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4)
“我们已经给过上帝机会了。”曼纽说:“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开创自己的命运。”
我必须离开这里,不单是因为日出即将来临。我继续牵着脚踏车穿过后院,不知不觉间两腿开始向前冲,直到我将他们家远远抛在身后,冲回到大街上。
当我再度回首凝望这栋南塔克式的住宅时,它已经不是我印象中的模样。看起来比从前狭小、拥挤,而且令人望之却步。
东方开始出现鱼肚白,倘若不是日出渗出的银光,想必是世界末日的到来。
在过去十二个小时以来,我痛失父亲、与曼纽和托比多年的友谊,许多的幻想和纯真也随之破灭,我害怕还有更多更严重的损失在前头。
欧森和我一路直奔萨莎的住处。
萨莎的住屋属KBAY所有,算是她担任电台总经理一职的福利之一。那是一栋二层楼的维多利亚式小别墅,精致的木工在房屋所有的天窗、三角墙、屋檐、窗 户和门口四周围,以及阳台的栏杆上展现无遗。倘若不是油漆的颜色,整栋房屋看起来就跟珠宝盒一样。象牙黄的外墙,粉红色的百叶窗和阳台栏杆,木工的部份则 清一色为莱姆派的颜色。整体的外型看起来让人误以为是一群吉米·布菲(Jin-nyBuffet)迷在嗑药和周末狂欢后粉刷的杰作。
萨莎不介意房屋夸张炫目的外表。如她所说,反正她人住在屋内,屋外看起来怎么样并不重要。
宽敞的阳台整个用玻璃密闭,考虑到天气较冷的时节,萨莎在里面装设暖气,将阳台改装为温室。成排的桌子、长凳和牢固的金属架上摆满了数以百计的盆栽, 包括茵陈蒿、百里香、白茫、葛草、山萝卜……她将它们当作烹饪的材料,用来制作散发淡淡香气的干燥香包,和冲泡有益健康的草茶。
我从来不带自己的钥匙。萨莎将一把备份的钥匙放在一只外型像赠殊的花盆里,就藏在美香草黄色的叶片下方。当致命的破晓在东方亮起鱼肚白,当世界准备进 入谋杀的梦乡时,我让自己悄悄地溜入萨莎的家里避难。走进厨房,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收音机扭开,萨莎正在消磨最后半小时的节目,做气象预告,我们尚未脱 离雨季,将有云气从西北方来袭,入夜之后将有短暂阵雨。
假如她预测我们将遭受一百英尺高的海啸和火山爆发的大量岩浆袭击,我可能会听得更津津有味一些。每当我听见她广播节目时柔顺又略带磁性的嗓音,脸上就浮现出笑容,即使在这个接近世界末日的早晨,我依然无法抗拒地被她的声音抚慰和挑逗。
窗外渐渐变亮,欧森毫不犹豫地走到角落里一张塑胶地毯边,上面放着两只硬壳塑胶狗碗。每个碗上都写着它的名字,不管是巴比的木屋或萨莎家,它都被当作家人看待。
我的狗从小被叫过许多的名字,不过它对那些名字从来没有认真地反应过。后来,我们发现它对我们租来的欧森。威尔斯的电影看得特别认真,尤其是有威尔斯本人出现的片段,于是我们半开玩笑地以这位演员兼导演的名字为它命名。从此以后,它就只对这个响叮当的名字有反应。
当它发现两个碗都空无一物的时候,欧森叼起其中一个碗来到我面前。我将它注满水放回塑胶垫上,免得碗在瓷砖地板上打滑。
它随即衔起另一个碗,状似哀求地看着我,就跟所有的狗一样,欧森的脸简直就是为哀求的表情而设计的,做起样来完全不输给一流的演员。
当我们在诺斯楚莫号与罗斯福、蒙哥杰利共聚一桌的时候,我曾想到狗玩扑克牌的好笑图画,当时这个图像不断在我脑海里浮现,我觉得我的潜意识好像试图向 我揭示某件重要的事实,现在我明白了,图片里的每只狗都代表了一种人的典型,而且每一只都和人类一样聪明。在船上时,由于欧森和猫咪大玩“嘲讽刻板形象” 的游戏,我才深深体会到卫文堡的那些动物比我原先想像的还要聪明,聪明到我不愿意承认的地步。假如它们会拿牌会说话,或许可以赢牌,甚至可以带我到干洗店 洗衣服。
“时间还有点早。”我说,从欧森嘴里接过狗碗。“不过看在你也折腾了一个晚上的份上。”
我把它最喜欢的干狗粮倒一份在它的碗里,在厨房里绕了一圈,关上百叶窗,将威胁性渐渐增强的目光阻隔在外。当我关闭最后一扇百叶窗时,我似乎听见屋内某处传来门轻轻关上的声音。
我停住不动,仔细聆听屋内的动静。
“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喃喃自语。
欧森从碗里拍起头,嗅一嗅空气中的气味,歪着头唤了一声,继续吃它的狗饲料。
想必是我脑袋瓜里那三百个马戏班在作怪。我走到水槽边洗手,泼一些冷水在脸上。
萨莎把厨房整理得一尘不染,到处亮晶晶的,而且散发着甜美的清香,只不过挤满了各式厨房用具。她是个烹饪高手,光是各种奇形怪状的厨具就占据了半个流 理台面。悬挂在高架上的锅碗瓢盆之多,让你恍如置身挂满钟乳石的石窟。我在屋里四处穿梭,将百叶窗关上,每个角落都可以感觉到她活跃的生命力。她总是活力 四射,即使在她出门之后,家中依然留着她的气息。
