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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长安乱(七)
  六岁时候,我听师父对一个在寺前跪了七天的人说,你只能叫释放了。我看就这个好听一点。
  七岁的时候,我听师父对一个在寺前跪了十天的人说,我很感动,但是法号不多了,我看剩下的最好听的也就是释奶了。
  那人说:谢师父,但是我堂堂一个男子汉,只要不叫这个法号,叫什么都可以。
  师父说:那就只有释屎了。
  那人可能跪晕了,居然公开表达了大逆不道的想法:师父,法号为何只能是两个字,三个字也可啊。
  师父说:我师父传下的就是如此,并且规定不能取三个字。
  那人说:三个字不行,可以四个字啊。
  师父说:你太多嘴了,难道你想叫释迦牟尼吗。
  此人最终扫了一个春天寺庙以后留在少林,法号释奶。
  师父说,他最喜欢“然”字,“然”字包皮含的东西最难以说清。他将然字给了我。我当时不知道一个如此好的法号包皮涵的意义,其实我更喜欢“释空”,师兄也同意大家换一个法号,但是我们表达了这个想法以后,被双双罚跪了一个昼夜,师父说,这些,不是想换就换的。这些,是命里带来的,你不能与命换,除非你拿命换。
  长安乱(八)
  随着我渐渐地长大,我越来越发现我有别人没有的功能。江湖武术,无非是这样,武林高手一人能抵十人,暗器奇准,眼力甚好,虽然跑得快,跳得高,但快快 不过马,高高不过墙,只是比普通人跑得快那么一点点,跳得高那么一点而已,而武林的发展最终将集于暗器,只是这样。但是我只要愿意,就算你一个动作再快, 我却可以清楚地看到,而且犹如慢放,暗器再快,十丈开外到我面前我感觉也要一个哈欠的工夫,我可以早早去接。但是我接或躲的动作在我看来也很慢,而师父训 练的,也只是让我的动作越来越快而已。
  师父说,你瞎了三辈子,所以这辈子还的。
  我说,那多好,这辈子多开心。
  师父说:你不知道你上辈子的苦。
  我说,那我下辈子呢。
  师父说:还是个瞎子。你这样的能力,三生一个轮回。
  我说,那三百年才能再出一个我了。
  师父说:不是三百年,是一百年,你的三世总共一百年。
  当时,师父还没有教我除法。
  长安乱(九)
  我七岁的时候,天亮就起床,然后站在院子中央,不知道什么时候谁从哪儿抛出一把扫帚,我必须不让它落地,否则我要倒立一个时辰。我最怕倒立。扫院子的 时候,我每一扫帚都不能让灰尘扬起,所以一扫帚下去马上要反过来压住,如此往复,很是辛苦,师父这样做一定是为了让我动作更快。我大部分时候觉得我很聪 明,但是十年后师父一句话使我惊醒。师父说,你不用那么累,如果每一把扫得很慢,灰尘就不扬起来了。
  日复一日都是这样,可是我却想过院外的日子。少林对我的看管很严,我去什么地方都有人跟随,而且都是很多人。其实他们做的任何事情出的任何招式我都看得一清二楚,我只是要出去自己玩一会儿罢了,自然会回来。
  可是我五岁前都做了什么?我问师父,师父说我五岁前玩够了,到了学东西的时候了,奇怪的是,为什么我的记忆空白了五年。
  七岁夏天,我和释空终于被批准去院子外面洗澡,寺庙在山上,不远处就横着一条小河,边上还有很多枣树。那次洗澡树上一共掉下三十一个枣子。
  长安乱(十)
  释空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说,我还不知道我是谁呢。
  释空大我三岁,他说,我们都已经有高强武艺,偷偷下山先弄明白我们是谁,再玩点好玩的吧。
  我知道,几天里弄明白身世是不大可能的,去玩倒是真的。
  我马上表示赞同。
  释空说,我们不能走山路下去,我们沿着小河往下趟。
  大家还没有表态,都已经情不自禁往下趟了,走着走着,突然发现沿河有一个山洞。
  在寺里我们听过很多故事,并发现举凡传说中的人物,肯定只在洞里得到了改变命运的神秘力量,我曾经感叹,在寺里呆十年还不如洞里搞一搞,师父说,那是 定数,以前的只是为定数发生前的准备,是引导你生命走向定数的必要,因为定数不是你生命的定数,而是一个时代的定数,恰巧需要发生在一个生命里。我表示无 法理解。师父说,就是说,你现在不好好在少林寺练习武功,面前有一万个洞也没用。
  而那天,终于让我见到山洞。释空非常兴奋,扑向洞口。俩人当中已经有一个很兴奋,所以我必须显得很冷静,因为在传说里,是人物很少激动,但是我终于忍不住,因为那个洞的位置大小和开口的形状都太正点了,太传说了。我面容严峻跑得比师兄还快。
  就像传说里的一样,还没到洞口,我俩已经不醒人事。
  长安乱(十一)
  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寺庙里,师父的声音飘来:“你终于醒了。”
  我张开眼睛第一句话就问那洞如何了。
  师父摇摇头。
  我又问:师兄如何了?
