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4)
我每吸入一口气,就忍不住咳嗽一次,我的窒息感和恐惧感也跟着递增,于是我屏住呼吸,一路来到前厅。一到那里,我整个人跌跪下来,伸直身体趴在地上, 赫然发现我竟然能够呼吸。虽然空气温度很高而且闻起来有股酸味,但是相对地来说,即使是太平洋吹来的清新海风也从没让我感到如此兴奋过。
但是我没有因此得意忘形地躺在那里大肆享受新鲜空气。我仅稍微休息片刻,藉机做几次深呼吸清除肺部秽气,并挤出口水将嘴里的烟油吐出。
随后我扬起头刺探空气,试图判断安全范围的高度。范围不高,只有四到六英寸左右。然而,这浅浅的空气层应该足以让我支撑到找到出口为止。
当然,任何地毯着火的地方则完全没有安全范围可言。
灯还是暗着,我在一片浓重的茫茫烟雾中疯狂地匍匐前进,朝我印象中前门的方向爬行,那是最近的出口。乌漆抹黑之中,我最先碰到的是沙发,依照直觉判断,我应该已经穿过拱门来到客厅,和我想像中走的路线起码偏离了九十度。
一阵阵橘红色的火舌不时吐向接近地面的空气层,将团团的烟雾顿时照亮。看起来就像是大平原上的闪电雷光。从贴在地毯上的角度放眼望去;这米色的尼龙纤 维严然就像是一片辽阔干旱的草原,被间歇的闪电照得通明。而浓浓烟雾下这道狭窄的活命空间,仿佛就像是睡梦中跌入的另一个时空。
窜动的火光是屋内别处火焰的反射,只可惜它们无法提供足够的照明,帮助我找寻出路。四面八方的阵阵闪光只有让我更加迷惑和恐慌。
反正只要火焰不出现在我面前,我都能假装起火势发生在屋内的另一个尽头。然而此时此刻,我连这最后幻想的避难空间都保不住。我再也无法安于火光由远处反射而来的幻想,因为我已经无法分辨熊熊的火焰到底在方寸之内还是在几尺之外,也分不清火势究
竟是冲着我的方向而来,还是朝远离我的方向燃烧。炫目的火光不仅无法提供指引,反而加重我内心的焦躁不安。
如果不是吸人过量废气导致的时间感误差,那么就是火势蔓延的速度超乎寻常地快速。纵火的人大概使用了加速燃烧的燃料,可能是汽油之类的东西。
我下定决心要回到前厅,然后再从那里爬到前门。我贴近地面拼命地呼吸愈来愈刺鼻的空气,同时匍匐穿过客厅,藉着手时抵住地毯的力量拖曳身体前进,绕过 家具,直到我一头用力撞在壁炉前突起的砖造炉床上。结果我愈爬离前厅愈远,而且我也不可能像圣诞老公公那样从烟囱爬回雪橇。
我感到头晕目眩,一阵剧烈的头痛从我左边的太阳穴成对角线将我的头撕裂成两半。烟雾和满人眼中的成威汗水让我的双眼感到阵阵刺痛。我没有窒息,但是窜入底层空气的辛辣浓烟让我不停干呕,我觉得自己大概逃不过这场劫难。
我卖力地回想壁炉和前厅的相对位置,沿着炉床匍匐前进,然后横切穿过客厅。
我不敢相信我竟然找不到这间屋子的出口。开玩笑,这并非什么豪华巨宅或城堡,只不过是一栋七个厅两套半浴室的房子,而且当中并没有任何特别宽敞的房间,就算全国最厉害的房屋仲介业者用尽三寸不烂之舌,也没有办法将它描述成能满足威尔斯亲王和其随从的豪宅大院。
偶尔在晚间新闻看到有人葬生火窟的骇人消息时,我们始终难以理解他们为什么不能够从门口或窗户逃生,尤其大多数门窗都在十二步的距离之内,除非他们喝 醉酒,或者嗑药过度,或者愚蠢到冲回熊熊火焰中拯救家猫云云。这样说听起来可能有些忘恩负义,毕竟就某方面来说,今天傍晚若不是那一只猫我可能早就没命 了。无论如何,我现在总算明白人们在这种情况下丧生的原因,呛人的烟雾和黑暗其实比毒品和酒精更让人晕头转向,毒气吸得愈多脑筋就愈不灵光,最后整个人精 神溃散,愈惊慌注意力愈无法集中。
起初当我爬上二楼察看安琪拉的状况时,在那种随时可能面临暴力冲突的威胁下,连我都不得不为自己的镇定和冷静感到惊讶。当时,由于浓厚的英雄心态作祟,我甚至有一股冒险犯难的渴望。
十分钟的转变真大,转眼之间,我已经深刻的体认到,此刻就算我有编幅侠一半的沉着,也无法摆脱这些障碍,对于冒险犯难,我已经不抱任何浪漫的幻想。
正当我处于极度惶恐之中时,突然有个东西从我背上擦过,并轻触我的脖子和下巴,是活的东西。我透过脑海里的三百个马戏团看见被巫术唤醒的安琪拉。费里 曼,她趴着身子沿着地面滑到我身边,试图用她冰冷的嘴唇在我的喉咙上种下血淋淋的死亡之吻。受到严重缺氧的影响,即使这样恐怖的意象都无法让我的头脑回复 清醒,我惊慌失措地乱开了一枪。
感谢上帝,我的射击方向完全错误,因为即使在震耳欲聋的枪声之中,我都可以认出我喉头上冰冷的鼻子和我耳朵上温热的舔吻来自我唯一的一只狗,也就是我最忠实的伙伴,我的欧森。
“嘿,老弟。”我想说,结果只勉强发出几个毫无意义的干呕声。
它舔舔我的脸,嘴里吐出浓浓的狗口臭味,不过那实在不能怪它。
