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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七叔 1

我们磕罢头从七叔的坟墓前站起来。一股美丽的小旋风从地下冒出,在坟墓前俏皮地旋转着。大家都定眼看着小旋风,心里边神神鬼鬼。前来帮忙主祭的王大爷将一杯水酒倒在小旋风中间,说:七哥,你还有什么事放心不下?如果你还有什么事要交代,就给七嫂子托个梦吧。七婶急忙跪倒,哀号着:老头子,老头子,你死得冤枉呀……在七婶的带动下,她的儿子媳妇也跟着跪倒,咧着大嘴嚎哭,但都是干嚎,光打雷不下雨。七叔的那个尖嘴猴腮、很有些黄鼠狼模样的儿媳,趁着人们不注意,悄悄地往脸上抹唾沫,制造泪流满面的假像。他们的行为把我心里那点悲壮的感情消解得干干净净。父亲对我说过,这帮小家伙,在七叔生前就密谋分裂;尽管七叔请小学校的驼背朱老师用拳头大小的字恭录了毛一泽一东视查南方的著名讲话貼在墙上瞥示他们,但就像毛一泽一东制止不了林彪搞分裂搞一陰一谋诡计一样,七叔也制止不了儿子们的分裂活动。他一死,就像倒了大树,小猢猫们就等着分家散伙了。他们要我帮他们替父伸冤是假,想借机捞点钱是真。面对着这样一些家伙,我还瞎起什么劲呢?

每一次提起笔想写点纪念七叔的文章,都起因于我在梦中见到了他。这些梦像有情有节的电视连续剧一样,已经延缓了好几年。我并不是每夜都能梦到他。就像一个淸茶朋友似的,每隔一段时间,他便不约而至。这些梦有声有色,十分一逼一真。梦醒之后,反倒脑袋发木,迷迷糊糊。醒时反似在梦中。现在我好似坐在桌前写字,又怎知不是在梦中呢?当然,这基本上是对庄周的拙劣摹仿,明眼人一看便知,也不必较真就是。

我抱着女儿去七叔家串门。女儿咿呀学语,满头都是奶腥味(她现在已是高中一年级的学生,这说明下面所写,如果不是我的梦境,就是我对过去生活的回忆)。老远就听到院子里噼辟啪啪的响,进院看到,七叔正在修理驴车。车已经散了架,像一堆劈柴,两个车枯辘也扭曲成天津大麻花的形状。七叔,你忙啥呢?我问。七叔抬起头,眯着眼,好像不认识似地看了我们好久,然后苦笑着说:修车。我想:这车怎么会破成这个样子呢?我问:这是咋弄得呢?七叔叹息道:运气不好,撞上了马书记的汽车。我俯下身去,看到车的碎片上,沾着一些黏稠的黑血,还有一些花白的毛发。我问:七叔,这些毛发是你的吗?七叔道:当然是我的,难道不是我的,还能是驴的不成?我用食指和姆指捏起一根又硬又长的_毛,问七叔:这是啥?七叔怒道:这是驴尾巴毛!他停顿了一下,猛地提离了嗓门,像跟人吵架似的大喊:难道这不是驴毛,还能是我的头发吗?如果我能生长出这样又黑又粗又长的头发,马书记的汽车还敢撞我吗?他怒气冲冲,抡起斧头,将木片砍得像弹片横飞。我说:亲爱的七叔,您哪里是修车?分明是劈柴嘛!七叔用手搔着后膣勺子,嘿嘿嚷噍地笑了。这时,一群翠绿的苍蝇在七叔周围嗡嗡嚶嚶地飞舞着,好像一片绿云。我猜想它们很可能想落到那些黑血上聚餐,但由于七叔不停顿地挥舞着那柄亮晶晶的板斧,它们怕伤了翅膀,不敢下落。七叔光着脊梁,裸露出棕色的肌肤。他有些瘦,但痖得很结实,双臂上的肌肉一点也没有萎缩,说发达也是可以的。他穿着一条淝大的笨腰裤子。这种裤子几十年前就被淘汰了。这种裤子就是当年与小推车一样为解放全中国立过战功的裤子。“山东民工两件宝,肥腿裤子破棉袄”。七叔十四岁时就出常备夫,披着一件长过膝盖的破棉袄,穿着一条肥腿裤子,腰带上还装模作样地别着一根旱烟袋。陈毅元?说淮海战役的胜利是山东人民用小推车推出来的。七叔说,光靠小车不行,急了眼还得靠裤子。嚓,把裤子褪下;嘎嘎,将裤腿双扎;哗哗哗,倒进去一百五十斤粮食,小米或是大米;再用腰带将裤腰扎了口往脖子上一架;双手搂着被粮食撑得饱硬的裤腿,腿肚子一挺,站直了腰;喊着口号光着腚,跟着连长冲下河。粮食是啥?粮食是威力无穷的弹药,弹药是无穷无尽的粮食。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许司令!我们民夫连指导员教导我们:“丢了裤裆里的J8蛋,也不许丢了脖子上的军粮袋”。不靠裤子光靠小车怎么能行。靠近主战场时,路上除了稀泥就是弹坑,小车寸步难行。怎么办?脱裤子卸车,把袋子里的粮食倒到裤子里。裤子得劲。许司令说度1鼴裤子是中国人民的第五大发明,是专为战争设计的。褲子运粮得劲呀,要歌口气抽袋烟时,人往地上一雎,头一低,从裤档里退出来。装满粮食的裤子像半截汉子一样立在地上。歌完了,说声要走,低头钻进裤裆,双手按地,憝一口气,呼的一声就站起来了。用袋子,?里去找这样的便利?七叔对陈毅元_的说法很有意见,他认为应该把_子和小车相提并论。他是个不识字的农民,认死理儿,犟筋得很,希籩同志们不要怪罪于他,更不要给他上纲上线。不过你要給他上蛔上线,我估计他也不会害怕。这人十四岁就在槍林#雨里穿行,寒么多子獰,镰飞鳙一样,竞然没有射中他的一根奄毛。其实我这七叙胆子并不大,按我父亲的说法,他就是缺心覼儿,活一百八十岁,也是个供头靑。人家说:管老七,这里有口井,井里有毒tt,你敢踺下去码?他拧着脖子跟人家眇:你咋知道我不敢媳下去?寒人说:我就知道你不敢II下去。W人还在啰嗉呢,我们的七叔已经在并里*叫着骂人了:攝你一妈一,快拽俺上去,并里面有蛤*!七叔天不怕地不怕,但害怕蛤蟥,更害怕靑蟪。有一次仇人把一只》大的靑鮭塞进他的破褲袄里,穿袄时青鮭騸出来,他怪叫一声,往后便僑,人们掐他的人中,扎ft的虎口,往他的鼻孔里塞烟末,折腾了半点钟,才把他弄醒。在我们乡里,管老七天不怕地不怕有名;管老七怕靑继也有名。我们囲过头来接讲小车和褲子的问雇。另外这一段好像很长了,为了让你们阕读方便,我们就分个段吧。