她家里的陈设不具备任何室内设计的主题,她不强调家具和艺术品之间的协调。相反的,每一个房间各自反应她内心不同的热情和嗜好,她是个凡事充满热情的女人。
她每餐都在厨房的大餐桌上解决,因为原先的餐厅已经改装为音乐工作室。其中一面墙边摆着一架电子琴,有了这部全功能的合成音乐器,她甚至可以为一整个 交响乐团谱曲,在这旁边摆着她作曲用的乐谱架,和一叠等待她动笔的空白乐谱。音乐室中央放着一组鼓,角落里竖着一把高级的大提琴和一张低矮的琴椅。乐谱架 旁的另一个角落里,一把萨克斯风悬挂在专为萨克斯风而设的铜制吊架上。此外,还有两把吉他,一把木吉他,一把电吉他。
客厅是书的天下,看书是她的另一项嗜好。每面墙都摆著书架,架上排满书籍。客厅里的家具虽然不摩登,却不乏品味,天然材质的椅子和沙发以舒适为原则,非常适于休憩、谈心或看几小时的书。
在二楼,楼梯口第一个房间的特色是一辆固定式的运动脚踏车。
划船机、一组二到二十磅以两磅为间隔的哑铃和一张运动用软垫。
除了健身房之外,这也是她的医药室,里面储藏了林林总总的维他命和矿物质,这也是她练习瑜伽的场所。每次她一踏上运动脚踏车,不满身大汗骑个三十英里 她绝不停止。她会一直待在划船机上直到她划过脑海里的太和湖为止,在她保持韵律划船动作的同时,她会一边哼莎拉。麦克拉琪兰 (SarahMcLachlan)、茱莉安娜。哈特斐尔(JulianaHarfield)、玛莉狄丝。布鲁克斯(MeredithBrooks)或萨 莎。谷道的曲子。当她做仰卧起坐和举腿动作的时候,在她身体底下的软垫仿佛半途就要开始冒烟似的。做完运动的时候,她总是比运动前显得更神采奕奕。经由各 种瑜伽姿势完成静坐的时候,她散发出来的放松威力,足以将整个房间的四面墙震碎。
天哪,我好爱她。
当我走出运动室时,那种害怕即将失去她的不祥预感再度袭上心头,我不由得全身剧烈地发抖,必须倚靠在墙上让自己冷静下来。
白天里她不会有事,从位于席格山的广播电台穿过市中心回家只有十分钟的车程。夜晚似乎才是猴群出没的时间。史帝文生那类的变种恶徒在大太阳底下的自制 力似乎也比在月亮底下高。就跟“怪医魔岛”(TheIslandofDr.Moreau)里的怪兽人一样,一到夜晚就兽性大发。当夜幕来临时,他们就失去 自我控制的能力,使得他们有胆做一些白天不敢做的事。现在既然是白昼,萨莎绝对不会有事的。从小到大,这或许是我第一次为白昼的来临感到欣慰。
最后,我来到她的卧房。床铺的款式很简单,素面的床头板,床尾没有脚板,床上只覆盖着一面纤薄的白色丝绒床罩。梳妆台、床头柜和桌灯完全没有任何特殊 之处。卧室的围墙带着浅浅的黄色,恰似云中晨曦的颜色。有些人或许会觉得房间的陈设稍嫌单调,但是只要有萨莎在场,这里远比任何法国城堡里的巴洛克卧室装 饰得更精致豪华,也比任何一座禅寺的打坐地点更能平静人心。她睡起觉来从不断断续续。只要她一睡着,就跟沉没大海的石头一样,经常让人不放心地忍不住伸手 碰碰她,感觉她的体温,试试她有没有脉搏,生怕她会这样睡死过去。她对人也充满热情。当她和你做爱的时候,整个房间似乎都暂时停止存在,让你仿佛置身超越 时空的某处,在那里只有萨莎,只有地散发出来的光和热,她灿烂的光辉总是那么耀眼夺目而不灼人。
当我绕过床尾,走向墙边的三扇百叶窗时,我注意到有个东西放在丝绒床罩上。那个东西不大,外表看起来极不规则,但很光滑,一块发亮的彩绘瓷器碎片,刻画着十张微笑的嘴,一弯脸颊,和一只蓝色的眼睛。那是在安琪拉。费里曼家被摔破在墙上的克里斯多福娃娃脸上的碎片。
显然至少有一只猴子在昨夜到过这里。
我忍不住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愤怒,我猛然从夹克里拔出手枪,开始在屋内进行地毯式的搜索,每一个房间,每一个衣橱,每一个碗柜,只要是这些讨厌 的家伙躲得进去的缝隙,全都不放过。我一边咒骂,一边放出敢说敢做的恐吓,我用力扯开门,粗暴地关上抽屉,用扫帚的把手朝家具底下猛戳。我的大肆喧哗立即 引来欧森的注意,它冲到我身边以为我和谁发生了激烈的争斗,然后它试着保持安全距离地跟在我后面。
结果屋里连半只猴子都没有。
当我结束搜索行动的时候,我忍不住想拿一桶高浓度的阿摩尼亚,擦拭屋里每个猴子可能碰触过的角落,藉此抹去心理上的玷污感,仿佛它们不单是卫文堡的实 验品,而是从地狱鬼火和罪人惨叫声里冒出的怪物。将阿摩尼亚的事搁在一旁,我赶忙拿起厨房里的电话直拨KBAY播音室的专线。在我键入最后一个号码的时 候,赫然想到这时萨莎应该在返家的途中,我立即改拨她的行动电话号码。
“嘿,雪人。”她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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