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作家 > 莫言 >

第二部(蛙五)

王肝单恋小狮子,做出了许多古怪的事,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成为人们耻笑的对象。但我从不耻笑他,我心中充满对他的同情和敬重。我认为他是一个既生不逢时又生不逢地的天才,一个用情专一、如果机缘凑巧足可以谱写出传唱千古的爱情诗篇的情种。

当我们尚在孩提、对男女情事还处于懵懂状态时,王肝就情窦初开,爱上了小狮子。我记得多年前他那句感叹:小狮子真美丽啊!客观地讲,小狮子实在不美丽,甚 至连好看都算不上。我姑姑曾试图把她介绍给我,我以她是王肝的梦中情人为借口婉拒。实际上我是看不上她。但她在王肝眼里是天下第一美人,说文雅点,这叫情 人眼里出西施;说粗俗点,这叫王八瞅绿豆,看对眼了。

王肝将第一封写给小狮子的情书投进邮箱之后,心情非常激动,将我拉到河堤上,对我畅叙情怀。那是一九七零年夏天,我们刚从农业中学毕业。河里洪水滔滔,水 面上漂浮着庄稼秸秆,动物尸体,有一只孤独的海鸥默默地飞行着。河边的稳水中,王仁美的父亲坐在那儿钓鱼。我们的师弟李手蹲在一边观看。

要不要告诉李手?

他是小孩子,不懂。

我们爬上了生在河堤半腰上那棵老柳树,并排坐在一根伸向河面的树杈上。树枝下垂到水中,在水面上激起一道道瞬息万变的波纹。

什么事?快说。

你先发誓,替我保守秘密。

好,我发誓:如果我泄露了王肝的秘密,就让我掉到河里淹死。

我今天……我终于将寄给她的信投进了邮筒……王肝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着说。

给谁的信呀?这么庄严,是写给毛主席的么?

你想到哪里去了!王肝道:毛主席与我有什么关系?是写给她的,她!

她是谁呀,我着急地问。

你发过誓了,永不泄露我的秘密——

——永不泄露。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别卖关子了。

她,她啊……王肝双眼放射着奇异的光芒,心驰神往地说:她就是我的小狮子……

你给她写信干什么?要娶她做老婆吗?

功利,太功利了!王肝动情地说:狮子,我最亲爱的小狮子,我愿意用我年轻的生命全力以赴地热爱着的小狮子……我的亲人,最亲的人,请你原谅我,我已经在你的名字上吻了一百遍……

我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冷,胳膊上爆出了一层鸡皮疙瘩。王肝显然是在背诵他的信,双手搂着树干,脸贴在粗糙的树皮上,眼睛里闪烁着泪花。

……自从我在小跑家第一次见到你之后,我就被你迷住了。从那一刻起,直到现在,直至永远,我这颗心,就全部属于你了。你如果想吃我的心,我就会毫不犹豫地 扒给你……我迷恋你绯红的脸膛、生动的鼻头、娇嫩的双唇、蓬松的头发、亮晶晶的眼睛,迷恋你的声音,你的气味,你的笑容。你一笑,我就感到头晕目眩,恨不 得跪在地上,抱住你的双腿,仰望你的笑脸……

王师傅将鱼竿猛地往后一抡,亮晶晶的钓线弹出一串串水珠,在阳光中闪烁,宛若珍珠。钓钩上挂着一只茶碗口大小、浅黄色的小鳖,猛地砸在河堤上。那只小鳖大概被摔晕了,仰面朝天,露出白色的肚腹,蹬崴着四只小爪,既可怜又可爱。

李手欢呼着:鳖!