我曾经多次批评过七叔:我说七叔,您怎么这么舉媳呢?说淮海战役是山东人民用小车推出来的,就已经是很离的荣J■了,你难道还要陈元神说淮海战役的胜利是山东人民用裤子扛出来的?镰话吗?七叔梗着脖子跟我孿\:你们共一产一党一 不是最讲实事求是吗?明明是裤子也立有战功,而且战功比小车还大,为什么只提小车,不提裤子?这亊儿我至死也不宾服,我说:好七叔您听我说,昧元_那句话,是一种夸张的文学语言,他老人家在参加革命之前,是一个靑年小说家,曾经在报刊上发表过好几篇小说,参加革命后,还是隔三差五地4#诗词,解放后还跟伟大领袖毛主席通信讨论诗歌作法呢!七叔打断我的话,瞪着眼说:还有这等事儿?我怎么不知道呢?那时候我给许珣令当勤务员,三天两头地去野司送信,跟陈司令熟得很,我怎么没冬到陈司令写诗呢?我说:行了,七叔,您就别吹了。您不是去出常备夫吗?怎么又成了许司令的勤务员了呢?七叔悲伤地垂下头,说:贤侄,连你都不相信我,我真难过……我不愿让他伤心,便说:七叔,我基本上还是相信你的,我看过你的功劳牌子,那总是真的嘛。七叔的眼圈顿时红了,他伸出坚硬的大手,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摇晃着,说:到底是读过书的,到底是读过书的……你等着我,贤侄,千万别走。他松开我的手,弓着佝偻的腰,匆匆往屋里跑去,跑到门口时又特意回头叮千万别走哇!他的目光是那样的感人至深,又是那样的可怜,尽管我知道接下来的节目是什么,但我实在是不愿伤了七叔的心,他毕竟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好,请看下一段。

我知道七叔进屋去干什么,你们也猜到了他进屋去干什么。我透过他家的窗户看到他跳到炕上,跷起脚来,伸手从梁头上摸下了那个我非常熟悉的牛皮挎包一皮,挎包一皮里装着一枚淮海战役纪念章。这是七叔的命根子,任何人不许动。我那些堂弟为了探索挎包一皮中的秘密,都挨过七叔的老拳。文化大革命前,每逢国家的重大节日,七叔就自动休假。他的行为在我们农村,那是十分的不合时宜。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农民没有休假的。我爷爷说,老七呀,你老人家就不要给咱老管家丢人敗坏了。爷爷的话,七叔听也不听。他穿上那套土黄色的棉军装,斜背上牛皮挎包一皮,将淮海战役纪念章别在左胸前,昂首挺胸,专拣人多的地方去。人们见他来了,便故意地说:这是从哪里来了个大干部呀?看那派头,最不济也是个县长。七叔走上前去,鄭视地说:狗眼看人低,县长算什么?我的战友,最没出息的也是地区的专员了。从此,人们送七叔一个外号:“管专员”。这个外号让七叔十分得意,逢人便说,管专员管专员,我管着专员,起码该是个副省长了。他对我说过许多次:贤侄,咱这个姓真是妙极了,无论上级封咱个啥官,都要大一级,封咱县长咱管着县长,封咱省长咱管着省长。我说:七叔,可惜上级啥也不封咱。七叔道:不封咱咱也不怕,最不济咱也是个社员吧?管社员,管社员的起码也是个生产队长嘛!他还悄悄地对我说:贤侄,人是衣服马是鞍,此话丁点儿也不假。我穿上这套衣裳,立马就不一样,连你爷爷这个老顽固都对我另眼相看了,你知不知道他叫我什么?他叫我“老人家”,呵呵,连我的亲大爷都要叫我“老人家”,你说有趣不有趣?我说有趣有趣真有趣。七叔只有一套棉军衣,但国家的重大节日却是四季都有,为了光荣和信仰,七叔不得不忍受着肉体的痛苦。“六一”、“七一”和“八一”,这三个光荣的节日,在我这种觉悟不离、没有远大理想和崇高信仰的家伙联里,简直就是七叔的受难日。他头戴着渾种我们在电一影 里经常看到的、有两扇耳朵的棉军帽,上身檷袄,下身梅#,都是又肥又大、鼓鼓囊囊,脚上是一双笨重的高鞴钃毛牛皮靴子。我们光背赤脚、只穿一条裤头都浑身冒汗,他老人家又黑又瘦的长条脸上竟然没有一滴汗珠。问他热不热,他惊讶地反问我们:怎么?你们热?我怎么不觉得热?我觉得凉快得很呐!就冲着这一点,我们就不得不佩服他。

七叔是个奇人、怪人,所谓奇人、怪人,就是非同寻常、有过人之处的人。他第一次金装游村,身后絷跟着一大群看热_的孩子,大人们也感到新奇。面对著这样一个人,众人的心情其实很复杂,不是能用一句两句话说淸楚的。人们奚落他,取笑他,讽刺他,挖苦他,甚至辱骂他,但看到他禪包一皮襄在棉衣里竞然滴水不出的瘦而不弱的身体,一种严肃的思想,就睹睹地生长起来了。另外,除了每逢国家例假日他不干农活之外,其余的时间里,他勘勤恳恳,任劳任怨,爱社如家,大公无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是一个非常优秀、非常杰出的人民公社社员,这一点贏得了老少爷们的尊敬,也贏得了村干部、包一皮括村一党一 支部书记的理解。据说,七叔第一次公然旷工、游村夸功时,引起了全村展动。群众议论纷纷。干部们连夜开会,研究解决问埋的办法。幸好假日一过,七叔立即恢复正常,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渐渐的,人们就把七叔的行为当成了一种周期性发作的神圣疾病,无人再去笑他骂他,也没人再去跟他攀比。每逢国家例假日,管老七就可以不干活,爱谁谁,都没脾气。在那些神圣的日子里,我们的七叔就像印度国的牛一样,享受着特殊的优待。

我的堂弟、七叔的大儿子、名叫解放的那个赖皮家伙,错以为他爹享受的特殊待遇是因为那套军装和那枚淮海战役纪念章。在一个国家例假日的黎明前的黑暗里,他偷偷地将七叔的全套行头抱到高粱地里,人模狗样地穿戴起来,等到太一陽一升起,便学着七叔的样子,上大街游行漫步。眼睛雪亮的人民群众立即发现光荣的军棉衣里藏着虚假的内容,这家伙顿时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他见事不好,撒腿就往家跑。愤怒的群众,手持农具,像追赶盗賊\一样,奋力追打。如果不是这家伙跑得快,那一天很可能就是他逝世的日子。堂弟的行为让七叔恼了大火,他提着一把斧头,死追不舍。一边追赶一边声嘶力竭地高喊:立住,你个邱淸泉!立住,你个杜聿明!堂弟急中生智,钻进我家,跪在我爷爷面前,哭叫着:大爷爷,救命吧,俺爹要杀我。这时,七叔追了进来。他的瘦脸,仿佛_从炉子里提出来的铁,双眼沁血,活似疯狗一~请七叔原谅——他举起斧头,对准解放的后脑勺子亳不做作地下了家伙。我爷爷当时正好在院子里铲鸡屎,手里持一张铁锹也是堂弟命不该绝——爷爷情急智生,举起铁锹挡住了堂弟的脑袋。只听得铛啷一声巨响,斧头正砍在锹头上。爷爷虎口麻木,铁锹落地。细看时钢板的锹头竟被七叔的利斧砍开了一个大豁口。堂弟怪叫一声,三魂丢了两魂半,打了一个滚,瘫在地上,宛如一摊稀屎。爷爷目瞪口呆,面色灰白,怔了好久,才说:老七,你还动真格的了?七叔瞪着眼说:你以为我是思你们闹着玩吗?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大闺女绣花!爷爷说:好好好,七爷,您厉害,我怕您,行了吧?爷爷转身要走,堂弟见事不好,上前搂住爷爷的腿,求道:大爷爷,您要放手不管,孙子我可就没了命了……爷爷恼怒地说??滚开!你是他的儿子,他是你的爹,爹要杀儿子,与我有什么关系?七叔对爷爷说:大伯,欢迎您终于站到了人民的立场上。爷爷被他气得哭笑不得,他却笑嘻嘻地把儿子押走了,好像抓了一个俘虏。