  师父说:比你醒得早,在罚马步,已经站了一天了。
  我当时第一反应就是还得昏迷。
  师父说:你不用罚。
  我说:为什么?
  师父说:此番你们进洞,肯定是你的主意。但是你师兄醒得比你早,所以把罪全扛了,说是强拖你进去。既然这样,我就不罚你了。
  我说:究竟怎么了?
  师父说:你先听我说,你记住你肯定不是一般的人,以后做事情一定要记住,你越是觉得非做不可非去不可的事情,就一定要慎重。你还小,不一定明白。但是 你一定都会记住,一般人醒,第一句话都是“这是哪儿?”,你先问洞再问师兄,说明你很明白你要明白的东西。而且在你心里的次序也很清楚。记住什么事情都要 遵循心里的次序。
  我说:那师兄醒后第一句话是什么?
  师父说:我不告诉你。不过,你将来会知道,你们俩人,终究不能共存。
  长安乱(十二)
  第二天,我遇到释空,我始终不明白他醒来第一句话是什么,他说,站太久,忘了。
  我说:怎么着好好地就迷过去了呢?
  师兄说:我要知道怎么迷过去的那还能迷过去吗。
  我说:我要再去那洞里。
  师兄说:怎么去,这是九山十寺里最严密的寺,根本不可能出去。
  我说:那洞多可惜啊。
  后来,我决定去找师父解决问题。
  师父说:那个洞我也知道,我其实很想告诉你们,可是现在不是时候,你们觉得在寺里很无聊,就给你们留一个秘密,等到来年此时,我自会告诉你们。
  方丈在一边笑。我们走后,方丈说:这两个小孩,一个洞就能说一年啊,真是一洞一世界啊。不过这么小就在寺里,多少是无聊啊。
  师父说:只有有苍白的童年,才能有无情的壮年。江湖上一定越来越血腥,他们都将是高手中的高手,和他们为敌的也都是高手,高手间的过招,就看谁心里没有多余的事情了。一招一命半招心,心里有太多事情,怎么能没有杂念。
  方丈说:我不管这事情。
  师父说:江湖何时可以统一啊。
  方丈说:不能啊。不统一是外乱,统一是内乱,人心乱,有什么办法。心里的事情没什么办法。
  长安乱(十三)
  九岁冬天。
  天气转冷,大雪渐厚。外面世界闹了饥荒,寺外每天都有上千人坐着。当年皇室发生无关政权的内乱。盛传宫中只是几个贵妃和皇后的恩怨,却让皇帝无心治国。无心治国其实也罢,惯性决定国家越大,政权越长,不治也是如此,空出一两年,搞搞搞不清的,加点自然灾害,地方来一点小騷乱,各部看看热闹,心腹想想办法,才是治国长久之计。没灾怎么救,没乱怎么平,没匪怎么剿,不救灾不平乱不剿匪,皇帝不就只剩下性生活了。不过本朝皇帝很厉害,光是性生活就能搞出大乱子来,皇后要废贵妃,贵妃居然能有本事起兵围长安,此时还遇上民间瘟疫,不过恰好因为长安被围着人都进不来结果没一人染上。
  寺里虽然很清净,但是外面一直很热闹,每天都死人,寺门每天都有无数人撞,师父终日发愁,门是不开好还是开好,不开,人心尽失;开,同归于尽。原则上一定要做的事情超过原则上的度真是很麻烦,师父矛盾到一塌糊涂。
  当天晚上,方丈把人全叫来,问,开还是不开?
