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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1)(2)

拿着吧,我说,妹妹给你你就拿着。

她畏畏缩缩地伸出小手。

陈鼻厉喝一声:陈耳!

陈耳慌忙把小手缩了回去。

干什么你,我说,小孩子嘛!

陈耳哇的一声哭了。

我进里屋抓出一把巧克力,装进陈耳的棉袄兜兜。

陈鼻站起来,对小狮子说:把孩子还给我。

小狮子瞪着眼说:你不是不要了吗?

谁说我不要了?陈鼻怒冲冲地说,她是我亲生的骨肉,怎能不要?

你不配!小狮子说,她生下来时像只小病猫,是我把她养活了。

是你们一路追逼,才使王胆早产!陈鼻道,要不王胆也不会死!你们欠着我一条命!

你放屁!小狮子说,王胆那情况,根本就不应该怀孕,你只顾自己传宗接代,不管王胆的死活!王胆死在你的手里!

你说这个?!陈鼻大声吼叫着,你说这个我让你们家过不成年!

陈鼻从锅台上抓起一个蒜臼子,瞄准我家的锅口。

陈鼻,我说,你疯了吗?我们可是从小的朋友!

这年头,哪里还有什么朋友?!陈鼻冷笑道,王胆藏在你岳父家,也是你向你姑姑透了信吧?

跟他无关!小狮子说,是肖上唇报的信。

我不管谁报的信,陈鼻道,反正你今天得把孩子还给我。

你做梦!小狮子说,我不能让这个孩子死在你手里,你不配做父亲!

你这个臭娘们,你们都是生不出孩子的“二尾子”,你们自己不会生,所以才不让别人生,你们自己生不出,才想把别人的孩子霸为己有!

陈鼻!闭上你的臭嘴,我怒道,大辞灶的,你跑到我家来耍什么横?你砸吧,你有本事往锅里扔!

你以为我不敢扔?

你扔!

你们不还给我孩子,我什么都敢干!杀人放火,我都敢!

一直躲在里屋不吭气的父亲走出来,说:大侄子,看在我这把胡子的份上,看在我与你爹多年相好的份上,你把蒜臼子放下吧!

那你让她把孩子还给我。

是你的孩子,谁也夺不去。父亲说,但你要好好跟她商量。毕竟,没有她们,你这孩子早跟着她娘一路去了。

陈鼻将蒜臼子扔在地上,一屁股坐回门槛,呜呜地哭起来。

陈耳拍打着他的肩膀,哭着说:爹……别哭……

见此境况,我的鼻子一阵发酸,对小狮子说:我看……还是还给他吧……

你们休想!小狮子说,这孩子是我捡的!

你们太欺负人啦……太不讲道理了……陈鼻哭着说。

叫你姑姑来吧,父亲说。

不用叫,我早就来了!姑姑在门外说。

我像见到救星一样迎出去。

陈鼻,你给我站起来!姑姑道,我就等着你把蒜臼子扔到锅里呢!

陈鼻乖乖地站了起来。

陈鼻,你知罪吗?姑姑厉声问。

我有什么罪?

你犯了遗弃人口罪,姑姑道,陈眉是我们带回去的,我们用小米粥,用奶粉,好不容易把她养活,半年多了,你陈鼻连个面也不露,这女儿是你的种不假,可你这个父亲,尽到责任了吗?

陈鼻嘟哝着:反正女儿是我的……

是你的?小狮子凶凶地道:你叫叫看,她答应不?她如果答应,你就把她抱走!

你不讲理,我不跟你说话!陈鼻道,姑姑,过去是我错了,现在我认错,认罪,你把女儿还给我!

还给你可以,姑姑道,你先到公社去交齐罚款,然后给孩子落上户口。

罚多少?陈鼻问。

五千八!姑姑说。

这么多?!陈鼻道,我没有那么多钱!

没钱?姑姑道,没钱你就别想要孩子。

五千八啊!五千八!陈鼻道,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你的命自己留着吧,姑姑说,你的钱也可以自己留着,留着喝酒、吃肉,还可以去路边店嫖娼!