我永远忘不了七叔手举着利斧追赶盗穿了他的光荣军版的无赖儿子的情景。毫不夸张地说那倩景有点惊心动魄。请诸位朋友跟着我想一想吧:在一个六月的清晨,一轮红日初升,照耀着村中铺满黄土的大道和站立在土墙上啼鸣的红毛公鸡,村民们乎捧着粗瓷大碗站在街边吃饭——这是我们那儿的习惯——就看到一个土黄色的鼓鼓囊囊的大物,腿脚麻乱地往前滚动着,嘴里发出狗转节子般的怪叫声:救命哇……救命哇……七癱要杀人啦……在他身后十几米处,七叔穿着一条辨不清颜色的大裤衩子,身上裸露的肌肤像黑色的胶皮,看上去很有弹性。他高举着那柄亮晶晶的小板斧,气嗤吁吁地吼叫着:抓抓抓……抓反革命呀……抓反革命……七叔到底是上了年纪,虽有雷电火花的意识,恨不能变成一束激光,恨不能变成一粒子弹,但衰老的肉体不给他争气。他的腿抬得很高,步子迈得很大,但前进的速度不快。他那样子有点像电一影 里经常出现的“慢镜头”,既古怪又滑稽,让路边的乡亲们无所措手足,不知是该帮他截住儿子,还是该帮他儿子截住他;让路边的乡亲无所捎嘴脸,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那些从高粱地里手持农具把他儿子轰赶出来的早起的乡亲们,自从七叔接着追赶以后,便自动退出了热烈的行列,变成了淸冷的旁观。事关集体的事情变成了七叔的家务事。七叔和他的儿子在家乡淸展的漫长大街上追逐者,他们的脚赐起一一团一 一团一 黄色的尘土,他们惊得鸡飞狗跳墙,这是一件正在进行中的图谋杀人的事件,人们盼望着它的结局。我知道大多数人盼望着七叔把他儿子的脑袋砍下来,寒样将会给死水一潭的农村生活增添很多乐趣’将会给捧着大碗在路边吃饭的无聊乡亲制造一个生气蓬勃的话題,这个话靥将在村里被议论三十年,经过三十年的添油加醋、夸张渲染,进人历史的事件将与真实的事件产生很大的距离,你们信不信,你们不信,反正我信。

我也永远忘不了七叔押着他的儿子走在大街上的情景。正与我的父亲经常说的一样,“虎毒不食亲儿”,七叔押着儿子返回时,他的鼻尖距离儿子的后脑勺只有半米光景,正是挥斧砍杀的最佳鉅离,七叔只要一挥手,便可以让儿子的艙袋开瓢或是滚落尘埃。但七叔不动手。他的儿子每走两步便回一次头,可怜巴巴地说:爹,俺错了,俺错了还不行吗?七叔严肃地说:好好走,不要调皮!但我估计堂弟胆寒得很,他那后脑勺子上一定凉气森森,所以他还是不间断地回头认错。他那酷似七叔的瘦长的小脸上,布满了汗水和灰尘。我这堂弟其实是个坏得不得了的家伙。他狡猾多疑,自私自利,又馋又懒,给他一块糖,他就可以毫不犹豫地出卖自己的亲爹。如果高兴,我可能在后边多给你们讲一点他的事。

事过多年后,回头想想,必须承认,那天早晨,街上看热闹的大多数人,包一皮括我在内,都殷切地盼望着七叔在押送解放还家的归途中,抢起斧头,让解放的脑浆溅落尘埃。七叔冷笑道:我的心,像大玻璃镜子一样,明光光一尘不染,你们心里想得啥我全都知道,但你们不懂我军的俘虏政策。解放不投降,我可以消灭他;解放投降了,就是我们的俘虏。杀俘虏,那是要犯严重错误的!你懂不慷?人可不能好了疮症忘了痛,你七叔我,当年就是被解放军俘虔的。解放军优待俘虏,大馒头、大白菜炖大豆腐,热气腾腾,管够。指导员说:弟兄们,放开肚皮吃,吃饱了,想回家的发给路费,不想回家的,就留下跟我们干。奶奶的,只有傻瓜才回家。回家干什么?回家连地瓜干子都没得吃,这里大馊头管够。我问:七叔,您不是许司令的勤务员吗?怎么又成了俘虏兵了呢?七叔红了脸,恼羞成怒,道:你爱信不信。我告诉你禪是战争年代!战争年代,风云变幻,,傢狗脸一样,说翻就_!战争,慷不懂?美国造黄锎壳大炮弹,明光耀眼,小牛犊似的,从天空里打着滚落下来,轰蠹一声巨晌,一家伙就炸出个大湾,十几米深,湾里水瓦蓝。战争,槍林弹兩,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说死就死,不是好玩的。

我把话头扯得太远了点,对不起你们。前边说到七叔跳到炕上去?他的牛皮挎包一皮,那是他的宝贝。现在,他双手捧着宝贝站在我的面前。我的怀里,抱着不满周岁的女儿。我猜想那个挎包一皮年轻时,必是油光闪闪,一温一 良如玉,呈现着鲜明的棕红色。但现在它像七叔一样老了。它颜色发黑,失去了光泽,铜件上生着斑斑绿锈。七叔蹲在我的面前,打开持包一皮,拿出一个红布包一皮儿。红布因年代久远,顔色发黑。七叔神色郑重,解布包一皮时手指微微麵抖。我虽然知道包一皮里有什么,但还是被他制造的庄严气氛感染,不由得肃然起了敬意。那枚镀铜褪尽的淮海战役纪念章终于又一次呈现在我的眼前,当然也呈现我女儿的眼前。与现在的富丽堂皇的豪华纪念章相比,七叔的宝贝实在是太寒酸了,说句难听的话,那简直就是一块破铜烂铁,扔在大街上也没人去拣。但这东西在七叔的心目中,神圣无比。

我们学校曾经排演过一出戏,戏里有一个解放军的功臣还乡报杀父之仇,负责导演又兼主演的常老师在我的陪同下,到七叔家去借他那套著名的服装当然也包一皮括那枚光荣的纪念章。常老师说明了来意,并反复强调了我们排演这出戏对于教育农民的重要意义。常老师说:老管同志,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说,“重要的问题是教育农民”,这您是应该知道的。七叔满面赤红,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他说:常老师,我把老婆借给你们行不行?常老师愣了一会儿,随即满脸通红,表现出十分的馗尬。后来,在村一党一 支部书记的干预下,七叔不得不把他的宝贝借给了我们学生剧一团一 ,但他老人家也就成了我们的义务道具员,我们到禱\里去演出,他就艱到哪里。那时我们有饱满的革命激情,为了宣传毛一泽一东思想,不怕寒冷和疲劳,儋日本鬼子拉网一样,不放过离密东北乡每一个村庄。*时候我们是上午学习 ,下午就往晚上演出的村庄进发。七叔白天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晚上还不能耽误了我们的演出,耽误了演出霈就是个政治态度问埋,随便给他扣上一顶權子就够他受的。因为他的小气,我们宣传队都对他有意见。宣传队的队长就是那个跟我一起去向他借服装的常老师,当时他用那么难听的话顶了人家,让人家下不了台,你想想吧,还会有他的好果子吃吗?我们宣传队长说:管老七,借用你的服装,是革命的需要,支部书记也说了话的;既然你不放心,非要自己跟着,我们也拿你没办法,但是,你听明白,如果你耽误了我们演出,你就是破坏宣传毛一泽一东思想,破坏宣传毛一泽一东思想就是彻头彻尾的反革命,你听明白了吗?七叔满不在乎地说:听明白了,队长同志,您就把心放在肚皮里吧。想当年俺冒着槍林弹雨往前沿阵地给解放军送炮弹,那活儿,跟这活儿,比较起来,这活儿,就好比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盘。宣传队长点点头,拖着长腔说:好哇!队长的话里,暗藏着杀机,连我这个缺心眼的鑼听得出来,七叔却兴冲冲地说:您就靖好吧,队长。毕竟是一笔难写两个管字,我悄悄地对他说:七叔,小心点吧,队长要收拾你呐!他却笑嘻嘻地说:忠不忠看行动,我要用实际的行动告诉你们,重要的问题是教育老鲰,而不是教胄农民。

