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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夏天的墙(2)

L被母亲拉扯着出来,伸着懒腰打着哈欠。母亲在他屁股上揍一下,就像对付一匹小狼,母亲说:“跑吧!”母亲说:“跑吧随便哪儿,半小时内不许回来。”

L先是满腹心事地走,似醒未醒的状态。是个礼拜日,街上人少,但从每一个门中、每个窗口、每一个家里,都传出比平日喜悦纷杂的声音。路面和屋顶还都是湿的,颜色深暗,树干也是湿的近乎是黑色的,树冠摇动得几乎没有声音但树叶是耀眼的灿烂,一夜的风雨之后河水涨大了,河水载着晴朗天光舒畅地奔流……L满腹心事地走,忽然灵机一动,然后我看见他跑起来。

诗人一跑起来,我发现他就是朝着少女T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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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有一天,谁也不可能记住是哪一天,以往的三个希望忽然间显得那么单薄、简陋,那么不够。仅仅是每天看见那个十五岁的少女已经不够,仅仅是偶尔和她在一起,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已经不够。怎样不够?什么不够?不够的都是什么?十五岁的诗人并不知道。但答案已经在十五岁的生命中存在,只是十五岁的少年还未及觉察。答案,在生命诞生的时刻,就已存在。那一天,L离开那座可爱的房子,越跑越慢没有了往日的兴奋,跑过小油盐店,跑过石桥,跑在河岸,越跑越慢没有了以往的快乐。答案已经存在,只是等待少年的发现。答案甚至已经显露过了,就像真理早已经显露过了,但要发现它,却需要:夏日的夕阳沉垂的时刻少年沿着以往的归途,怅然若失。

怅然若失,是少年皈依真理的时刻。

L在河堤上坐下,不想回家。

看着落日在河的尽头隐没,看着两岸的房屋变成剪影,天空只剩下鸽子飞旋的身影,河水的波光暗下去继尔消失,只听见汩汩不断的声响。怅然若失之间,这初历孤独的时刻,忽然淡淡的一缕痛苦催动了一阵无比的欢乐。这时我发现,真理的光芒早曾在他的欲望中显露端倪,少女动人的裸体已不止一次走进了诗人黑夜的梦景,和白昼的幻想。这幻想夺魂摄魄般地重新把诗人点燃,这幻想一经出现便绵绵不绝动荡不止,不可违抗,使少年不顾一切地顺从着她的诱惑,她的震撼,追寻着那动人的神秘……诗人L热血沸腾看见了少女神秘的裸体,雪白的一道光芒,在沉暗中显现。一切都被她衬照得失去了色彩。雪白的光芒,但是仅此而已,少年L确凿还没有见过女人的裸体。沉暗中,那光芒向他走来,他极力想看清她,看清每一部分。但那光芒飘忽游移不能聚拢。他能感到她的呼吸、呼吸的气流和声音,能听见她的脚步、走着或者跳着的节奏,能看见她的脸但在那跳荡的光芒中看不清她的表情,看见她美丽的脖颈和身体的轮廓,但无论如何想像不出那些最神秘的部分,他甚至怀疑那些神秘是否存在,是否此时此刻就在某一处空间里坦然成长。在那虚虚实实飘飘扬扬的衣裙里面难道少年L的痛苦和梦景,一定符合逻辑地存在吗?少年试图描绘那些部分,刻画她们,使那些最诱人最鲜活的曲线真确地呈现,在沉暗与光芒之间独立出来。但他聚精会神激动得发抖也还是徒劳。也还是疑问。少女的胸脯仍不过是书上一段抽象的文字,灿烂缥缈的一团白光刚要聚拢却又消散。L深深地怀疑,自己是否真能有一天与她们想见,他会不会在见到她们之前已经死去?臀部呢?蓬勃明朗的隆起,和,幽深曲回的陷落……L不敢想象与她们欢聚的日子在何月何年。沉醉的幻想中那淡淡的一缕痛苦萦绕不散,那时诗人L确信自己罪孽深重,但是无力抵抗,少年娇嫩的花朵在河岸的夏夜里悄悄膨胀。不,“臀部”这两个字多么没有生气,呆板冷漠得让诗人不能接受,这两个字没有性别没有性格,甚至不可能有姓名。应该是另外两个字,虽然那显得有点儿粗俗,但要亲切些,亲近得多,有了生气,有了血肉的温度,气息和感情,有了朦胧的状态。但诗人觉得这两个字,对可爱的女人就怕是亵读,应该有一个更为美丽的词,单单属于女人的那一部分,那些部分,属于她们,属于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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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场革命来到了。在少年诗人情窦初开的时节,一位伟大的诗人梦见了一个红色的星球。画家Z悄悄走出人山人海又消失在人山人海中,那时,我和诗人L随波逐流,高喊着那幅对联。革命,无论如何是富于诗意的。L像Z一样,不喜欢学校里的大部分课程,不喜欢没完没了的考试。革命的到来最令诗人兴奋的,是不必上那些索然无味的课了,不必总坐在一间狭小的教室里没完没了地背书了,诗人L隐约感到,真正的生活提前到来了,还有真正的革命。