小狮子,我最亲爱的人,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出身低贱,而你是妇科医生,吃商品粮,咱俩的社会地位相差悬殊,你对我,也许根本不屑一顾,也许读罢我的信 后,会从你那可爱的小嘴里发出一声冷笑,然后把我的信撕成碎片;你或许,收到我的信后连看都不看就扔进垃圾篓里,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亲爱的,最最亲爱的, 只要你接受了我的爱,我就如同猛虎插上了翅膀,骏马配上了雕鞍,我就会获得无穷无尽的力量,就像打了一针小公鸡的血,精神抖擞,意气风发,面包会有的,牛 奶会有的,我相信在你的鼓励下,我会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成为一个吃商品粮的人,与你站在一起……

哎,你们俩在树上干什么?朗读小说吗?李手发现了我们,大声问。

……如果你不答应我,最亲爱的,我不会退却,不会放弃,我会默默地追随着你,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会跪在地上亲吻你的脚印,我会站在你窗前,注视 着室内的灯光,从它亮起,到它熄灭,我要把自己变成一根蜡烛,为你燃烧,直至燃尽。最亲爱的,如果我为你吐血而死,你如果能开恩,到我坟头前看一眼,我就 心满意足了。如果你能为我流出一滴眼泪,我就死而无憾,你的眼泪,最亲爱的,就是让我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

我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消失了。我的心,渐渐被他的痴情朗诵所感动。想不到他竟会爱上小狮子而且爱得如痴如醉,想不到他竟然有这么好的文采,竟然能把一封情书 写得如泣如诉。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感到青春的大门对着我隆隆敞开了,王肝是我的引路人。虽然那时我不懂爱情,但爱情的灿烂光华,吸引着我奋不顾身地扑上前 去,犹如投向烈火的飞蛾。

你这样爱她,她也一定会爱你的,我说。

真的吗?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眼睛闪烁着光芒,说,她真的会爱我吗?

会的,一定会的,我用力回握着他的手说,如果实在不行,我替你找我姑姑去说媒,她最听我姑姑的话。

不要,千万不要,他说,我不希望借助任何人的力量。强扭的瓜不甜。我要用我坚持不懈的努力,赢得她的心。

李手仰着脸问我们:你们俩在上边搞什么鬼名堂?

王师傅抓起一把泥,对着我们投上来:别吵吵!把鱼都给我吓跑了!

从河的下游,驶上来一艘漆成红蓝双色的铁皮机动船。船上的机器发出急促的“波波”声响,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焦灼和恐慌。河水湍急,船逆流而上,行进迟缓。 船头激起很大的白浪花,两道田塍般的细浪,从船体两侧分开,然后又渐渐合拢。河面上浮动着淡蓝色的烟雾,一股燃烧柴油的气味,扩散至我们唇边。十几只灰色 的海鸥跟随着小船盘旋飞翔。

这是公社计划生育小组的专用船,也是姑姑的专用船,当然,小狮子也在船上。为了防止汛期石桥淹没、两岸交通隔断时发生违规怀孕以及其他料想不到的问题,为 了保持我们公社不发生一起超计划生育,为了这面计生战线上鲜艳的旗帜,县里特意为姑姑配备了这艘船。船上有一个小小的舱,舱里有两排覆着人造皮革的座位, 船尾装着一台12马力的柴油机,船头安装着两个高音喇叭。喇叭里播放着一首歌颂毛主席的歌曲。那是一首湖南民歌,旋律优美,悦耳动听。船头拐了一个弯,向 我们村子靠拢。音乐声突然停止。片刻寂静,机器声愈加刺耳。突然,响起了姑姑嘶哑的声音: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人类要控制自己,做到有计划的增长……

从姑姑的船在我们视线里出现那一刻开始,王肝便不言语了。我看到他的身体在颤抖。他半张着嘴,湿漉漉的眼睛紧盯着船。越过中流的瞬间,船体倾斜,王肝嘴里 发出惊呼,身体紧张,仿佛随时要跳下河去。船在上流缓水中调过头,轻快地向我们驶过来。柴油机的鸣叫声平稳而均匀。姑姑来了。小狮子来了。