说话多容易哇,嘴唇一碰,舌头一弯,十万八千里就出去了,可要走一里路,最少也要迈上五百步。高密东北乡土地辽阔,村与村之间相距最近也有八里路,远的有四十里。那时候条件差,别说汽车,连自行车也是罕有之物。我们村只有两辆自行车,一辆是支部书记的,另外一辆是麻风病人方人美的。方人美有自行车之前,人们害怕传染,都躲着他;但自从置上了自行车之后,他就吃了香。据方人美说,七叔为了赶场,曾去向他借自行车,还用大道理吓他,用大帽子 K他。方人美眨着可怕的疤眼睛说:去你一妈一的管老七,宣传队有利于什么了不起?老子在疯人院治病时,也是毛一泽一东思想宣传队的,还是副队长呢!你吓唬谁呀!我们去县委礼堂演出,连县革命委员会主任毛森都去观看。看完了还上台讲话,讲完了话还挨个儿跟我们握手、照相,那真叫亲密无缝,连根针也插不进去。知道我们麻风院毛一泽一东思想宜传队的拿手好戏是哪一出吗?革命样板戏(沙家浜》。知道咱在戏里扮演哈角色吗?革命英雄郭建光。知道扮演阿庆嫂的是谁吗?俺的老婆黄春芳。我们也有恋爱的权力呀。七叔坚决否认他曾经去借过方人美的自行车。看把他烧包一皮的吧,七叔说,人无志气,犹如树无皮。我宁愿爬着去,也不骑他的麻风车。老子要骑就骑高头大马,左挎牛皮包一皮,右挎驳壳槍,牛皮的宽腰带拦腰一扎,手提饉绳,腿夹马腹,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但战争年代早就过去了,马已经快要绝迹了。这种动物不但要吃草,而且还要吃料,生产队里*里去弄草料喂他们?战争激烈的年代才是马的黄金岁月。现在生产队里只养着七头老牛,两匹瘦驴。瘦到啥程度?像皮影似的。七叔说,这驴,脊梁比刀还快,女人骑最好,坐上去,一颠,嚓,像切瓜一样,顺着缝儿就劈成了两半。其实,就连这样的驴,七叔也捞不到骑,他能自一由 支配的,只有自己的两条腿。

为了不耽误我们的演出,也为了他发下的髙昂誓言,更为了保护他的宝物,在那个冬天里,七叔大大的辛苦。他撕下一条被单,把他的军棉衣、军棉帽、大皮靴一精一心包一皮扎起来,那枚纪念章自然是揣在怀里。傍晚收工后,他杠着农具,往家飞跑,有时候跑得比骑着自行车的方人美还要快。一进家门,扔下农具,揭开锅盖,抓起一个烫手的地瓜,把大包一皮袱往肩上一抡,不顾儿子们的吵闹,不顾圈里的猪饿得吱叫,不顾七婶的啷哝,风风火火地蹿出家门,向我们演戏的村庄奔跑。七叔从来不说“奔跑”,他用得都是军事术语,“急行军”啦,“打攻击”啦,“强冲锋”啦,一张嘴就透着不凡。那一年他将近四十岁了,营养状况也不好,白天在生产队里熬了一天,晚上再来一次“急行军”,的确是够他一受。但这仅仅是我的担优,七叔心里怎么想我不知道,反正他的嘴里从没说过草鸡话。幸好那解放军的英雄是在戏即将结尾时才出场,这样就给七叔留下了比较充裕的赶路时间。否则,即便他跑得比野兔还快,也要误了场。

前边我一交一 待过,高密东北乡最边远的禪个村庄离我们村有四十多里路,那个村庄很小,只有十几户人家,尨人口不趦过七十,村名却牛皮烘烘的叫做大屯。素有大屯不大,小屯不小的说法。其实我们去小屯演出时,大屯的人几乎全都去看了。大屯比小屯还要远七里路。我们都不愿再往这大屯跑一趟,可我们这该死的队长非要去。我心里明白,这老兄多半是为了修理我七叔才安样了去大屯的演出,并不是像他嘴里说的琢样,什么宣传毛一泽一东思想不能留一点死角。他是队长、导演、主演,他的话就是圣旨,谁敢不听,他就给人扣大轜子。而且他还给我们许愿,说路程超过了四十里,就可以每人报销五毛钱。那时候五毛钱对我们这些小学生来说可不是一笔小钱,恰好能买一对大无畏牌干电池呢。獬时我们只要有一只灯塔觯手电筒,再配上一副大无畏牌干电池,就是十足的神气了。晚上走夜路既壮自己的胆,又能勾搭上女同学与我们同行。我们班最美丽的女生名叫籌红花。后来她媳此名太土,改成IP一江一 靑。粉碎“四人帮”后,蟪又媳此名太奥,改成了筘安娜。关于这个美面的女同学的亊我们后边再说吧。

下边我倫空谈谈给手电筒对焦距的问埋。一般人给手电筒对焦距是扭动前头的螓丝,我的发明是不但要扭动前头的蠊丝,而且还要扭动灯泡,调整灯泡与灯锅之间的距离。多了这一招,我的手电简射出的光束像利剑一样刺破黑暗,把同学们的手电筒全都给斩了。连我们老师那个三节电池的手电筒都给毙了。我这一辈子在人前很少出过什么风头,在玩手电筒方面,却是技压群芳,独领风羅。每逢我们的节目演完,摸黑往家走时,我的手电筒一开,就有一道雪亮的光柱刺破黑暗,那些女生们便跟在我身后,娇声娇气地夸我的手电筒:哇!真亮!哇!射得真远!而在我心中,夸我的手电筒也就是夸我了。那群女生中,自然有那位当时名叫郭一江一 青的女生。她经常娇滴滴地大喊:管谟业呀,你等等我嘛!我那时满脑袋都是封建主义思想,对她这种娇声很不习惯,很反感,所以她越叫,我走得越快。那时我最怕女生对我表示特别的热情,哪个女生对我好,我就对她恶声恶气,但当这个女生对别的同学表示亲热时,我心里又很生气。可见我从小就不是个好同志。书归正传,尽管我是十分地想接着茬儿往下说郭一江一 青的事。