二十几年前的那些日子里,L每天早晨一睁眼就激情满怀。梦境刚一消失,他便精神抖擞,白日的幻想纷纭而至。看着窗上渐渐明亮,感到今天——就在太阳落下去之前一定要发生什么事了,好运正向他走来,一些神秘而美妙的事情即将出现。一些温馨的情绪,一些悲欢和缠绵的故事,一些凄艳甚至哀怨的光线,将接踵而来缠绕不散。以心相许的告别、指日可待的团圆、灼热的眼神、迟疑的话语、纤柔而奔放的脚步……都要到来都要到来。脚步忽然在草地上踌躇、痴迷、羞怯、惊讶、带着急促的喘息突如其来,从天而降,久已隐藏的秘密在夏天的傍晚里开放,把他带上一条背景模糊的小路,一个陌生但是温润地方,也许南方,而且把他卷进一个故事,并不具体的故事,但肯定与姑娘们有关的故事,与一个女人一生都息息相关的故事。也许……就像琼玛和亚瑟……还有那个慈祥的蒙泰尼里和那个可爱的马悌尼……但琼码不要嫁给波拉,十三年后等亚瑟回来时一切误会都会澄清……尤其亚瑟不要与那个跳芭蕾舞的女人搞在一起,琼玛和亚瑟都要等待……那条把亚瑟送走的河流也许可以忘记,南美洲血色的落日也可以忘记,杂耍班子里的屈侮——那些“嘭-嚓-嚓——,嘭-嚓-嚓——”的鼓乐声中驼背的丑角含泪的卖笑也忘记它忘记它吧,但不要忘记童年夏夜里的那一丛长青藤……只要波拉太太走进列瓦雷士孤独黑暗的卧室陪伴着他的痛苦,她就又是琼玛,只要琼玛美丽而苍白的脸上泪水无声地流淌,亚瑟就会回来……直到枪声响了……那时亚瑟——我或者L的希望——应该提醒琼玛,应该告诉她,可爱的马悌尼多年来对她一往情深……

L,很显然,这时还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

我和L,挤在人山人海中随波逐流喊着那幅对联,是一九六六年七月。然后八月,我的老祖母离开这座城市,只身一人被送去农村了。我在《奶奶的星星》中写过这件事,写过我的悲伤和惶惶不可终日。从那个夏夜庙院里传出可怕的消息,直到这个八月奶奶离开我们,我常常是这样:想起未来感到危险四伏,害怕,非常害怕,不知如何是好,怎样才能安全。奶奶走时我没有见到她。我记得整个七月我一直没回家,不敢回去,我不知道我应该如何对待我的老祖母,我知道我爱她,我又知道她曾经是地主我应该恨一个地主,如果我并不恨她那么我是什么呢?我在喊那幅对联的时候心里想的全是这件事。我对所有我的同学都隐瞒着这件事,怕他们发现,怕他们问到我的祖母是什么人,什么阶级?什么成分。于是大家就不再理我,就像小学校里那个可怕的孩子,使我处于孤立境地——一只被判离群的鸟儿。我感到那个可怕的孩子也已长大,一直都跟着我,无处不在,决不放弃我,而我永远不是他的对手。随时随地都要警惕,但是这种隐瞒让我每时每刻都感到自己有罪,不诚实,虚伪,狡诈。我很想在私下里对诗人说说我的罪孽,就像我已经知道了他对女性的不轨的想法而我已经原谅了他那样,也得到他的理解。但是他好像听不懂我的话,他还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

