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恋人
画家九岁时闯进那座迷宫般美丽的房子要去找的那个女孩儿,她是谁?也许我也许无论哪一个男孩儿,平生第一次怀着男人的激情去找过的那个女孩儿,她是谁呢?或者,在未来,在所有留给我深刻印象的女人当中,在写作之夜,谁就是那个如梦如幻的女孩儿的继续呢?
N。我有时候感到她就是N。对,女导演N。
在某些时间,某些地点,某些事件和我的某些思绪里,那女孩儿变成N,变在F医生从童年开始就迷恋着那个女人。那飘忽不定的悠久的幻影,走过若干年,走过若干人,在经过N的时候停一下,在N的形象和身世中找到了某种和谐,得以延续。于是,又一种虚无显化成真,编进了N的网结--准确地说应该是,纺织进一张网的N结上,从而有了历史。
(虽然算起来,N与那个小姑娘年龄不符,但思绪是没有年龄的。因而,她并不一定就在这N结上永远停留,在这之前、之后,或与此同时,她也可能是别的女人,比如是T,是X,比如也许很简单她就是O。没人能预先知道,思绪会把她变成谁。)
N最早出现在那本电影画报里。就是我蹲在一片春天的草丛里所翻看的那本画报。在没人跟我玩的时候我常常翻看那本画报,看那上面一群漂亮女孩儿的剧照。从童年,到少年,我多次去看过那个电影。奶奶问我:“你又去看什么电影?”或者:“你又看了个什么电影呀?”我随便编出一个片名骗她。实际我看的全是那一个。百看不厌。看她们童话般的美貌,看她们童话般的校园和教室,童话般的夏令营、篝火、鸽子、葵花和白杨树……去看她们以童话般的纯真所眺望的童话般的未来。不知那电影院售票的老人——我愿意把好几个售票者想像成一个老人,一个近乎于为教堂守门的老人——他是否注意到了,有个男孩儿一次次去看那个电影,一次次散场之后男孩儿童年的欣羡变成了少年的痴哀。那个男孩儿,那个缥缥缈缈的男孩儿就像是我,就像是所有男人的童年记忆,在传说般的往昔岁月,在巨大的云彩和天空下不经挑选的一条小路上,也许是在梦里,也许是在往昔直至今日的向往之中,他缥缥缈缈地走着,但也许他真的冒过雪后寒冷的风,走进过一座美丽的房子。下午的阳光里传送着小贩或者手艺人孤单而悠扬的叫卖声,一直到阳光渐渐地消逝,那时他心里想着去找的,应该就是那群女孩儿中的一个。
没想到将来,他真的与那群女孩儿中的一个相识。
那一个,她就是N。
我认识N的时候,她已近中年,在一家电影厂作着导演。她身材修长,她依然美貌。她四十岁生日那天我在她家喝酒。醉人的酒。我问她还记不记得她小时候住的那座房子。她说当然记得。我说,那座房子,简直,简直就像个宫殿!她说怎么你去过?你在那儿认识谁呢?我说你的姐姐还弹钢琴吗?她说,什么?她说她没有姐姐。我说,还有你的哥哥,他太安静了,他好像挺忧郁是吗?她说噢好了,你别再喝了。她夺过我的酒杯说,她没有姐姐,兄弟姐妹她都没有。我看着她心想她到底是谁?我近乎无礼地看着她心想她是谁这不要紧,她还是那么美,温文尔雅像她的母亲虽然我几乎没有见过她的母亲,她还是那么美但不像她的姐姐,(她的姐姐美,但是冷),虽然她说她并没有姐姐。不管她是谁这确实没什么关系,她还是那么需要一个教堂守门的老人来守护,四十岁算什么,八十岁也埋没不掉她脸上的童话。我说这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同时我想象着她爱的时候必定疯狂无比炽热灼人。
我说:“那天他走后,你父母骂你了吗?”
“为什么骂我?”
“他们错了。那是他们的错儿。你父母,还有你的姐姐和哥哥,甚至你家的保姆,是他们的错儿。”
“我看你是不是睡一会儿?”
“他们在第四章里,以为画家是个野孩子。就是说--坏孩子。真的,他们错了。”
“好了好了,你躺下,什么第四章不第四章,对,就躺在这儿,躺下来。”
“噢没关系,真的我没关系。但是画家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画家?哪个画家?你说谁?”