我没有!陈鼻老羞成怒地吼叫着,我要去告你们!公社告不赢我去县上告,县上告不赢我去省上告,省上告不赢我去中央告!

中央要是也告不赢呢?姑姑冷笑着说,是不是还要到联合国去告?

联合国?陈鼻道,联合国我也能去!

你太有本事啦!姑姑说,现在,你给我滚!等你告赢了,再来抱孩子。但是我告诉你,即便你告赢了,也得给我写份保证,保证你能把这孩子抚养好,同时你还得付给我和小狮子每人五千元辛苦费!

辞灶日傍晚陈鼻没能把陈眉抱走,但春节过后,元宵节次日,陈鼻拿着罚款收据,把陈眉抱走了。“辛苦费”是姑姑说的气话,自然不必他交。小狮子哭得浑身乱颤,好像被人夺走了亲生骨肉。姑姑斥她:哭什么?喜欢孩子自己生嘛!

小狮子痛哭不止,姑姑抚着她的肩头,用一种我从没听到过的悲凉腔调说:姑姑这辈子,已经定了局了,而你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去吧,工作是次要的,先生个孩子出来,抱回了给我看……

到北京后,我们一直想生孩子,但不幸被陈鼻言中。小狮子生不出来。她对我女儿不错,但我知道,让她魂绕梦牵的,还是陈眉。所以,她捧着那个鼻眼酷似陈眉的泥娃娃时那种表情,就是可以理解的了。她对王肝说其实是对我说:

我要这个孩子!

多少钱?我问王肝。

什么意思,小跑?王肝恼怒地说,是瞧不起我吗?

你千万别误会,我说,“拴孩子”要心怀诚意,不交钱如何体现诚意?

交了钱才没有诚意呢,王肝压低声音道,能用钱买到的,只是一块泥巴,而孩子,是买不到的。

那好吧,我说,我们住滨河小区九幢902,欢迎你来。

我会去的,王肝说,祝你们早得贵子。

我苦笑着摇摇头,与王肝告别,拉着小狮子,迎着人流,进入娘娘庙大殿。

大殿前的铸铁香炉中,香烟缭绕,散发着浓烈的香气。香炉旁边的烛台上,红烛排列得密密麻麻,烛火摇曳,烛泪滚滚。许多女人,有的苍老如朽木,有的光鲜如芙蓉,有的衣衫褴褛,有的悬金佩玉,形形色色,各个不同,但都满脸虔诚,心怀希望,怀抱泥娃,在那儿焚香燃烛。

大殿高耸,有四十九级白石台阶通向殿门。我抬头仰望着飞檐之下的匾额,上题“德育群婴”四个斗大金字,檐角上悬挂铜铃,风吹动叮咚作响。

台阶上上下下,基本上都是怀抱着泥娃娃的女人,我混在女人堆里,竟有点旁观者清的意味。生育繁衍,多么庄严又多么世俗,多么严肃又多么荒唐。我油然忆起, 孩提时期,亲眼目睹,县一中的红卫兵“破四旧”战斗队,专程前来拆庙毁神的情景。他们,还有她们,把送子娘娘抬出来,扔到大河中,然后高呼口号:“计划生 育就是好,娘娘下河去洗澡!”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在河堤上,齐刷刷地跪了一排,口中念念有词。是祈求娘娘显灵惩罚这些毛孩子?还是祈求娘娘恕人类冒犯 之罪?不得而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正应了这句话:娘娘庙旧址上,重建辉煌庙宇;娘娘庙殿堂里,再塑灿烂金身。既是继承传统文化,又创造了新的 风尚;既满足了人民群众的精神需要,又吸引了八方游客;第三产业繁荣,经济效益显著。真是建一座厂,不如修一座庙啊。我的乡亲们,我的旧友们,都在为这座 庙活着,都是靠这座庙活着啊。