八月,炽烈的太阳,满天满地红色的标语和旗帜,尘土、口号、麦克风刺耳的噪音之后便是一条条骇人听闻的消息,千万条流汗的臂膀和拳头举向天空。人山人海散尽之时我孤零零地仍然站在广场上,不知道怎样才能逃避开我的罪孽。终于在一道矮墙的阴凉里坐下,开始幻想……我要是一个没有出身的孤儿多好……也许我真是一个孤儿吧……一对革命先辈的遗孤,他们临刑前把我托咐给了我现在的父母,他们请我现在的父母不要告诉我真情,在我懂事之前不要泄露我的身世,他们崇高的心会这样为我着想……但是现在可以了,现在不能不说了,有一天,我现在的父母把我叫到眼前,对我说“孩子,我们必须得告诉你了,你不要难过,你是真正的革命接班人,红色后代,所以呀你要坚强,你的亲生父母他们是为了正义为了天下人都平等自由幸福而死的”,然后他们拿出那一对革命先辈的遗物……但也可能那一对革命先辈并没有牺牲,大家都以为他们已经死了而事实上他们还活着,他们死里逃生,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在寻找他们丢失了多年的儿子,他们终于找到了我现在的父母,从而找到了我。当然他们是为了找到我,是为了找到他们自己的儿子才一直寻找我现在的父母的。“叫呀快叫他们呀,叫爸爸,叫妈妈呀……”阿不不,千万可别,还是不要这样吧,我还是要我现在的父母,那一对先辈还是牺牲了的好……或者,那一对先辈为什么不会是我的叔叔和婶婶(或者舅舅和舅母)呢?就像Z的叔叔那样,忽然回来了,老革命,高干,他会帮帮我们,改变奶奶和我们的处境……(多么可笑,历史有时候过于滑稽,二十年后我知道也还有人作着类似的幻想,只不过他们希望的不再是革命先辈,而是海外关系了,希望他们海外的父母终于找到他们,或者希望忽然从天而降一门海外的亲戚,从而改变他们的处境。)我坐在那矮墙下幻想,就像诗人坐在河岸的暮色中幻想着性爱。但是诗人娇嫩的花在夏夜里热烈地开放之时,我的幻想却在烈日下以渐渐地冷却告终。我知道我的幻想仅仅是幻想,不可能成为现实,我长得既像我的父亲又像我的母亲,而且也像我的老祖母,毫无疑问。夕阳西沉,广场上的彩旗开始在晚风中轻轻飘扬,远远近近的高音喇叭数重唱般地响起来,开始播放一个反革命女人伤风败俗的丑闻,说她和她的反动丈夫在卧室里非但不拉上窗帘而且有时还开着灯,说她常常只穿裙子不穿裤权站在阳台上,令革命群众无比厌恶……。

这时我看见母亲在广场的另一边向我招手。

母亲说:“城里,好多地方在抄家了。”

母亲说:“听说有的地方打人了。”

母亲告诉我:“咱们那条街上还没什么事。后面的街上,有一家给抄出了两箱绸缎,还有一块金条。”

母亲推着自行车,我跟在她身旁走。我一声不响。

“那家人都给谁上卡车,和那两匹绸缎,所有的家具,一块儿都拉走了。”

“听说只剩下那家的小儿子。那孩子,都说平时可看不出他能这样,才十一岁,那些人让他上车的时候,那孩子哭着央求,说他没罪,说他并不知道他的父母成了这些罪恶的东西。那些人问他,你恨不恨你的父母亲?那孩子点点头。那些人就给了他一条皮带,那孩子就抽了他的父亲,又抽了母亲。那些人走了,邻居们问那孩子,你一个人到哪儿去呢?那孩子说,他要一个人留在这城市里,他不再要他那个家,什么家不家呀,他不要,他只要革命,他一个人也要继续革命……”

母亲说:“我们把奶奶送走了,送回农村老家了。”

母亲说:“听说有的地方打死人了。”

母亲说:“让奶奶去躲一下,然后再接她回来。”