我们吃过午饭就出发,紧着走慢着走,赶到大屯时,红日已经西沉了。下午刮着很大的西北风,没有八级也有七级。风从后边鼓动着我们,吹得我们腿轻脚快,一路小跑。日落之后,北风止了。这就是说七叔来在路上得不到西北风的助力,他今晚的赶场将是十分的困难呐!我们赶到大屯,首先去找村革委会主任。主任喝醉了,正在家中和老婆打架,闹得鸡飞狗叫。我们进人他家院子时,他的老婆正坐在院子里嚎啕大哭。她的鼻子破了,抹得满脸是血,好像刚从战场上抢救下来的重伤员。主任醉眼乜斜,左手叉腰,右手挥舞着,好像列宁在十月里讲演的样子:狗一娘一养的个王八蛋,你以为我还不敢凑你是不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老子今日就要对你实行无产阶级专一政 !我们队长上去跟他说晚上演出的事,他骂骂咧咧:演你一妈一个J8蛋!我们队长说:熊主任,我们是大羊栏小学毛一泽一东思想宣传队!你竟敢骂我们演J8蛋?!主任一愣,那酒立马就醒了:欢迎欢迎,我说我老婆哭个J8蛋呢,这臭一娘一们儿,是属破车子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队长同志,您要有劲儿,就把她弄到炕上去修理修理。队长说??熊主任,我们给你谈正经事呢!主任道:俺听着呢!队长说:三件事,一、让四类分子去扎台子;二、准备一盏气灯;三、安排一户老贫农,给我们煮锅地瓜吃。主任说,好说好说。一会儿工夫,台子搭好了。一会儿工夫,气灯点亮了。一会儿工夫,地瓜煮熟了。

我们围坐在老贫农家的锅灶前吃地瓜。地瓜煮得很烂,像熟透的柿子似的,烫嘴的一包一皮蜜。这是我们下乡演出以来享受的最高礼遇。大屯人老实,听话,煮放浆的热地瓜给我们吃;小屯人不尿我们队长那一壶。队长让小屯革委会主任安排个堡垒户煮地瓜给我们吃,那混蛋却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斗私批修”,你们吃生产队里的地瓜,正是私字当头的表现,一群私字当头的人,还J8宣传队呢!弄得我们队长无言可对。我们吸吸溜溜地大吃地瓜,嘴巴子烫得发麻。老大一娘一说:孩子们,慢点吃,别烫着,吃了不够,大一娘一再煮一锅。吃地瓜时,我就发现队长脸上时时浮起一丝奸笑,像样板戏中的参谋长刁德一似的。我马上就猜到了队长的奸笑是针对着七叔的,这个晚上够他老人家受的。我们大吃地瓜时,七叔正在被狂风刮得灰白的大道上,进行着他的急行军。他肚子里没食儿,又干了一天活,一定是眼冒金花,双腿酸软了吧?但这只是我的想像,究竟什么感觉,只有他自己知道。

吃罢地瓜,大家心满意足地抹抹嘴,有的还打着难昕的饱嗝。我们像一群猫,围在老大一娘一热乎乎的锅台边不想离开。老大一娘一摸着#一江一 青的脑袋,一个劲儿夸奖:这闺女,像那画中人似的,真叫_个俊!把郭一江一 靑美得合不拢嘴。队长道:快快,别磨蹭了,抓萦时间化妆。于是大家就在老大一娘一家开始化妆。我这模样,只能演反面角色,不是匪兵甲,就是汉奸乙。这种角色,化妆容易,伸手S!镌底,抹来两手灰,往脸上一搓,只剩下牙和眼白是白的,这就行了。整个化妆过程用不了三分钟。正面人物的化妆就要麻燠多了。譬如籌一江一 靑,她从来都是演正面人物的,她化妆要先上底色,用那种一管管的顔料,七调八调,把个小脸抹得花里一胡一 哨,然后用墨笔把R眉推得像_叶似的。双眉之间,还用红顔色点上一个大大的圔点。化完妆后的她,真真是千娇百媚,如花似玉,小狐狸一精一似的。对于化好妆后的籌一江一 青,我是既爱又怕,因为我们那里狐狸很多,有关狐狸一精一的传说比狐狸还要多,在深夜的舞台上,被雪亮的气灯光一耀,她又扭又唱,妖气横生,我闹不淸她是人多一些,还是狐狸多一些。闲话少说,我们在队长的催促下,很快化好了妆,拿着简单的行头,就到了戏台后。三通锣鼓敲罢,戏就开场了。

我们几个匪兵弓着腰、端着槍槍是木槍,涂了黑墨一在舞台上转了两圈,开槍射杀了老百姓几只母鸡——我们开槍时,有人在后台砸响了几粒火药纸,紧接着有人把几只道具鸡扔到舞台上。我特别希望能得到在后台砸火药纸的工作,但我们队长不答应——那所谓舞台,也就是平地上扔上了一点黄土,高出地面半米光景,台上铺上一领破席。台边上放两条板発,坐着拉一胡一 琴的和敲费鼓的。台前竖一根高杆子,杆子上挂一盖气灯。气灯真是好东西,用一个石棉网作灯泡,下边有一个小气筒子往里打气。气越足越亮。那个亮,真叫亮,不是假亮。眼盯着气灯看一分钟,回头往外看,那夜色就比墨汁还要黑。各位同志们,有一个问題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从前的夜色是那样的黑呢?所谓黑得伸手不见十指是常有的事,而现在再也没有那么黑的夜色了,那么黑的夜色跑到哪里去了呢?

在舞台上转了两圈,基本上就没有我们什么事了。几个主要人物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一把一胡一 琴吱吱呀呀地伴奏着。唱的是啥我也听不淸。也许有人能听淸,那是他们的事,与我没有关系。我与几个演匪兵的同学坐在所谓的后台的一条板凳上,冻得彝流淸涕,脚傢猫咬似的。台上的把戏看了几十遍了,没什么好看的,惟一好看点的是郭一江一 青的脸,但她时刻不忘面对观众,我们只能看到她的背。她的背没什么好看的,于是我就看舞台下的观众。在气灯照亮的那个圈子里,零零落落地坐着几十个老乡。看了一会,那些上了年纪的扛着板発先走了,台下只剩下十几个拖着鼻涕水的半大小子。半大小子不怕冷,不怕热,不怕苦,不怕死,是最具有革命精神的年龄。天太冷了,河里的冰》巴嘿巴地响,地面上结了一层白霜,我们穿着棉衣还冻得够呛,舞台上那些主角们穿着单衣,我估计她们的血都快凉透了。台下那些小家伙的嘴脸渐渐模糊起来,在雪亮的灯光下,我分明地发现他们的眉眼有些古怪,挤眉弄眼的他们很让我想起狐狸变成的小妖一精一。越看越觉得他们像妖一精一。怪不得他们不怕冷,原来他们是狐狸。狐狸的皮毛越到冬天越丰厚,它们怎么会冷呢?我想起七叔讲过的一个故事,七叔是很少讲故事的,但他不讲便罢,讲必一精一彩。

