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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是我,奥斯曼大师(2)

这样一位年老大师如此热情与兴奋,黑和侏儒究竟能明白几分?我继续打开新的书册,翻阅其中的书页,我可以察觉到千百座大小城市里千万个插画家内心深沉的悲苦,他们每个人都拥有独特的气质,每人的画作都听命于不同的残酷君主、大汗或首领。每个画家都展现了无比的才华,而每一个人,也都同样臣服于失明。我随手翻开一本展示各种酷刑手段和刑具的原版手抄本,满怀羞辱,望着书中的内容,不禁感受到在我们漫长学徒生涯中必经的责打痛楚,那长尺的鞭打,打得我们满脸通红,或是用大理石制的磨光石敲击我们的光头。我不懂这样一本可怖的书为什么会出现在奥曼皇家宝库:尽管对我们而言,刑讯拷打是为了维护安拉在世上的正义、由法官监视执行的必要手段,然而异教徒旅行家视其为我们残酷与邪恶的证明,为了取信于他们的信徒同胞,他们找来一些寡廉鲜耻的细密画家,以几块金币的代价他们作践自己,制作这种图画。我深感难堪,这位细密画家显然享受着某种堕落的快一感,描绘各种酷刑场景:笞跖刑、杖打、钉十字架、吊脖子或脚、挂钩刑、木桩戳刺、人球大炮、拔甲、绞刑、割喉、喂饿犬、鞭打、装袋、重压、浸泡冰水、拔发、碎指、细刀剥皮、切除鼻子,以及挖眼。真正的艺术家如我们,整段学徒生涯经历过无数残酷的笞跖刑、任意的掌掴和捶打,只为了让易怒的大师发泄自己失手画歪线条的怨气;更别提好几个小时的杖打和尺鞭,只为了消除我们内心的恶魔,让它重生为灵感的邪灵。只有真正的艺术家如我们,才能在描述笞跖刑和拷打时,感受极致的快;只有我们,才能带着为孩童的风筝上色的欢一愉,为这些刑具着色。

几百年之后,人们会欣赏我们制作的手抄本中的图画,尽管他们渴望看得仔细一点,但又缺乏耐心。赏画的过程中,他们或许能受到我此刻在这间冰冻的宝库检视图画时感受到的羞辱、喜悦、深沉的痛苦和欢,但他们永远无法真正了解我们的世界。我用冻得发麻的苍老手指翻一动书页,拿着可信的珍珠母贝镶一柄一的放大镜,像一只老迈的鹳鸟横越大地般,左眼滑过一幅幅图画。尽管底下的景色极少能令我感到惊奇,但偶尔还是能从中看出令人赞叹的新事物。从这些多年来不见天日、时有传奇经典的书页中,我逐渐得知哪一位画家从谁那儿学到了什么;在哪位君王的哪间画坊,首先发展出如今我们称为“风格”的技巧;哪一位著名的大师曾经为谁工作;以及,举例而言,在中国的影响下,从赫特蔓延至全波斯的中国式卷云,原来也已传到了大布里士。偶尔我会放任自己惊叹:“啊哈!”然而,我的内心深藏着一股无法与你们分享的忧伤,一股对于所有画家的痛惜与悲叹。这些漂亮、圆脸、利眼、纤瘦的画家们,为了艺术,在学徒时期就饱受鄙夷、折磨及大师的责打,尽管如此,他们仍满怀热情与希望,喜悦地沉浸于对大师的仰慕,享受着大师的赞赏关怀,分享彼此对绘画的挚一爱一,直到长年的劳苦后,终究不得不屈服于默默无闻和失明结局。

忧伤与痛惜的心情,引领我进入了一种敏一感而纤细的心灵世界。多年来为苏丹陛下绘制战争与节庆,使得我的灵魂早已悄悄遗忘了这种状态存在的可能。在一本图片集中,我看见一个红一唇细一腰的波斯男孩腿上放着一本书,和我此刻拿着书的姿势一模一样。它提醒了我一个真理:世界美属于安拉。只不过追求黄金和权力的君王们是忘记这个真理。另一本图集中,有一幅伊斯法罕年轻大师所绘的图画。我含一着泪,凝望面前一对青春洋溢的情侣彼此一爱一恋,不禁联想到自己手下俊美学们对绘画的充沛热一爱一。一位纤足、皮肤白一里一透一红、柔一弱而女孩子气的青年,露出一条让人一见就想亲的细致臂膀,边一位樱桃口、杏仁眼、柳枝身、花一蕾鼻的秀丽少女,则惊异地凝望着年轻人在自己漂亮的手臂上,烙下三枚小而深的痕迹—仿佛三朵迷人的小花——以证明他对她的一爱一情与仰慕是多么强烈。