我立刻大松了一口气。

那个晚上我回到家,觉得轻松了很多。平安。平安的感觉。仿佛一个恶梦终于消散。安谧的夏夜,灯光也比往日柔和。安全感。夜里,躺在床上,满天的星星在窗外老海棠树的枝叶间闪烁,我想了一下奶奶,奶奶她这会儿在哪儿?她只身一人会碰上什么?但是我不使自己想下去,我想明天,明天我不用再那么害怕了,我与地生没关系了,我可以清同学到我家里来了,学校里将不会有人知道我是奶奶带大的了。我不再想奶奶,我使自己不再想她,不再想她一个人此时正在何方,以及她会不会想起我……。“那才是你的罪孽呵,”很多年后诗人L对我说。很多年后奶奶去世了,想起那个晚上,诗人对我说:“那才是你真正的罪孽呀。”我说是的。

但是你知道吗?很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我就已经知道,那才是我的罪孽,那是真正的罪孽,不要说WR的勇敢,就便是画家Z的愤恨也要比这干净得多。

但是你仍然感到轻松了。

是的。感到安全。

虽然丑恶依然是丑恶,但是别人并不知道,是吗?

正是这样。

于是安全了,是吗?为了安全,我们得小心地掩盖我们的羞耻。

否则怎么办?

诗人看着我,很久很久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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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L沉默不语。很久很久之后他忽然问道:“可是为什么,性,会是羞耻的呢?”

我一下子没懂,思路怎么一下子跳到这儿来了?

他问得非常认真,出人意料:“从什么时候,都是什么原因,性,成为羞耻了呢?自然的欲望,男人和女人的那些美丽的部位,从什么时候和因为什么需要遮盖起来?”

真不明白,为什么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诗人说:“你敢说一说你的性欲吗?或者叫作肉欲,或者还叫作淫欲——听听吧,已经都是贬意的了。”

诗人说:“可是为什么呢?人体那些美丽的地方,怎么会成为羞耻的呢?从什么时候,乳房、腰腹、动人的大腿和茁壮的屁股需要隐藏?蓊郁烂漫的毛丛中男人和女人的器官——呵想想吧,他们可曾有过意味着赞美的名字吗?没有,除了冷漠的科学用语就是贬意的不堪入耳的称谓,使她们毫无生气,使她们丑陋不堪。呵,我现在就找不到符合我心愿的他们和她们的名字,因为没有,从来没有,没有这样的词汇这样的语言,但这是为什么呢?他们其实和健壮的臂膀一样美呀,她们其实和纤柔的脚趾一样美和温柔的双唇一样美呀。脱去精心设计的衣装那才是真正的美丽,每一处肌肤的滚动、每一块隐约的骨胳、每一缕茂盛的毛发那都是自然无与伦比的创造,矫饰的衣装脱落之时美丽才除净了污垢,摆脱了束缚,那明朗和幽暗,起伏,曲回,折皱,处处都埋藏着叫喊,要你贴近,贴近去吸吮她呼吸她,然后观看,轻轻地动走起来互相观看,步履轻捷,每一步都是从头到脚的一次和谐的传递,舒畅的流动,人体这精密的构造,自在地伸展,扭摆,喘息,随心所欲,每一根发梢都在跳跃,这才是真正的舞蹈,全部的美妙连成一体为所欲为,坦荡的毛丛中那是男人和女人的天赋和灵感,爱的花朵,爱的许诺,生死攸关的话语。恨,还有虚伪,不能使他们挺拔,怀疑不会让他们开放……男人和女人昂扬盛开的花朵那是最坦诚的表达呀,可是从什么时候因为什么要遮掩起来?甚至不能言说?连想一想都是羞耻?男人和女人,为什么必要躲避起来才能纵情地渴求,流淌,颤抖,飘荡,相互呼救?自由自在狂放不羁的千姿百态,最纯洁无邪的心醉神驰,只有互相的需要,不顾一切地互相需要,忘记了差别弃绝了功利互相彻底给予,可为什么,为什么那倒是见不得人的?”

诗人百思不得其解。

诗人说:“亚当和夏娃懂得了善恶,被逐出伊甸园,为什么他们首先感到赤身露体是羞耻的?他们走出那乐园,走入人间,开始走入人间同时开始懂得了遮掩——用一片叶子遮住那天赋的花朵,为什么,走入人间和懂得遮掩这两件事同时发生呢?”

诗人说:“我知道人的丑陋和罪孽,因而我知道人会有羞耻之心。但是我不懂,为什么亚当夏娃首先要遮蔽那个地方?羞耻为什么以此为最?”

我看着诗人,心里相信,L就要成为真正的诗人了。

我从镜子里看着他,心想,在这些话语后面,诗人的思绪正在走向什么地方,诗人的消息有了多久的流传?