他说:旧社会有一个戏班子,住在一个鸡毛店里,正为没人请戏、寻不到饭媳发愁呢。突然,来了两个穿袍戴帽、时时务务的人,说家里有重大庆典,想请戏班子去演出,说着就拍出一摞大洋作定钱,把个戏班老板喜得差点昏过去。黄昏时,来了十几辆马拉轿车子,一条龙似地排在街上。赶车的都穿着狐皮领子大衣,十分的气派。那些拉车的马,一律枣红色,浑身没有一根杂毛,眼如铜铃,耳如削竹,胖得像蜡烛样。演员们匆匆把箱搬上车,人也跋着钻上去。他们还没受过这样的礼遇呢,坐在豪华的车上,都有点受一宠一 若惊的意思。班主在车上还不忘给演员们做思想鼓动工作,他要大家把看家的本领都拿出来,争取唱红,把过年的钱挣足。演员们自然也是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就登台表演。他们上车时已是红日西沉,走了一会儿,暮色渐渐深重。大家的心忽然揪起来。他们几乎同时发现,听不到马蹄声,也听不到车轮声,只有呼呼的风声。班主大着胆子掀开车帘,往外一瞅,叫了一声亲一娘一,脸色突变。他看到,轿车子正在空中飞翔。他还看到,在半轮黄月的辉映下,灰白的土地、银色的河流、萧条的树梢,都匆匆的往后退去。女演员们都吓得面无人色,浑身哆嗦;男演员也好不到那里去。班主渐渐冷静下来,这就叫无亊胆不能大,有事胆不能小。不知飞行了多远,感觉到车子渐渐地降落云头,终于落了地。都腿打着顏、心打着鼓、牙打着战,钻出了飞车。一看,好一派繁华景像。但见那离楼华屋_次栉比;大街坦荡,小巷曲折;家家门前还挂着大红灯笼,俨然是一片盛大庆典的模样。戏子们一下车,立即就有管事的人上来迎接。点头哈腰,彬彬有礼,好像君子国中人。把戏子们迎到屋里去,见室内一色的紫植木雕花家具,墙上挂着名人字画,雅气一逼一人。刚刚落座,立即就有小丫环献上茶来,那茶水异香扑鼻,戏子们闻所未闻。一杯茶过,又有一精一美点心献上来。自然也不是寻常货色。点心用罢,又上大餐,那真是山珍海味,国色天香,戏子们别说吃,连见也没见。用罢饭,管亊人将戏班引到舞台边,并告诉说这是为家中的老太爷庆祝百岁艇辰,希望大家好好演,演完后老太爷必有重赏。再看那戏台,用一色的粗大杉木搭起,髙大巍峨,俨然空中楼阁。只见那戏台周围,挂满了大红灯笼,虚无缥渺,宛若神仙境界。此时的演员们,其实已经忘记了恐惧,说他们沉浸在幸福当中也不是不可以。但那老奸巨猾的班主偏偏多亊,他打头就要演关老爷的戏,并且要演员用有避邪作用的朱砂涂了大红的脸谱。三通镑鼓敲过,关老爷用袍袖遮着脸上了场。走到前台,一声叫板,声彻云霄,然后猛甩袍袖一亮相——老天爷,这一下子可不得了了!只听到台下一阵鬼哭狼嚎,所有的灯笼一齐熄灭,所有的美景全部消失,戏台也轰然坍塌,什么也没有了,只有黑,一一团一 漆黑,忠W 伸手不见五指。紧接着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刮得那些戏子叫苫连天。好不容易等到大明,才发现整个戏班子在一片乱葬岗子上打滚。七叔说:关老爷是啥?伏魔大帝!几个草狐狸一精一那顶得住他老人家的镇压?

听罢七叔的故事,我对那个戏班子老板意见很大,这个人不够意思,就算我们是狐狸,可我们一片热忱把你们请来,好茶好饭伺候着,你们何必装神弄鬼地吓唬我们呢?我估计那帮演员也要抱怨他们的班主,瞎请什么关老爷呀,生生把一场好戏给搅了,否则人狐共乐,其乐融融,该是一副多么美妙的图画!七叔说:瞧这傻孩子,竟然当真了!

想着狐狸们的故事,我们的戏渐渐一逼一近了尾声。队长就要丨:场了,可是七叔还不见踪影。我们的队长画了一张大红脸,红脸上两道剑眉,直插到鬓角里去。这是那个年代里最流行的英雄脸谱,二郎神也似,十分的威风可怕。天气干冷,寒气从大地深处上升。我们队长鼻子尖上挂着一滴清彝涕,结成了冰凌。他老人家的鼻子奄无疑问是冻倕了,像一根通红的一胡一 萝卜。他在后台上走来走去,不知道是心焦意乱呢还是冻得难以坐住,如果是后者,那么他就是要借不断的运动来活动筋骨,加快血液循环,增强肌体的御寒能力。前台上,一胡一 琴吱吱扭扭地响着。拉一胡一 琴的朱老师是个很严重的罗锅腰子,还是个很严重的近视联。他部副白边联镜的腿儿不知断过多少次了,用胶布横缠竖绑着。他是个老右派,划成右派前家里成分是富农。据说他还参加过国民一党一 ,还在国民一党一 领导的三青一团一 里当过训导员。这可是个像瓦香面儿一样滋味丰富的坏蛋,无论搞什么运动,都逃肤不了他。镇压反革命跑不了他,整风反右跑不了他,土地改革跑不了他,四淸运动跑不了他,他是真正的货真价实的老运动员。之所以在这么多次运动屮没要了他的小命,就在于这个老东西会的手艺实在是太多了。他会拉京一胡一 、板一胡一 、二一胡一 ,不但能拉,还能制造乐器。他造了一把四根琴弦、双马尾弓子的一胡一 琴,拉起来双声双调,一把琴发出了两把琴的卢音,大大的提高了劳动生产率,等于一个人干了两个人的活。他能吹长笛短笛,还能呜呜咽咽地在月下吹一箫。后来流行用西洋乐器伴剧,他拆了自家一个梧桐木风箱,刀砍斧剁,硬是自制了一把小提琴。这件事在髙密东北乡引起不小的轰动,我七叔说那把小提琴的模样很像日本鬼子使用的歪把子机关槍。朱老师拉提琴也是无师自通。这老家伙毫无疑问是一个伟大的发明家,同时还是个能工巧E。人们都说:老朱除了不会生小孩之外,什么都会。他拉起提琴来的样子,的确是奇形怪状,我无法用文字来描述,只能靠你们自己来想像。请想像吧:一个永远腰弓成九十度、戴着横缠竖绑的千度近视眼镜、留着大背头、穿着对襟小棉袄的人,竟然在舞台上用自制的小提琴演奏革命样板戏,你说美妙不美妙。他除了音乐方面的天才外,还是个相当不错的书法家,行楷篆隶,无一不能。我们村家家门上貼的对联都是出自他的手笔。春节前几天,他在学校办公室里那副破兵兵球案桌上,泼墨挥毫,所有的词儿都是毛主席诗词。给人家新婚夫妇写对联他就写: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这词儿常常引起一些流一氓 分子的想入非非,但他们不敢把心里的流一氓 想法说出。我也是众流一氓 中的一个,去人家阈喜房时,找不到个办法发泄青春的热情,便站在人家洞房窗外,一遍一遍又一遍地高声朗读: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天生一个仙人润,无限风光在陰峰……闹得人家的老人莫名其妙,不胜厌烦:孩子们,别吵吵了,天都快要亮了,回家睡觉去吧。

我们的朱老师还是个体育运动的积极参加者,别看他弓腰驼背,条件艰苦。他最喜欢的运动是打篮球,运球过人,带球上篮,矫健得像只豹子,而且投篮还是一等第一的准碥。有人要问了:这怎么可能呢?一个罗镉腰子还能打篮球?并且还能打得很好?我说的你如果不信,你可以到我们村调査去。他还喜欢打乒乓球,渾时我们国家正是乒乓热湖,每个学校都垒起土台子,乒乒乓乓打起来。我们学校那三个露天土台子就是朱老师领着我们垒起来的。没有砖头,我们就去扒无主的荒坟;没有钱买水泥抹台面,我们就去捡鸡屎卖钱。朱老师捡鸡屎是一绝,原因嘛,我不说大家也能想像出来。同样的原因,朱老师发球具有十分的隐蔽性,谁也猜不到他发出的球是个什么旋法。县里的冠军与他比赛,被他打了个落花流水,气得那个小白脸儿小脸通红,连说:怪球怪球。我们都毫不怀疑地认为:如果朱老师不是右派,拿回个世界冠军也不是不可能的。

