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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我的名字叫黑(3)

他的本名叫威利江,不知道他如果除了我为他取的名号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别名,因为我从没见过他在任何作品上签名。当他还是学徒时,每星期二早上会来我家接我前往画坊。他非常骄傲,因,如果他要自降身份作品署名,必定会让这签名清晰可辨,不会试图把它藏在任何角落。安拉极慷慨地赐予了他过人的能力。从镀金到描格,他都可以轻易上手,而且品质一流。画坊里最擅长创造木、动物及人脸的画家就属他。威利江的父亲,我想大概在他十岁时,带他来到了伊斯坦布尔,他的亲师从细亚兀——波斯君王的大布里士画坊中专一精一脸部描绘的一位著名插画家。他的师门背景可以追溯至蒙古时代的大师,因此如同一百五年前移居撒马尔罕、布哈拉与赫拉特的前辈大师,他们受到蒙古—中国风格的影响,笔下的一爱一侣都好像中国人,有着圆圆的月亮脸,威利江的画中人物也不例外。不管是在学徒期,或者当他成为大师之后,我始终无法引导这位固执的艺术家改变风格。蒙古、中国与赫拉特大师的风格和范已深驻于他的灵魂中,我多么希望他能够超越,或甚至把它们彻底忘掉。当我这么告诉他时,他回答说,自己就如许多时常在各个国家和画坊间游走的细画家一样,早已忘记了旧日的风格,甚至他根本不曾真正学到。虽然许多细密画家的价值,正来自于他们忆中根植的一精一美形式典范,但倘若威利江真的有办法遗忘,想必会是一位更伟大的插画家。尽管如此,在灵魂深处保存着前辈的教导,仍然有两个甚至连他也不自觉的优点,像是一对隐而不宣的罪行:一、对如此天赋异禀的细密画家而言,执着于旧的形式必然激发罪恶与疏离之感,这样的情绪将策励他的才华达到成熟;二、遭遇瓶颈时,他永远可以唤一起宣称自己已经遗忘了的风格,这么一来,便能回头求助赫拉特的古老典范,成功地运用在任何新的题材、历史或场景上。有一双犀的眼睛,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把从前向塔赫玛斯普君王的前辈大师所学的旧形式运用到新的图画中,并追求彼此的和谐。赫拉特的绘画与伊斯坦布尔的细密画,在橄榄身上达到了巧妙的融合。

依照我对所有细密画家的惯例,我曾有一次未经知会就突然造访他家。不像我或其他许多细密画大师们的工作场,他的房里凌一乱肮脏地塞满了颜料、画笔、海贝壳研光板、画桌和各种物品。我实在搞不懂,但他却一点也不觉得难堪。他也没有为了赚外快而在外面干私活。听见我描述的情况后,黑说,对于已故姨父崇尚的法兰克大师风格,最热衷也最能接受的人正是橄榄。我明白这样的赞美来自于已故的蠢蛋,我也明白这是错误的看法。我不敢断橄榄是否比外表看起来为深刻而隐晦地臣服于赫拉特风格——这点可以回溯到他父亲的师父细亚兀叙,以及他的导师穆沙非,甚至远溯到毕萨德与前辈大师的时代——不过,我总怀疑橄榄心中是否另外蕴藏着其他的喜好。我所有的细密画家中,他最沉默敏一感,但也最背信忘义,更是目前为止最离经叛道的一位(我很顺口地这么说)。当我想到侍卫队长的刑讯室时,脑中第一个浮现的人就是他我既希望又不希望他被拷打)。他拥有邪灵般的眼睛,他什么都能看到,也什么都能发现,包一皮括我的缺点。尽管如此,带着流亡者随时因应环境整自己的谨慎,他从不开口指出我们的错误。他很乖一巧,没错,但我不认为他是杀人凶手(我没这么告诉黑)。因为橄榄不信任何东西。他连金钱也不相信,虽然他也会紧张地把钱存起来。然而,和一般认知刚好相反,所有的杀人凶手都是极端虔诚的信徒,而非没有信仰的人。手抄本彩绘的结果是挑战绘画,绘画的结果,真主宽恕,便是挑战安拉。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因此,从缺乏信仰这一点来评判,橄榄是个真正的画家。话虽如此,但我相信他的才华不及蝴蝶,甚至比不上鹳鸟。我一直希望橄榄就是我的儿子。我故意这么说,想引黑嫉妒,他的反应却只是张大了眼睛,以孩童般的好奇看着我。接着我又说橄榄最专一精一的是用黑墨水绘画,最擅长处理的题材包一皮括战士、狩猎场景、处处可见鹳与鹤的中国式风景、一群漂亮男孩聚集在树下吟诗弹乌德琴。他最拿手的是描绘传奇恋人的悲伤、持剑君王的怒火,以及英雄躲恶龙攻击时脸上的惊惶恐惧。