我仰望着娘娘塑像。她面如圆月,发如乌云。细眉入鬓,慈且含情。身着一袭白衣,项配珠宝璎珞。右手持长柄团扇,扇面斜扣肩头;左手摸着一个骑鱼童子的头 顶。在她的身体两侧,拥挤着十二个姿态备异的童子。这些童子面貌生动,童趣盎然,确实可爱极了。我想,高密东北乡能够塑出这样孩子的,大概只有郝大手与秦 河了。如果王肝所说属实,那这组塑像,更似出自秦河之手。因为,我罪过地联想到:这白衣娘娘的体态面相,与我姑姑年轻时颇有几分相似啊!娘娘塑像前的九个 跪垫上,跪着九个女人。她们占着跪垫久久不起,或磕头连连,或双手合十、仰望着娘娘默默祈祷。跪垫后的大理石地面上,也跪满了女人。无论是跪在跪垫上的女 人,还是跪在地面上的女人,都把自己的泥娃娃放在膝前,让它面对着娘娘。小狮子跪在地面上,磕头真诚,竟碰撞出“咚咚”之声。她眼里饱含着泪水,是因为爱 孩子爱得深沉。但我知道,她生孩子的梦想已无法实现。她一九五〇年生人,是年已五十五岁,虽乳房丰满,但月事已绝。我在观察别人时,肯定也有别人在观察 我。我随着小狮子跪在娘娘面前。那些观察我们的人,会以为我们这对老夫妻,是在为儿女往家拴娃娃吧?

跪拜完毕,女人们拿出钱,塞入娘娘座前的红色木箱。拿钱少的匆匆塞入,拿钱多的则不无炫耀。奉献完毕,立在木箱旁的尼姑便将一根红绳套在泥娃娃的脖子上。 立在两侧的两个身穿灰色袈裟的尼姑,低眉垂眼,手敲木鱼,口中念念有词,看似目不斜视,但只要有奉献百元以上者,她们手中的木鱼便会发出格外响亮的声音, 似以这种方式提请娘娘注意。

我们原本没想到这里来,因此没有带钱。情急之中,小狮子退下手上的金戒指,投入奉献箱。尼姑手中的木鱼“啪啪啪”连响兰声,如同多年前我参加长跑比赛时的发令枪响。

大殿后边的配殿里,依次供奉着:天仙娘娘、眼光娘娘、子孙娘娘、痘疹娘娘、乳母娘娘、引蒙娘娘、培姑娘娘、催生娘娘、送生娘娘。每殿中都有人跪拜,奉献, 每殿中都有敲木鱼的尼姑看守。我看看太阳,劝小狮子隔日再来。小狮子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沿着殿外甬道外出时,甬道外侧的小室中,不时有尼姑探出脑袋:

施主,请给您的孩子配一把长命锁!

施主,请给您的娃娃披一件彩霞衣!

施主,请给您的娃娃蹬一双青云屐!

……

我们无钱,只好连连致歉,匆匆逃脱。

出娘娘庙后,日已正晌,小表弟打我手机催问。街市繁华,人如蚁集,物品繁多,观者甚蕃。我们已顾不上闲逛,分拨着人群,匆匆前行,小表弟说他的车已在庙会东侧、今日隆重开业的中美合资家宝妇婴医院前等我们。

我们赶到那里时,典礼已过。只见遍地鞭炮尸骸,大门两侧凤凰展翅般摆开了数十个花篮,空中飘着两个巨大的气球,气球下拖着巨幅的标语。这是一座蓝白二色的弧形建筑,仿佛两条伸出的双臂形成的冷静而高雅的怀抱,与西侧金碧辉煌的娘娘庙形成鲜明对照。

在发现了西装革履的小表弟的同时,我们也发现了姑姑。许多人在那里,从花篮上拔取花朵。姑姑也混在其中。姑姑手里已经有了十几枝玫瑰,有白色的、红色的、 黄色的,都是含苞欲放的。我们是从背影认出姑姑的。即便姑姑混在一万个人中,哪怕这些人都穿着同样颜色、同样款式的服装,我们也能毫不费力地辨认出姑姑。

我们看到,有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将一个白纸包裹,递到姑姑手里。那男孩转身就跑。姑姑剥开纸包,身体往上一耸,发出一声怪叫,沉重身体,晃了几晃,往后便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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