莫名地,我的心跳加速,心怦怦直跳。好像六十年前刚当学徒时,看见一些大布里士黑墨风格的春一宫图,上面画着皮肤净白的俊美男孩及Rx房瘦小苗条少女,我的前额冒出点点汗珠。我回忆起曾经有一次,当时我已经结婚几年并刚刚成为大师,有人带来一位天使面孔、杏仁眼、玫瑰花一瓣皮肤的漂亮少,介绍他为学徒候选人。看见他时,我心中涌起对绘画的热一爱一及深邃的思想。那一瞬间,一股强烈的冲动诉我,绘画其实无关乎忧伤与痛惜,而是我此时体验的这股欲一望。如何把这股欲一望首先转化为对真主的一爱一慕,进而转化为对真主眼中世界的一爱一恋,则要仰赖艺术大师的才华。这股冲击如此强烈,使我狂喜地感到过去的一切全部重新回来了:我花费在绘画板前直至弯腰驼背的所有岁月,学习过程中默默受的所有鞭打,为了追求失明在绘画上奉献的终生心力,以及不仅自己饱受、更加诸于别人身上的一切创作痛苦。仿佛观看着某种禁忌之物,我带着同样的狂喜,安静地凝望着这幅人心弦的画。我望着它良久,移不开目光。一颗泪珠从我的眼眶滚落脸颊,滑一入了胡子里。

注意到在宝库中缓缓漂移的一支蜡烛朝我接近时,我忙把面前的画集放到一边,随手打开了一本侏儒不久前搬到我身旁的卷册。它也是为君王们编辑的一本特别画册。我看见两头鹿分别站在绿色的矮树丛两端,深情地对望一旁观望它们的豺狼又嫉又恨。我翻到下一页:栗色和枣红色的马匹,只可能出自赫拉特的前辈大师之手——它们是多么的壮丽!我又翻过一页:一位正襟危坐的政一府官员从一张七十年前的图画中,自信满满地向我问候。从他的面孔我分辨不出他是谁,因为他看起来像任何人,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然而,画中的氛围、坐一姿男子胡子中多样色调,却唤一起了什。我的心脏猛跳,我认出了这张作品中一精一致的手部出于何人。我的心远比我的头脑更早察觉,只有他才画得出这么华美的一只手:这是毕萨德大师的作品。仿佛一道光芒从画中倾泻而出,照亮了我的脸。

过去我曾经见过几次毕萨德大师的绘画。然而,也许因为几年前我并非单独欣赏,而是与一群前大师共同观画,也许我们不能确定那是否为毕萨德大师的真迹,所以当时没有像现在这般内心感到震慑。

湿霉沉重的黑暗宝库似乎亮了起来。这只秀丽的手,使我联想起刚才看到的那条印着一爱一痕的纤细臂膀。再一次,我赞美真主在我失明之前,为我展现了如此辉煌之美。我怎么知道自己即将失明?我不知道!黑手执蜡烛,望着图画,朝我侧身走近。我感觉或许可以把这样的直觉告诉他,然而,口中却吐出了别的话。

“看看这只手画得多么惊人。”我说,“是毕萨德的。”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抓住了黑的手,仿佛握住一位学徒男孩的手;年轻的时候,我极宠一爱一这些柔软、肤、美丽的学徒男孩。他的手平一滑而结实,比我的手温暖。手腕的内侧宽大又细致,让我一阵激动。年轻时,我时常把年幼学徒的手握入掌中,慈一爱一地望着他迷人、惶恐的眼睛,然后才开始教他握笔的方。我用同样的眼神望着黑。从他的瞳孔里,我看见了他举在手中的烛火。“我们细密画家都是兄,”我说,“然而,如今一切都将画上句号了。”

“怎么讲?”