“这不重要。画家那时候和所有的孩子一样。所有的孩子都一样,不是吗?但是画家并不走,他氢这件事记得越来越深。我知道他,我知道他为什么总在画那根羽毛,那根越来越飘逸越来越冷峻越来越孤傲不群的羽毛。我甚至知道O,为什么离开这个世界……”
“你睡一会儿吧,好吗?”
“为……为什么睡……睡一会儿?”
“你已经在做梦了。”
我望着她,很久(甚至直到今天,甚至会到永远),都不敢确定她到底是在童话中,还是已经从童话中不小心走进了现实。
“那么,当我蹲在那片春天的草丛中看你的时候,你正在干什么?”
“不知道。也许,那时我的父亲正在写一本书,我正看着他写。”
“那些童话吗?”
“不,他正在虔诚地写着一部足以葬送全部童话的书。”
32
写作之夜,N所以是女导演N,所以在我的印象中有了这一种职业,是因为在那个早来的夏天,传说她忽发奇想,借来一部摄影机,请来一对青年演员,在人群如潮如涌的大街上,拍摄了三本胶片。她相信,无论过去还是将来,任何导演都不可能再现如此浩大壮观的场面。女导演N所要拍摄的情节非常简单,只是男女主人公在万头攒动的人群中忧心如焚地互相寻找。她给两个演员的提示也很简单:“第一,男女主人公正在初恋的狂热之中。第二,他们不小心在这动荡的人群中互相丢失了。”演员问:“接下去呢?”N摇摇头,说:“不知道。”“剧本在哪儿?”“没有。没有剧本,甚至连故事都还没有。现在除了这对恋人在互相寻找,什么都还来不及想。”“那你凭什么相信,这情节,在你将来的故事里一定用得上呢?”N说:
因为我相信不管什么时候,我们可能丢失和我们真正要寻找的都是——爱情!”N说:“就是现在,我也敢说在我们视野所及的范围里,至少有几千对恋人正在互相寻找,正在为爱情祈祷上苍。”N站在一辆平板三轮车上,把定摄影机,对准那两个青年演员,在人的海洋中缓缓行进,跟拍这一对焦灼地相互寻找着的恋人。一群记者追着她问:“你认为,你的这部片子什么时候能够公映呢?”N回答:“这不是问题。”记者问她:“你是否想过,你一定能把它拍完?”N回答:“我早晚会把它拍完。”记者问:“如果那时这两个演员已经不合适了呢?比如说,他们已经老了呢?”N思忖片刻,说:“对爱情来说,什么年龄都合适。只要我那时还活着,我还是要把他们请来,我将拍摄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互相亲吻着回忆往昔,互相亲吻着,回忆他们几十年中乃至一生一世历尽艰辛的寻找。”人群中有个声音问:“喂,女导演,光是亲吻吗?在您的爱情故事里打不打算出现性场面呢?”人群中于是有些窃笑。女导演回答:“是的先生,你提醒了我,那动人的爱情当然需要有一个无遮无拦的美丽仪式,不可或缺!”笑声于是淹没在霎那的肃静中,和由肃静中突然爆发的掌声里。记者接着问:“那么从青年到老年,这间隔您打算怎么拍呢?这期间的他们由谁来扮演?”N说:“由所有的人来扮演。”她把摄影机缓缓地摇了三百六十度,说:“由现在一直到到那时的,所有的恋人们,来补充!”人群再次报以掌声。传说,掌声中一个年轻的低音忽然唱道:“哎哟妈妈,请你不要生气,年轻人就是这样相爱……传说所有在场的青年人都唱起来,不同音部:哎哟妈妈,哎哟——!哎哟妈妈,哎——哟……传说有一个像我这般年纪的人问:“这个女导演她是不是曾经也演过什么电影?我怎么看着她这么眼熟?”传说所有在场的中年人和老人也都跟着唱了:哎哟妈妈,请你不要生气,哎哟妈妈请你不要生气——年轻人就是这样相爱
33