我们冻得要死,可朱老师却满头大汗。他拉琴的动作很大,像老木匠拉大锯似的。我们看到他头上冒着白色的水蒸气,腾腾的,好像一座小锅炉。我们羡慕他身上的热度,但都知道他不是常人,羡慕也没用。他老人家是音乐天才、体育天才,还是天生的抗寒种一子。村里人私下议论:这家伙要不是右派、要不是弓腰、要不是近视,地球如何能盛得下他?只剩下最后的一个唱段了,朱老师开足马力拉着过门:里格龙里格龙里格龙龙……那熟悉又亲切的家乡戏的旋律在我的耳边回旋着,使我的心中泛起黢菜缸的气味,过去的岁月又历历在目……常队长倒背着手,像一只大狗熊似地在后台转圈子。我睹中猜测,他虽然念念不忘找个机会整治七叔,但真要误了场,破坏了这场戏,他也是吃不了兜着走。禪个年头祖现在大不一样,没有亲身经过的说也不明白,亲身经过的不说也能明白。我知道这是废话,但还是要说,因为小说本质上就是废话的艺术。我们队长嘴里_曠着:管老七呀管老七,我把你这个管老七……那最后的一个唱段K见着就要被郭一江一 青唱完了,可七叔还是不见踪影。我心里念叨着:籌一江一 靑啊郭一江一 青,你千万节约着点唱……但靠一江一 青一点也不节约,不但不节约,她还倫工减料少唱了两句词儿。看来误场是笃定的,七叔注定要倒霉了。

正当我为七叔的命运担优时,七叔赶来了。又是一个惊险的最后一分钟营救,这是说书人惯用的伎俩。踱蹟轮的七叔、气嗤吁吁的七叔、狼频不堪的七叔一个兴奋的“狗抢屎”,扑倒在后台。我禁不住一声欢呼。据说我欢呼的声音比郭一江一 青的唱腔还要离八度,这是后来的郭安癱告诉我的。我们的队长可頋不上欢呼,他急急忙忙地从七叔的背上把那个衣包一皮拽下来,手忙脚乱地把那套光荣的桷军衣穿到身上,活像一个W从冰窟窿里爬上来、见了衣服比见了纊还要亲的叫花子。他刚把衣服披上,还没来得及扣扣子呢,舞一江一 青已经唱完了最后的唱段、扭动着水蛇腰下了台。我们的队长一胡一 乱扣着扣子,没頋得上穿那双沉重的大头皮靴就上了革命的舞台去执行他的革命任务。这时候,我才有机会来照頋一下七叔。

我想把七叔拉起来。我拉他的手,他不动;我以为他已经栖牲了,急忙去摸他的头;他的头烫我的手,我才欣慰地知道他还活着。我大声叫道:七叔!七叔!七叔抬起头看看我,有气无力地问:孩子,没误场吧?我大声回答他:没误!七叔说:那就好……然后他就闭上了眼睛。我的心中顿时充满了悲壮的感情,热辣辣的泪水夺眶而出。你们不要以为我七叔说完这话就该牺牲了,没有那事;等我们队长从台上下来时,七叔已经站起来了;尽管他的身体有些晃荡,但他的精神却是十分的亢奋;就好像一个在最严酷的战斗中羸得了胜利的战士。就像后来七叔自己说的那样:这算什么,想当年我扛着一百斤小米一夜 跑了一百里,放下小米就去抬伤兵。这算什么!我知道七叔是大驴鸟日磨眼硬充好汉,其实那晚上他就吐了血。

请允许我回头照应一下本文的开头部分吧,我的文章尽走斜路,恶一习一 难改,实在是不好意思。七叔收拾好他的宝囊,回到院子当中,继续修理他的车。一边修车,一边接着刚才的话头往下说:……为什么光提小车不提裤子呢?这事不公道,我死了也不宾服……过涡河时,河面上结着半指厚的冰,指导员一声令下,一马当先,扛着一裤子小米,光着身体冲下河3我们发一声吼,扛着装满小米的裤子,紧跟着指导员下了河。河里那层薄冰啪啪地破了,冰茬子像刀刃一样割人。那河里的水真叫凉,没有比那涡河里的水更凉的东西了,我敢打赌。我们上了对岸,低头一看,腿上、肚皮上尽是血口子,让冰茬子割的。但这血口子并不是最难受的,最难受的是J8蛋子,这俩兄弟都缩到小肚子里去了。那种痛法跟别的痛法不一样,大概可以叫做“牵肠挂肚”,痛过的不说也明白,没痛过的说了也不明白。指导员带着我们烤火,他很有经验,大声地命令我们:弟兄们,重点烤那儿,把它老人家烤出来再烤别处。我们最听指导员的话,都认真地烤那地方。指导员又喊了:离火远点,烤熟了可就孵不出小鸡来了。我们最听指导员的话,让那地方离火远了点。烤了老半天,才把它们烤下来。

七婶端着一盆猪食去喂圈里的猪,路过我们身边时,歪了一下头,顺便批评七叔道:你能不能说几句人话?一天到晚,一胡一 诌八扯,真真烦死人也!七婶对我说:他就是能吹牛,说什么地区李专员与他

睡过通腿,是生死之一交一 ,可让他去找找李专员,给跃进安排个工作,他杀死也不去。七叔把眼一瞪,怒冲冲地说:你妇道人家懂得什么?不到关键时刻呢,到了关键时刻我自然会去找他。其实我根本用不着亲自去,我花上八分钱寄封信去,李专员保准开着直升飞机来接我!七叔拍着肚皮上那块紫色的疤痕,道:你以为这是被狗咬的吗?这不是狗咬的,这是我背着李专员从碾庄往徐州爬,在地上磨的。李专员受了重伤,如果不是我把他从槍林弹雨里背下来,那有他的今天?大侄子,你现在可明白了我和李专员的关系有多深了吧?我说:明白了,你们的关系比天还要离,比海还要深,从礙庄爬到徐州,少说也有二百里吧?硬是一点一点爬过来,容易吗?不容易,的的确确是不容易。没有比铁还要硬比钢还要强的意志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七叔感动地说:贤侄,在这个地球上,能够理解我的,也就是你一人了!