“或许姨父要橄榄画最后一幅画,用欧洲人的风格,细腻地呈现苏丹陛下的面孔和坐一姿。”黑说。

他是在给我出脑筋急转弯的题吗?

“假如真是这样,那么,杀了姨父之后,橄榄何必拿走他早已熟知的图画?”我说,“或者,他何必为了看那幅画而杀死姨父?”

我们同时针对这些问题思索了一会儿。

“因为那幅画中少了什么。”黑说,“或者因为他后悔自己画了某样东西,感到惶恐不已。或者……”他想了一想,“或者,会不会是他杀掉姨父后,想拿这幅来作恶,或把它当作一个纪念,或者甚至根本无需理由就把画拿走了?毕竟橄榄是一位伟大的插画家,自然而然地崇敬美丽的绘画。”

“我们已经讨论过橄榄在哪方面算是一位伟大的插画家。”我说,怒气渐升,“但是姨父的插画没有一张称得上美丽。”

“我们还没有看过最后一幅画。”黑大胆地说。

蝴蝶的个人特质

他的本名是哈桑·却勒比,来自火药工厂区,但对我而言,他永远“蝴蝶”。这个名总让我回想起他童和少年时期的俊美:他漂亮到让所有看见他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想要再看一遍。不仅如此,他的才华更是与美貌不相上下,如此奇迹的化身终令我惊异不已。他是色彩的大师,颜色是他的强项。他热情地绘画,洋溢着上色的欢乐。但我黑留意,蝴这个人轻浮随便、漫无目标又犹豫不决。这么说有失公允,于是我连忙补充:他是一位发自内心绘画的真诚画家。如果细画的目的不是为了充实智慧、与我们内心的野兽对话或满足苏丹的骄傲,也就是说,如果细密画的目的只是一场视觉的盛宴,那么蝴蝶的确是一位真正的细密画家。他创造出开阔、轻松而欢一悦的曲线,仿佛他四十年前曾经师从加兹温的大师们。他自信满满地涂上鲜艳、纯粹的色,绘画构图中总隐藏着某种温和的圆环状。不过,是我把他培养出来的,而非辞世多年的加兹温的大师们。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所以我一爱一他如子,不,一爱一他比一爱一我儿子还要更甚,但我对他从来不曾感到任何敬畏。就像对所有学徒一样,当他童年和青少时,我时常用笔杆、尺,甚至木条打他,但这不表示我不尊重他。因为同样地,尽管我经常用尺子打鹳鸟,但我仍然很尊重他。一般人可能认为,师父的责打将消灭年轻学徒内心的才华邪灵与魔鬼,然而事实完全相反,责打只会暂时压制它们而已。如果责打得适当正确,之后,邪灵与魔鬼将再升起,激励成长中的细密画家致力于绘画。至于我加诸在蝴蝶身上的责打,塑造他成为了一位满足而驯服的艺术家。