F医生有二十多年不问政治了,二十多年来他几乎做到了不读书不看报,(当然除去医学书刊),不听广播不看电视,也不看电影,除去做手术他很少跟人打交道,除了医学差不多没有第二件能让他着迷的事。不用说,他的医道精湛——这既是涉及一个医生的故事时我们所希望的,又刚好符合这位医生的实际情况。但他至今仍只是个主治医生,不是教授、副教授,不是主任或者副主任,因为他的资历和水平都够了可惜没有相应的著作或论文。他的论文写了十几年了,尚未脱稿。吸引他的是神经细胞、大脑组织乃至精神方面的问题:物质以什么样的结构组织起来就有了感觉,脑细胞以什么样的形式联系起来就能够思想?每当他据开颅骨看见沟回盘绕的大脑,感到这些白嫩嫩的物质的温度和运动,他总要怀着惊愕和尊敬在心里暗暗地问:这里面已经理藏了多少幸福和痛苦?这里面有多少希望和梦想?不能把那些痛苦从中剔除,或者把更多的快乐移植进去么?当他带领学生做尸体解剖时,无比的神秘总使他激动不已,从他做学生的时代起这种激动便开始跟随他:把大脑分解开来,都是些常见的玩艺儿,那么灵魂在哪儿?灵魂曾经在哪儿?灵魂是以什么方式离开这儿的?看来灵魂是从结构里产生的,灵魂不是物质,或者说灵魂就是全部这些物质的结构。这结构一旦被破坏灵魂也就消失。那么是不是说,只要能把那些必要的物质纳入一种恰当的序列,灵魂的秘密就要泄露了?我们就可以造出我们所喜爱的灵魂?我们就可以像牙科医生把任何难看的牙齿矫正得非常漂亮那样,也把丑陋的灵魂调整得高尚呢?但是他的思路很可能是在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或者是因为他需要做的更为实际的手术太多,用于研究上述问题的时间太少,研究和实验的条件也太简陋,十几年来没有多少进展。墨守成规的医学同事觉得他这纯粹是跟自己的论文和职称过不去。在文化大革命中,甚至有人为此说他是反对领袖的思想:“灵魂?你们这些臭知识分子,老人家早就说过了,政治就是灵魂!”倒是诗人L有一天听懂了他的玄思,对他说:“可您别光盯着大脑呀,您曾经对了您已经注意到了结构!但是整个结构中不光有大脑呀,譬如说,还有肛门呢。一个不会拉屎不会放屈的人,你想想,难道能够生存吗?”F相信诗人给了他珍贵的理解,虽然他并不因此就打算与诗人合作。他顺带又问了诗人一句:“你对人工智能这件事的前景怎么看?”诗人说:“您不见得还想制造永动机吧?”医生呆愣片刻,问道:“你怎么想起了永动机?你认为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吗?”诗人说:“算啦算啦别又这么认真,我不过是说说玩儿的。”F医生问:“那,你相信人工可以制造出跟人有同样智能的生命来吗?”
诗人的回答语破天惊:“性交,先生,这方法有谁不信吗?”
L是F最亲近的朋友,他们的友谊从L失恋的那年开始。那年,失恋的痛苦使L成了F的病人。某个晚上L不知从哪儿弄到了半斤酒,如数倒进肚里,十分钟后他躺在地上又哭又喊,闹得整个病房秩序大乱。护士们轮番的训斥只能助纣为虐,诗人破口大骂,骂爹骂娘,骂天骂地,骂这个时代骂这颗星球,听得众人胆战心惊考虑是否应该把他送去公安局定他一个反革命宣传罪,但他的骂锋一转,污言秽语一股脑冲着他自己去了,捶胸顿足,说他根本就不配活,根本就不应该出生,说他的父母图一时的快感怎么就不想想后果,说他自己居然还恬不知耻地活着就充分证明了人类的无望。护士们正商量着给他一针镇静剂,这时F医生来了。