下面说说七叔的裤子。七叔的裤子就是前面说过的那种笨裤子。七叔的笨裤子是青色的,裤腰却是白色的。他扎了一条红绸腰带,腰带头儿在两腿之间耷拉着。白裤腰从應带处折叠下垂,好像养縴人连缀在帼槺下的面纱。我们把这种现像叫做“裤子打伞”。七叔的腰带还余着尺把长,扯起来可以扭秧歌。这样一条崭新的红綢腰带怎么会扎在七叔陈旧灰暗的裤腰上?对此我疑虑重重,想问又不敢问。因为我们那儿只有死人才扎这样的红輞腰带。老人们经常叹息:该扎红腰带了!意思就是该死了。这跟鄴些老干部动不动就说“该见马克思了”是一样的。其实有一些老干部是见不到马克思的,他们应该去见斯大林。七叔挥动着锋利的小板斧,白布的裤腰和红绸的腰带随着身体的动作親祺如翅。他媳里是在修车?分明是在劈柴。他的动作快捷得让我惊讶。算算他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从W里得来这么多蛮力气,能把一柄板斧抡得如落花流水?这是货真价实的运斤如风,只见一片光影闪烁,一习一 一习一 生出寒气,只怕连水也泼不进去。古代的有名战将、真实的历史人物加上小说中的虚构人物,使斧出了名的,(陏唐演义>里有一个程咬金,(水浒传>里有一个急先锋索超,还有那个天杀星黑旋风李逵。好像(说岳全传》里那个侵略者金兀术也是使斧头的。他们都有些笨拙,都比较鲁莽,只知道用憨力气。能将一柄板斧施展得如流星追月、星驰电掣的,只有我这个称“七癱”的七叔了。当然,木匠鼻祖鲁班用斧的技术也不会错;那位用斧头帮人砍去鼻上白垩的楚人技术也相当高趄;但比起我们的七叔,他们还差把火。我才刚还以为七叔是在那儿劈木头呢,定睛一看,才发现他在劈那些绿头苍蝇。这是一件举重就轻的绝技,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眺。只见那些苍蜒都被他从脊梁正中劈成了两半,分成两半的苍蟎\身体各带着一半翅胯打着旋转落在我的面前。有一只苍蝇进脱,像一粒耀眼的金星,癉到比白杨树梢还要高的一陽一光里去。七叔笑眯昧地说:宝贝儿,你想进吗?我怎么舍椿让你进了呢?我们活提了王耀武,活捉了貲维、杜聿明,也决不会放过你,你要是知趣*,就给俺乖乖地下来,也许俺还能留你一条小命$如果你执迷不悟,*可就怪不得俺手黑了。部傻苍不听七叔的瞀告,没了命地往上癉,覼见着就要与灼目的一陽一光融为一体了。七叔道:贤侄,你做证,不是俺管老七不仁慈,实在是这家伙太頑固。想当年我们放走了李秀,已经丢了半辈子人,如果今日放走了它,我们如何向子孙后代一交一 待?我点点头,表示十分地愿意为他做证。七叔就把手中的板斧猛地撇了上去。只见一道蓝色的光芒,像一条灵蛇,颼的一声,飞到天上去了。素接着又是一道蓝光,无声无息地敛_七叔的手里,依然化为一柄板斧。我伸面朝天,等待著那只頑固不化的苍饞。过了好一会儿,渾只苍織才落下来。它一落地_分成了两半。我兴奋得发了狂,大声嚷叫着:七叔,你啥时练出了这手绝技?我读武侠小说,总以为*里边的推写是一胡一 编乱造,今日看了您老人家的表演,才知道他们写的还远远不够呢!七叔笑道:这么点子小亊竞然也让你吃惊?如果这点小活jy*把你惊成这样,那么,我用这把小板斧把美国佬的无人驾虢离空侦察机砍下来,你又会怎样呢?

这时,七瓣提着一根辦面杖,努力抽打晒在当院铁丝上的那件庞大的棉衣。棉衣有五成新,领子和袖口处油腻腻的,被一陽一光一*,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七婢啪啪地抽打着棉衣,好像在借此发泄心中的仇恨,至于她恨得是谁,那我不知道。七婶每打一棍,七叔的脸就抽搐一下,仿佛挨打的不是他的棉衣,而是他的肉体。我听到七叔低声嘟哝着:看看吧,就这么一件可身的衣裳,她还不给我换上。我原以为七婢耳聋眼花,听不清七叔的话呢,没想到她全部听清了。她側过头来,翻着白眼,露出两个白眼仁,繳着嗔说:老东西,临死你也不给活人们留点念想吗?反正披金挂银也是进炉子烧掉,这么件大棉袄,烧了多可惜?他们弟兄们争,我谁也不给,留着,万一落到沿街要饭吃的地步,这件大袄,冬天就是我的被子,夏天就是我的蓑衣。七叔不满地对我说,贤侄,你听到了没有?她为自己考虑得多么周到,可她就忍心让我只穿着一件破褂子走了人,*可是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的季节。那件褂子上还沾着我的脑浆驴的A。七叔愤愤不平地咕哝着,脸上的表情既年轻又漂亮,好侓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他说了一阵,把板斧插到腰带里,斧柄朝下,斧头朝上,让雪亮的斧刃紧貼着肚皮,很是成武。他的双K怔怔地望着我,弄得我心里毛虚虚的。我问:七叔,您有什么话尽管说吧,别这样看着我,我害怕。七叔歪了一下头,羞*地笑了。他说:贤侄,我是多么想抽一支烟啊……我忍不住笑起来,我说:这还不好说嘛!我用左手揽住胖墩堠的女儿,右手从裤兜里掏出一盒不知真假的红中华和一个一次性的塑料壳气体打火机,递给他。

打火机的塑料壳上印着三个白字:黑衊蝶。这是我工作的那个城市里最有名的夜总会的名字。每当华灯照亮城市时,那些嘴唇上涂着荧光口红,身穿黑色短裙的女郎,便像蠕蝶一样从四面八方飞来。在灯光昏暗的舞厅里,她们的嘴巴像日全食时的贝利珠一样光芒四射。

七叔用粗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从华面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放到鼻下嗅着。他脸上的表情可以说是心醉神迷。七叔是个麻脸,麻的程度相当严重,连鼻子尖上、眼皮上都是疱点和肉豆,由此可知,当年他生的牛痘是多么样的密集;他的生活,又是多么样的蛱少照料。记得我生牛痘时,母亲怕我搔痒留下疤痕,用布带子把我的双手捆住。有一娘一的孩子和没一娘一的孩子就是不一样。七叔是我爷爷的弟弟的孩子。七叔的父母在他很小时就死了。他与他的几个弟妹是跋着我的爷爷奶奶长大成一人 的。“文革”初期,七叔还没倒霉的时候,为了要跟土改时被划为地主成分的我爷爷划淸界限,他曾经上台控诉我爷爷和我奶奶的罪行。七叔说他们兄妹在老地主家里当牛做马,吃不饱穿不暖,遭受着严重的輞削,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亲情是虚伪的外衣,而阶级的压迫才是问題的实质。七叔如果光揭发也就罢了,他千不该万不该在揭发批判结束时,分别在我爷爷和我奶奶的屁一股上踹了一脚。当时,我爷爷和我奶奶正弯腰九十度,七叔从后边一踹,把二老全部踹得前额着地。奶奶的额头比较脆弱,当场就血流满面。爷爷的额头比较坚固,也鼓起了一个大包一皮。奶奶当场就放声大哭,爷爷则破口大骂:七啊七,你昧着良心说话,忘恩负义,不得好死……“文革”过后,七叔前来解释,说那是演苦肉计给人看的,请求原谅,但爷爷奶奶至死也没原谅他。奶奶只要见了他,就挥舞着手中的拐杖,高声大骂:麻子七,麻子七,你的良心让狗给吃了,老天爷迟早会惩罚你……

七叔笨拙地点着烟,一憋气就吸了半支。然后就有两股烟柱从他的彝孔里喷出来。吸完烟,他的脸上洋溢着心满意足的神情。他的步伐有点踉跄,分明是吸烟吸醉了。他伸出两只粗糙的大手,要接我怀中的女儿去抱,但我的女儿哇哇大哭,使劲将脑袋往我的怀里扎。七_道:看你丑得这期鬼样子,别吓着孩子。七叔搔着头,道尬地笑了。我突然发现,七叔脸上的笑容竟然像一层油彩似的,慢慢地流淌下去,现出了一张血污狰狞的面孔。七叔仰面朝天跌倒在地。-缕黑血,从他的脑门上,像毛毛虫一样爬出来……

我大叫一声:七叔!

冷汗从我身上汩汩汩而下。

一张电报纸飘飘然落在我的手里,好像一只不祥的黑蝙蝶。电报纸向我报告了七叔遭遇车祸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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