驾驶机动船的是那个我们都熟悉的人——秦河。“文革”后期,他哥恢复了公社书记职务。有一个在集市上乞讨的弟弟,不管他的乞讨方式是如何高雅,也让书记脸 上无光。据说兄弟俩进行了谈判,秦河提出了一个古怪的要求:安排我到公社卫生院妇科工作。——你是个男人,如何到妇科工作?——有很多妇科医生都是男人 ——你不懂医术——我为什么要懂医术?——就这样,他成了这艘计划生育工作船的专职驾驶员。在日后的漫长岁月里,这个人一直跟随着姑姑,有船可开的日子里 他开船,无船可开的日子里,他坐在船上发呆。

他的头发依然中分着,像那些电影里常见的“五四”青年。盛夏的天气,他依然穿着那身厚华达呢的蓝色学生制服,口袋里依然插着两支笔——一支钢笔一支双色圆 珠笔——他的脸色似乎比我上次见时黑了一些。他手握方向盘,让船体慢慢地向河边靠拢,向这棵歪脖子老柳树靠拢。柴油机转速减缓,高音喇叭里放出的声音更加 高亢,震动得我们的耳膜嗡嗡作响。

在歪脖子柳树西侧,有一个根据公社指示、专为停泊计生船而搭建的临时码头。四根粗大的木头立在水中,木头上用铁丝绑着横木,横木上敷着木板。秦河用绳子固定好船只,站在船头上。机器声停止,喇叭声停止。我们重新听到了河水的喧哗与海鸥的尖叫。

第一个从船舱中钻出的是姑姑。船体摇摆,她的身体摇晃,秦河伸出一只手,想去扶持她,但被她拨开了。姑姑纵身一跳,上了木码头。她的身体虽已发福,但行动依然矫健。我看到姑姑额头上有一圈绷带,发出刺目的白光。

第二个从舱中钻出来的就是小狮子。她身体矮胖,背着一个巨大的药箱,显得身体更矮。她虽然比姑姑年轻许多但动作比姑姑笨拙。就是她让王肝搂着树干、脸色苍白,眼睛里盈满泪水。

第三个从船舱里钻出来的是黄秋雅。几年不见,她的腰已佝偻,脑袋前探,双腿弯曲,动作迟缓。她站在船上,身体摇晃着,双手挥舞着,仿佛随时都会跌倒。看样 子她也要上岸,但她的腿难以完成从船头到木码头的一跨。秦河冷冷地看着,不施援手。她弯腰,伸出两只手,像大猩猩一样,抓住木码头的边缘。这时,姑姑粗声 粗气地说,老黄,你在船上待着吧。姑姑没有回头,继续发布命令:好好看着她,别让她跑了。

姑姑的命令显然是对秦河和黄秋雅二人而发,因为我看到秦河立即弯腰往舱中探看。这时,我听到了从船舱中传出一个女人低低的抽泣。

姑姑上了岸,大步流星,沿着河堤东去。小狮子一溜小跑,方能跟上姑姑的步伐。我看到了姑姑额头的血染红了绷带,她脸上肌肉僵硬,目光犀利,面部的表情坚 毅,也似乎是凶狠。当然,王肝看不到我姑姑,他的目光追随着小狮子。他嘴角哆嗦不止,口里念念有词。我有点可怜他,但更多的是感动,那时我远不能理解,一 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竟然会神魂颠倒成那般摸样。