F医生请护士们离开,然后对L说:“有什么话别憋在心里,跟我说行吗?你要是信得过我,我这一宿都可以在这儿。”诗人的哭闹竟声势大减,仿佛转入了另一乐章,这一乐章是如泣如诉的行板,是秋水荡荡的对往日的怀恋,是掉进深渊的春天的回声,是夏日旷野中的焦渴是绵绵冬夜里的幻梦,语无伦次和喋喋不休是这一乐章的主旋律。F医生从这久违了的交响之中,当然听出了爱神残酷的舞步,他守护着诗人,耐心地(或者不如说享受一般地)听诗人倾诉一直到凌晨。L终于累了也终于清醒了些,他注意到医生的头几乎低进了怀里。L等了一会儿,他想医生会不会早已进入了梦乡?有好一会儿听不到诗人的动人的乐章,F医生这才抬起头来。这一下诗人醉意全消——医生的脸色惨白得吓人。轮到病人问医生了:“您不要紧吧?您去睡一会儿吧。”然后医生缓缓地站起身,嘱咐病人:“是呵是呵睡一会儿吧,我们都是罪孽深重。”L惊愕地看着F,相信F才应该去写诗。
但是F医生非但不写诗,而且不读诗,尤其不喜欢L的那些现代诗。L每有得意之作都要跑来读给F听,当他从那场痛不欲生的失恋中活过来以后,他希望自己也能为F分担一点儿心事,希望为F沉寂的河流能够增加一点儿狂放的诗情,甚至哪怕使它泛滥。然而对于诗人神采飞扬或泣不成声的朗诵,F一向以沉默和走神儿作答。
只有一次F医生的脸色又变得惨白——一
我等你,直到垂暮之年/野草有了/一百代子孙,那条长椅上仍然/空留着一个位置/……
医生连续向诗人要了三支烟。三支烟相继燃尽之后,F说:“你认为像这样的话非要说出来不可吗?”
34
二十多年前,青年F已经把一生的话说了90%,余下的话大致上只属于医学了。
在最后与N分手的那个夜晚,或者那些数不清的夜晚,F医生只是流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不管N说什么,怎么说,求他无论如何开开口,都无济于事……
……我什么都不怕,N说,不管别人说我什么,不管他们怎么看我,N说,我不都怕……N从窗边,从夜风吹拂着的一盆无花的绿叶旁走过来,来一条对角线,走到F面前……只要你也不怕,N说,只要你坚持,我相信我们没什么错儿,如果我们是真心相爱,N说我们就什么都不用怕……
……N从那座古祭坛的石门旁转过身,走过那盏路灯,走过明亮的灯光下翻动着的落叶,走过那棵老柏树,抓住他的膝盖蹲下与他面对面……我不想指责别人我尤其不愿意伤害他们,你懂吗我是说你的父母,N说我一向尊敬他们我多么希望我能爱他们,但是……
……N的脚步声,N和F的脚步声,响彻寂暗的小街,雨停了,收起伞,风把树上的雨水一阵阵吹落,落在脸上也没有感觉……但是我知道我没有错,如果你曾经说你爱我那是真的,如果现在这还是真的,N说我记得我们互相说过,只有爱,是从来不会错的,N说,如果爱是真的爱就不可能错,如果那是假的那根本就不是爱……
……N没有来。在车站上等她但是总不见她来。在那座古园里走遍找遍也没有她的踪影。她的窗口黑着,她到哪儿去了呢?半夜回到家,F的书桌上,灯下,有N寄来的一封信
……N说,要是我不知道我错在了哪儿,要是我们并没错,我为什么要放弃,我们凭什么要分离……
……N走在前面,沿着那座古园荒圮的围墙走在前面,走在月光和墙影之间,淡蓝色的头巾以及攒动的肩膀时隐时现,然后她转回身停下等他,等他走到她跟前,看着他也停下,看着他的目光一直停在她肩头的那块凄迷的月光上……你能不能再告诉我一遍,N说,你曾经告诉我的,是不是真的?N说,请你告诉我,是不是出身可以使爱成为错误?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可以使爱成为错误?N说我不是指现实我是指逻辑,现实随它去吧我只是想求证……N走进星空下清冷的草地,草地上有一座被人遗忘的大铜钟,一人多高,底部陷进了土里身上爬满了绿锈,常有养蜂人在那儿逗留,在那儿布下蜂箱,搭起帐篷,N远远地望着那座大钟的影子,坐在草丛中,等着他走来,等到听见他在她身后站下,很久……N说我能够承认现实,我也许不得不接受现实,N说,如果我父亲的罪孽注定要剥夺我,N说至少我不想让它再剥夺你,走吧你去苏联留学吧N说,我不想损害你父母为你安排的锦绣前程,但是我必须得知道这仅仅是现实这并不就是一切的证明……