  我说:开!
  师父说:你想趁乱出逃。
  我说:没这意思,民??民众受苦,我们少林??
  师父说:开也可以,先把这小子绑梅花桩上。
  此时,门外又开始传来撞击声。
  师父说:我主管此寺二十年,第一次感到如此心痛,外面肯定是迫不得已,才会以头撞门,我们再不开门,岂不和当今朝廷一样。
  这时候,外面又是“砰”一声。
  所有人都颤动了一下。头颅能撞出这么大的动静,真是需要莫大勇气。
  有人问:师父,会不会是嵩山派人来报信啊,嵩山不正搞铁头神功吗?
  师父说:不会,如果是高级弟子,肯定会走后门,我们后门一直开着。
  这时候,门外又是更响的一声“砰”。
  大家说,完了完了,这下疼啊。
  刚说完,门外更大一声“砰”。
  大家惊呼:死了死了。
  师父和方丈表情严肃。
  寂静沉默了很长时间。突然,传来了一声史上最响之“砰”。
  大家脸色一下轻松:还没死。
  方丈说:开寺门!
  师父传下去说:寺门准备开放。所有少林弟子,手持木棍,防止混乱,务必维持秩序,分批放人,一次百人,那个用脑袋撞门的人务必放入,紧急医治,此虽猛将,但也是人才。我主持开寺门。
  说完大家即刻排开,我和释空在殿上观看,外面人声鼎沸,师父面色凝重,缓缓打开寺门。
  一瞬间,我看见不测事情的发生。同时,声音传来:上几次石头头太小,一次比一次大也没用,索性用最大的砸!
  而师父刚打开门正用慈祥的脸迎上。
  我看见一片混乱,后面高级弟子迅速把门推上,师父轰然倒地,外面饥饿的人群往里涌,一万多只手和脚在我眼前挥舞。慌乱里,谁都没注意已经有一个小姑娘从门缝里被推进来。寺门于是大关,一只手指还在门缝里,师父被人扶起,小姑娘看了我一眼。姑娘很漂亮,我看到她十八岁的模样。难道我不光看东西能慢放,还有联想功能?像安排的一样,青梅竹马的故事即将发生。
  师父说过,凡事终有量,万物不消失,举个例子说一切的幸福都是部分的,部分人的幸福必然导致部分人的痛苦。所以,世上的幸福都是交换而已。
  今天我终于明白,师父的意思是说,这次开门,我将有一个小女孩做伴,就将很幸福,而我幸福了,肯定有一个人痛苦,那个人就是被砸的师父。
  我很奇怪我为什么不光能看见东西缓慢,还能看见未来模样。但是我不能看见一件事情的未来模样,若能那样,我岂不是先知。我只能看见一个人的未来模样, 还是未来已经发生,只是正在轮回?我夜里经常有奇怪梦境,师父说,梦境只是对未来的回顾。未来尚未发生,那如何去回顾。我问师父。师父说:正因为未来尚未 在现实里发生,所以只能在梦境里回顾。所有的事情已经有安排,你不要觉得在寺庙里受到我们的安排。你终将自由,但你受命运安排。
  任何一种自由都是另外一种安排的开始。
  长安乱(十四)
  冬天雪化,红日微风。
  门最后没有再开过,这样的天气,应该在外面游乐。陰天里悲伤只是悲伤,晴天里悲伤却是痛苦。师父说:我情愿外面的人全都死了。
  我说,其实任何人都能知道未来。未来不就是全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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