当我说出“一切都将画上句号了”时,心中带着大师对失明的渴求。一名伟大的大师,为一位君主或诸侯奉献生命,遵循昔日风格在画坊创作无数经典,甚至为这个画坊树立了自己的风格。然而,他也深明,一旦他的君主失掉最后一仗,新的统治者将跟随劫掠部队而来,解散画坊,拆散装订的书册,让书页四散失序,鄙视破坏所有的切,摧毁一切他长久信仰、劳苦追寻并深一爱一如子的一精一微细节。但我必须以不同的方式向黑解释。

“这幅画是描伟大的诗人阿布杜拉·哈地非。”我说,“哈地非是一位了不起的诗人。君王伊斯玛伊尔占领赫拉特后,众人连忙涌一入宫中阿谀谄媚,他却选择了呆在家里。结果,君王伊斯玛伊尔亲自移驾前往他位于郊区的家中拜访。我们之所以知道画里的人是哈地非,并不是因为毕萨德画出了哈地非的脸,而是根据肖像下方的说明文,不是吗?”

黑望着我,用漂亮的眼睛回答“是”。“看见画中诗人的面孔时,”我说,“我们明白它可以是任何人脸。如果阿布杜拉·哈地非,愿真主让他的灵魂安息,出现在这里,我们绝对不敢奢望能凭这幅画中的脸认出他来。不过,我们可以依据整体的图画确认他是谁:构图的气氛、哈地非的姿势、颜色、镀金,以及毕萨德师勾勒的一精一美手部,立刻就能想到是一位诗人的画像。因为在我们的术世界里,意义胜于形式。但是,若我们开始模仿法兰克和意大利大师,用他们的风格绘画,就像苏丹陛下委托你的姨父编辑的手抄本那样,这时候,意义的支配将会终,而形式的统治就此开始。虽然如此,通过法兰克的方法……”

“我的姨父,愿他永远安息,被谋杀了。”黑鲁莽地说。

轻轻一抚一摸一我掌中的黑的手,好似恭敬地抚一摸一着一位年轻学徒的小手,想像有一天它会画出经典名作。我们安静而虔诚地欣赏了一会儿毕德的杰作。稍后,黑把手从我的掌中一抽一走了。

“我们略过了前一页的栗色马,没有检查它们的鼻孔。”他说。

“什么也没有。”我说,翻回前一让他自己看。那些马的鼻孔没有丝毫特别。

“我们什么时候才找得到有奇怪鼻孔的马?”黑子气地问。

深夜直至清晨之前,我们从一堆浅绿色的波纹丝绸下,翻出一个铁箱,在里面找到了传说中君王塔赫玛斯普的《君王之书》,并把它搬了出来。然而那时,黑早已蜷身熟睡,躺在一条乌夏克红地毯上,浑一圆的脑袋枕着一个珍珠镶绣的枕头。而多年后再度瞥见这本传奇之书,我立刻明白了,对我来说,新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这本我在二十五年前远远看过一次的传奇书册又大又重,杰兹米老爷和我费尽力气才搬动了它。当我摸一到它的装订边时,发现皮革里面有木头。二十五年前,卡努尼·苏丹·苏莱曼大帝刚刚辞世不久,君王塔赫玛普得知自己终于摆了这位曾经三次攻占大布里士的苏丹,高兴万分,立即献上满载贡品的骆驼,送给苏莱曼的继承人苏丹赛里姆,礼物中包一皮括一本富丽堂皇的《古兰经》,以及他宝库中最美丽的一本书,也就是我面前的这一本。最开始,一个三百多人组成的波斯使节团带着这部书,前往新苏丹冬季狩猎时居住的埃迪尔奈。接着,它和其余贡礼一起由骆驼和骡子运回了伊斯坦布尔。趁书本尚被锁入宝库前,画坊总监卡拉·曼密与我们三位年轻大师赶忙去一探究竟。就像伊斯坦布尔民众会跑去看印度来的大象或非洲来的长颈鹿一样,我们赶去了宫殿。那天,在那儿,卡拉·曼密大师告诉我们,晚年从赫拉特迁居至大布里士的毕萨德大师,并没有参与此书的编纂,因为他已经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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