我立即觉得有必要向黑赞美他。“蝴蝶的艺术作品,”我说,“具体地证明了一喜乐之画,诚如诗人在美斯奈维体诗中思考的,必须通过天赋神赐的色彩感受力与灵活运用,才有可能达到。当我察觉这一点时,同时也明白了蝴蝶缺少的是什么:他还不懂什么是扎米在诗中提及的所谓‘灵魂的黑暗之夜’,他身上没有此种失去信仰的短暂时刻。他始终带着天堂般的狂喜作画,自信满满,热情充沛,相信自己能创作出一幅喜乐之画,而他实也成功了。我们的军队围攻多皮欧城堡、匈牙利使节亲一吻苏丹陛下的脚、我们的先知骑马登上七重天,这些当然原本就是欢乐的场景,然而在蝴蝶的笔下,它们却成为栩栩如生的喜庆。在我让人画的插画中,如果死亡的黑暗或宫廷会议的严肃过于沉重,我会告诉蝴蝶‘照你的意思上色’。接下来,原本像是被撒了一层园泥土的凝重服饰、叶、旗帜和海洋,忽然间,开始在微风中波动起来。有时候我会想,也许安拉希望世界看起来就像蝴蝶笔下的模样,也许‘他’希望生命充满欢乐。的确,蝴蝶笔下的世界,各种色彩和谐地互相吟诵美妙的抒情诗歇,在那里,时间不会流逝,魔鬼也从未涉足。”

然而,就连蝴蝶自己明白这样不够。某个人必然曾经正确地——是的,不可否认——小声告诉他,尽管他的作品洋溢着节庆的欣喜,但是缺乏深度。年幼的王和年老力衰、来日无多的后宫嫔妃,很喜一爱一他的图画;但是,被迫对抗邪恶以求生存的人们却毫不感兴趣。深知这些批评的蝴蝶,可怜的人,有时候会嫉妒起某些平凡的细密画家,仅仅只是为了表示自身拥有邪恶与邪灵的气质。只不过,他认为是邪恶与邪灵气质的东西,其实常常是肤浅的邪恶与妒意。

我常常生他的气,是因为他作画时,不会忘我地投入画中的美妙世界,臣服于绘画的狂喜;只有在想像自己的作品取一悦于别人时,他才会达到那样的境界。他激怒我的原因,在于满脑子只想着自己能赚多少钱。这又是一人生的反讽:许多才华远不及蝴蝶的艺术家,却比他更能够对艺术奉献心力。

为了弥补自己的这些短处,蝴蝶一心一意想证明他自己贡献给了艺术。他效法那些没脑子的细密画家们,在指甲和米粒上描绘肉一眼几乎无法辨的图画,也全心投入这种一精一雕细琢的手工艺。有一次我问他,之所以致力于这种让许多插画家年纪轻轻就失明的追求,是不是因为觉得安拉赐予他过多才华,令他引以为耻?只有无能的细密画家,才会在一粒米上画出一棵树的每一片叶子,借此求得虚浮的名声,骗取驽钝赞助人的重视。

蝴蝶作画的原因是为了取一悦别人,而不是为了自己的喜悦。他忍不住渴望取一悦别人,,这种倾向,使得他跟其他人相比更加热衷于别人的恭维。如此发展下去,胆小的蝴蝶,就想借当上画坊总监来确保自己的地位。这个话题是由黑提出来的。

“是的。”我说,“我知道他一直谋划着等我死继承总监之位。”

“你认为他有没有可能为此谋杀自己的细密画家弟兄?”

“有可能。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师,但他自己却不明白这一点。就算他绘画时,也还是放不下外在的世界。”

话才说完,我突然意识到,其实,我也希望蝴蝶能继我之后领导画坊。我不信任橄榄,而鹳鸟到最后一定会不知不觉地臣服于威尼斯风格。蝴蝶对于赞美的渴求——想到他可能会夺去一条人命,我感到很沮丧——将是管理画坊和应付苏丹的关键。惟有蝴蝶的敏锐,以及他对色的信念,才有能与威尼斯的艺术概相抗衡。那些异教画家们透过描绘真实本身而非意象来愚弄观者,在画中表现出所有细节:包一皮含了有一陰一影的红衣主教、桥、小船、烛台、教堂和厩、牛只和马车车轮,仿佛这些事物在安拉眼中同等重要。

“你是否也曾经像拜访其他画家一样,临时造访过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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