多久,他就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你以前说过我母亲很迷信。”我意识到自己在摸脖子上的薰衣草小香袋,下意识地把手挪开了。

“是的。”他注意到我的动作,看出我又想起凯瑟琳了。“她觉得蓝色象征着好运,另外还有字母S。”

“S是蓝色的,”我说。

他说:“她没有通感的能力。”

我静静地听他讲有关母亲和幽魂客故事,没有提问题。自从凯瑟琳那天晚上在窗外出现以后,我不再喜欢问问题了。

一个周末,我的父亲和母亲吃完饭回到寓所,在会客室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发霉的味道。他们连忙把窗打开,但怪味就是挥之不去。后来,他们打算上床 睡觉了,正在那时,一丝青烟在他们眼前飘旋而至,钻进卧室。它像一个漩涡似的打着转,仿佛是想凝结起来——但始终没有显出的形状。

房间变得越来越冷,父亲抱着母亲,两人死死地盯着那一团一 东西。过了一会儿,我母亲说:“你好,詹姆士。”

话音刚落,青烟就散了,房间的一温一 度也逐渐伸高了。

“你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我父亲问。

“他来这儿不止一次了,”母亲答道。“我后来没跟你提起这事,因为第一次跟你说的时候,我发觉你根本不相信我。”

我母亲确信她看到的是一个名叫詹姆士?王尔德的鬼魂,第二天她带我父亲穿过街,在公墓里找到了他的坟墓。那天风很大,附着在橡树上的西班牙苔藓在风中起舞。

父亲注视着墓碑,母亲凭记忆诵读碑上的文字:

这块朴实的碑石

记录了已故美国陆军军需部长

王尔德先生

对上帝的虔诚

真挚的为人和高尚的德行。

他于1815年1月16日与人决斗,

在22岁早早地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虽然他死了,但他的精神依旧活着:

非凡的勇气和无暇的声誉永垂青史。

他的死使母亲提前衰老,

姐妹的希望和安慰就此毁灭,

兄弟的骄傲坠入尘土,

从此,一个幸福的家庭

陷入无限的哀痛。

后来,我父亲查到王尔德的弟弟写过一首诗缅怀他,他选了几句念给我听:

我的生命如同夏日的玫瑰,

向着清晨的天空绽放;

夜色尚未降临,花儿却已凋零,

散落在地上——归于尘土。

当时,父亲还不能确定那个鬼魂究竟是不是王尔德,但母亲对此深信不疑。

“于是,”他对我说,“我被引入了一个新的领域,一个事实和科学无法完全解释的世界。埃德加?爱伦?坡对此有深刻的理解。‘我认为,恶魔利用夜色迷茫误导粗心大意的人——虽然,我认为他们不应该这样。’你记得这句话吗?”

我想不起来。

过了很久,我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什么要讲鬼故事给我听,还煞费苦心旁征博引:他想以此来转移我的注意力,帮我排解猝失好友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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