事后我们知道,姑姑的头,是在那个解放前出过很多土匪、民风凶悍的东风村,被一个已经生了三个女孩、妻子又怀了四胎的男人用棍子打破的。此人姓张名拳,生 着两只牛眼,家庭出身好,是村子里无人敢惹的强汉。东风村所有育龄妇女,生过二胎的,如果有男孩,大都已结扎,如果二胎都是女孩的,姑姑说她们充分考虑到 了农村的实际情况,不强行结扎,但必须戴环。生过三胎的,即便三胎全是女孩,也必须结扎。全公社五十多个村庄,只有这张拳的老婆,既不结扎,也不放环,而 且还怀了孕。姑姑她们冒着大雨,驾船至东风村时,就是要把这张拳之妻,动员到卫生院做人工流产手术。姑姑的船还在途中时,公社党委书记秦山就打电话给东风 村的支部书记张金牙,下达了死命令,让他动员一切力量,可以动用一切手段,把张拳妻弄到公社流产。姑姑说那张拳手持一根带刺的槐木棍子,把守门户,两眼通 红,疯狂叫嚣。张金牙和村里的民兵远远地围着,但无人敢近前。那三个女孩,都跪在门口,用仿佛事先编好的词儿,一把鼻涕一把泪水,齐声哭喊着:好心的大爷 大叔、大娘大婶子、大哥大姐姐们——饶了俺娘吧——俺娘有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一做人流——非死不可——俺娘一死,俺们就成了没娘的孩子啦——姑姑说, 张拳导演的苦肉计效果很好,围观的女人们,有许多流了眼泪。当然也有许多不服气的。那些生了二胎就被放环的、那些生了三胎就被结扎的,都为张拳家怀了四胎 而愤愤不平。姑姑说,一碗水必须端平,如果让张拳家的第四胎生出来,我会被那些老娘们活剥了皮!如果让张拳家得逞,红旗落地事小,计划生育工作无法进行是 大事。姑姑说,所以我,一挥手,带着小狮子和黄秋雅对着张拳走过去。小狮子这孩子,有胆有识,对我忠诚,冲上前去,要替我挡棍子,被我拨拉到身后。黄秋 雅,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搞点技术还可以,真到了刺刀见红的关口,骨头都吓酥了。姑姑对着张拳,大踏步前进。他骂我的话,那可是太难听了,姑姑说,对你们重 复,脏了你们的耳朵,也脏了我的嘴。当时我心硬如铁,将个人的安危置之度外。张拳,随你骂吧,婊子,母狗,杀人魔王,这些侮辱性的称号,我照单全收,但 是,你老婆必须跟我走。去哪里?公社卫生院。

姑姑直视着张拳那张狰狞的脸,一步步逼近。那三个女孩哭叫着扑上来,嘴里都是脏话,两个小的,每人抱住姑姑一条腿;那个大的,用脑袋碰撞姑姑的肚子。姑姑 挣扎着,但那三个女孩像水蛭一样附在她的身上。姑姑感到膝盖一阵刺痛,知道是被那女孩咬了。肚子又被撞了一头,姑姑朝后跌倒,仰面朝天。小狮子抓住大女孩 的脖子,把她甩到一边去,但那女孩随即扑到她身上,依然是用脑袋撞她的肚子。小狮子腰带上的铁环扣碰到女孩的鼻子,鼻子破了,流血,女孩把脸一抹,恐怖与 悲壮并生。张拳加倍疯狂,冲上来要对小狮子下狠手,姑姑一跃而起,纵身上前,插在小狮子与张拳之间,姑姑的额头,替小狮子承受了一棍。姑姑再次跌倒。小狮 子大喊:你们都是死人吗?张金牙带着民兵一拥而上,将张拳按倒在地,反剪了双臂。那三个女孩还想反动,也被村里的妇女干部一一按住。小狮子和黄秋雅打开药 箱为姑姑包扎。一圈绷带,又一圈绷带。血从绷带里渗出。又一圈绷带。姑姑头晕耳鸣,眼冒金星星,视物皆血红。所有的人脸都像公鸡冠子一样,连树都是红的, 像一团团扭曲向上的火焰。秦河闻讯从河边过来。一看姑姑受伤,他顿时成了木头人,片刻,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众人上前扶持,他分拨开,醉汉似的,摇晃 着上前,捡起那根沾着姑姑血的棍子,朝向张拳的脑袋抡去!——住手!姑姑大喊!姑姑挣扎着站起来,喝斥秦河,你不在河边看护船只,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添 乱!秦河满脸尴尬,丢下棍子,往河边走去。

轩宇阅读微信二维码

微信扫码关注
随时手机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