……N站起身,走开,走一条对角线,走向那盆如深夜一般宁静的无花的绿叶,走到窗口旁……现在我想听听你怎么想,你真实的想法是什么,只要是真实的那至少还是美的,你总得有一句确定的回答,我只想证实这个世界上除了现实之外还没有另外的什么是真的,有还是没有,另外的,我不要求它是现实但我想知道它可不可以也是真的,我求你无论如何开开口好吗?劳驾你,开开口行吗……
大概就是从那时起青年F开始明白世间的话并不都是能够说的,或者并不都是为了说的。整个晚上他都像个孱弱的孩子抽抽噎噎地哭泣,肆无忌惮地用手背抹眼泪,哭得尽心尽意津津有味,仿佛万事大吉他单是为了享受这最后的自由哭泣而来。N恨不能揍他。N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的骨头没有一点儿男人!”这句不甚通顺的话,说不定碰巧是一句咒语或偶然与某种符咒同效,F立刻止住哭泣(他的眼泪至此终生告罄),定定地看了N足有半小时像是要把一篇碑文一字不差地背诵下来,然后他缓缓转身,离开,再没回头。路上,他的头发开始退色。
F用眼泪所演算的一道难题是:如果他立刻宣布与N结婚,那么他父母的心脏就可能立刻停止跳动;如果他想等到他父母的心脏停止跳动之后再与N结婚,那么他父母的心脏可能还要跳上三十年。
他一路慢慢地走,凭习惯迈动着脚步,心中再无所念,但回到家时已是两鬓斑白。他的母亲看见他,先是问:“喂,这位同志您找谁?”继尔大惊失色地喊道:“天哪你这是怎么啦?快看看你的头发!”他一言不发,走进卧室纳头便睡,鼾声如雷直到天明。前半宿,他的母亲、父亲、姐姐和妹妹差不多每隔半小时就来看他一次,每一次都惊讶地发现他的白发又添了许多。后半宿,全家人就围定在他的床边一筹莫展地看着他,流着泪,屏住呼吸,看着他的头发分分秒秒地变化,竟以肉眼可以分辨的速度在变白。就这样,一夜之间青年F的一头乌发踪影不留。黑夜开始消退时F醒来,一家人从他的床边缓缓散开,退到不能再退的地方,贴墙根站下,心惊胆战地看着那一团白发,不知它最终还会变成什么。F起床、穿衣、下地,黎明在那一团游动的白色四周无声地扩展。母亲最先看出那变化已经结束,至少已经告一段落,便慢慢地退向墙角试图把镜子挡住。F从大伙的神色中知道必是自己的头上出了什么问题,他请母亲让开。镜子里,F的满头银丝如霜如雪晶莹闪亮,在黑夜与白昼的衔接处像一团自由灿烂的冰凌。
窗外的晨乌像往日一样声声啼哈。窗外的晨光像往日一样,从寂暗中壮大,渐渐地喧嚣。而在这座城市里在这个世界上N再也见不到往日的F了——那一头茂盛的白发呀,“纵使相逢应不识”!F镇定得如同换了一个人,对着镜子把那头白发翻看了一遍,仿佛对它们白得如此彻底感到满意。“孩子,”母亲终于说,“你是不是去看看医生?”“不用了父母大人,我就是医生,”F说,“有时候头发和心脏一样都不是一个医学问题。”父母愣愣地站着,好像并没有听懂他的话。F又说:“不过你们的账我已经还清,以后你们再犯心脏病那就只是个医学问题,与我的前程无关了。”说罢,他梳理一下满头的白发,有条不紊地走出家门。从此F医生的血液渐渐平静,他不仅没去苏联留学,以后的二十多年里除去有病人的地方他哪儿都不去,二十多年中他就像一条流量均匀的小河,任两岸喧闹抑或荒疏,无喜无怨不惊不废一年四季以同样的速度耐心地流淌,流经在医院与家之间。不久之后他搬出了父母家——大约就是那座美丽得出人意料的房子吧,我想——有了自己的家。他自己也以为他的生命中不再会起什么波澜了。
微信扫码关注
随时手机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