我拼命眨眼,试图把视力弄清楚,屋内红色的火光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我只隐约地感觉到它毛茸茸的脸贴在我前方的地面上。
然后,我突然想到如果它有办法进到屋子里找到我,它一定也能带领我找到出路,最好赶在我的牛仔裤和它的毛皮着火之前即刻行动。
我鼓起全身的力气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来。我忽然觉得想吐,像是有一只鳗鱼要从喉咙游出来似的,但是我跟先前一样硬将它吞下去。
我紧紧眯着双眼,试着不去想头顶上高温的热气,向下伸手抓住欧森粗宽的皮项圈,由于它就紧贴在我的腿边,所以并不难找。
欧森把鼻子贴近地面可以呼吸的地方,我则必须屏住呼吸,不理会那些搔鼻的烟雾,让狗儿带领我穿过屋内。它尽可能带我避开家具,我无法相信它居然能在这 样恐怖的惨剧当中自娱。我走着走着迎面撞在门框上,还好没有撞断牙齿。然而,在这段短暂的行程当中,我由衷感谢上帝以XP症而非失明来考验我。
正当我觉得如果我不立即趴到地上可能会当场晕厥的时候,我感觉到一股冷空气迎面拂来,当我再度睁开眼睛时,我竟然能看得见。我们正在厨房里,火势还没有蔓延到这个地方,这里也没有烟,因为后门吹送来的风把烟都往餐厅的方向吹。
餐桌上放着点燃蜡烛的红宝石色烛台,玻璃酒杯,和一瓶打开的杏桃白兰地。看着这张摆设舒适的餐桌,我觉得过去几分钟发生的事恍如一场恶梦,仿佛安琪拉会再一次神情黯然地穿着她先生的羊毛衣,和我一起坐在这里,斟一杯酒,将她的故事说完。
我的嘴又干又苦,我差点顺手把那瓶白兰地一起带走。不过,巴比。海洛威那里会有啤酒,那更够味。
厨房的门闩已经松开。虽然欧森聪明过人,但是我怀疑它有能力打开锁住的门进来找我更何况,它没有钥匙。
我站在门外,试着将肺里最后几抹浓烟吐尽,同时将手枪插入夹克的口袋里。我一边在牛仔裤上抹去手心的汗水,一边神情紧张地扫视后院以防误中埋伏遭人攻击。
天上的云影如同银白色地面下的鱼群一般浮游过洒满月光的草坪。
除了被风吹动的植物之外,一切万籁俱寂。
我一把抓起脚踏车,牵着车穿过凉亭走道,抬头凝望身后的房屋;很惊讶地发现它居然尚未完全被火吞噬。屋内大火从一间房间迅速蔓延到另一间房间,可是外 表上只能看出少许的端倪,明亮的火焰正在燃烧楼上两扇窗户的窗帘,还有一朵朵如花瓣般的白色烟雾从阁楼屋檐下的通风口徐徐冒出。
除了时而咆哮的晚风之外,这个夜晚显得分外地宁静。月光湾不是个大城市,但是到了夜里也有它独特的声音,几辆疾驶而过的汽车、远处酒吧传来的音乐、年 轻人在阳台上练吉他的声音、狗叫声、扫街车底下刷子运转的沙沙声、推婴儿车的声音、挨姆巴卡德罗大道尽头千年广场外高中生聚会的笑闹声、美铁 (Amtrako)乘客列车和货运列车疾驶而过时的汽笛声……然而,此时却都鸦雀无声。今晚什么声音也听不到,让人恍若置身于莫加维沙漠 (MojaveDesert)里最偏僻死寂的小镇社区。
显然我在客厅里开的那一枪,并没有引起外人的注意。
走在洋溢着茉莉花香的拱形花架下,推着脚踏车,车轮发出轻微的转动声,我带着急速的心跳尾随欧森来到前门。它跳跃起来用前脚将门闩须开,这是它的特殊才艺之一,我以前也见它这么做过。然后我们一起沿着通往马路的人行道前进,走得很快但不是用跑的。
我们运气好,四周没有目击证人,街道上没有汽车行驶,也没有行走的路人。
假如附近的邻居发现我在房子失火时匆匆离去,史帝文生局长极可能会以此当作籍口将我缉捕归案,然后以我拒捕为由一枪将我击毙,不论我到底有没有反抗的事实。
我跨上脚踏车,一脚踩在地上以保持平衡。当我回头凝视那栋房屋时,晚风正吹动高大的木兰花树,枝叶间隐约可见火焰从一楼和二楼的几扇窗户探出火舌。
我怀着哀悼、兴奋、好奇、恐惧、伤感和深沉的问号,沿着人行道迅速驶向路灯较稀疏的街道,欧森则气喘喘地跟在我旁边阔步向前奔跑。
我们离去将近一个街口的时候,我听见费里曼住宅的玻璃开始爆破,想必是剧烈膨胀的高温所导致。
树干间稀疏的星光,枝叶间洒落的月光,高大的橡树,宜人的黑暗,和安息的墓碑——对欧森来说,这里还代表好奇的松鼠气味,是的,我们又回到了紧邻圣柏纳天主教堂的墓园。
我把脚踏车轻轻停靠在一个墓碑上,墓碑上头竖立着一座花岗岩雕塑的光环天使。我坐下来——头顶上没有光环——将背靠在一个上头竖立十字架的石头墓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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