我从玻璃上,借助月光,看见诗人并不出众的身体,朦朦胧胧他年轻的花朵低垂着满怀梦想,我感到诗人的目光里必是流露着迷茫,我想,从那个八月之后,诗人L怎样走到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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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没有改造好的阶级异己分子被送去农村,有些反动分子不甘心失败而被打死了,有些“混蛋”妄图报复因而也被打死了,有些老革命被发现原来是假的(原来是内奸、特务、叛徒)也被打死了,很多人被抓起来,有些人被打得受不了从楼上跳下去摔死了,那个八月里死了很多人。那些血淋淋的场面我有幸没有目睹。只是打死了这三个字像小学校里的读书声那样传来,曾让我心底一阵阵颤抖,十五岁的少年还说不清是为什么颤抖,但留下了永不磨灭的阴冷和恐怖。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是因为那三个字的结构未免太简单了,那三个字的发音未免太平淡,那节奏未免太漫不经心了。人们上街买菜,碰见了,说谁谁给打死了,然后继续排队买菜,就这样。亲朋好友多日不见,见了,说某某某被打死了,或者跳了楼、卧了轨、喝了敌敌畏,就这样。死了?死了。然后说些别的事,随随便便说些别的事。打死了,这三个字很简单,说得平平淡淡。多年以后,我习惯了每天早晨一边穿衣服一边听广播,我听见广播中常常出现这三个字,在越南和柬埔寨、在阿富汗、在拉丁美洲、在中东、在所有进行着战争的地方,广播员平平静静地报告说在那儿:“昨天,XX游击队打死了XX政府军XX人。”或者:“前天夜间,XX军队在与XX组织的一次交火中,打死了对方Xx人。”听起来就像是说打死了多少只老鼠和打死了多少多少只苍蝇。小时候我还是个少先队员的时候,我和我的小伙伴们每天就是这样互相询问的:“你又打死了几只?”“我打死了XX只。”每个星期就是这样向老师汇报的:“我们小队本星期消灭了XX只老鼠,打死了XXX只苍蝇。”可那是“只”呀,多少多少只,听起来要合情合理些,不是“人”。“打死了多少多少人”,“多少多少人被消灭了”,好像那些人生来是为了被消灭的,除了麻烦各位把我们消灭之外我们再没有什么事好做,好像人都难免是这样一种害虫,以备在恰当的时候予以打死。当然这些,十五岁的少年还想不到,那一阵颤抖很快就过去了。

十五岁的诗人对那幅对联没有再多的印象,他的出身不好也不坏。革命,最初正如他所盼望的那样,诗意盎然。譬如说:大串联。全国的大串联。全国,几乎所有的铁路线上都运载着革命师生,日日夜夜风起云涌,车站上和旅店里住不下了就住到教室里和车间里,老太太们也都动员起来为串联大军做饭、缝被子,公路上到处都能看到串联的队伍,狂热的青年们高举着领袖像,唱着歌,意气风发地行进,无论是晴空下还是风雨中,高举着各式各样“战斗队”或者“战斗兵团”的旗帜行进,红色的旗帜,和璀璨的年华,和广阔且神奇的未来……那正是L梦寐以求的。诗人L、F医生、女导演N、女教师O、T、甚至画家Z,我们都曾为没能赶上革命战争年代而遗憾,我们都相信,如果需要的话我们也能悲壮赴死,保卫红色江山和无产者的天下,如果敌人是那般猖狂我们会大义凛然走向刑场。L从家里拿了十元钱,给妈妈留了一句话,写在纸条上用图钉钉在门上:“妈妈,太棒了,我要去串联啦!来不及当面告诉你了,我现在就得走了。这一次革命让我赶上了,妈妈,我不会无所作为!”那年诗人十五岁,相信是离家去革命,像Z的叔叔当年那样,像一辈辈历史上的英雄那样。我想,如果敌人给你用刑呢你怕不怕?L说我不怕,随即L眼前出现了一群少女,对,他的战友,她们为他流泪,也许她们会闭起眼睛,为他唱歌,喊着或者是心里喊着他的名字……诗人说:我不怕。敌人用鞭子抽你,像电影里那样,几个彪形大汉,鞭子都蘸了水,我说,那样的话你怕吗?L说我不怕。那些少女,那些漂亮、善良、柔弱的女人,女难友,隔着铁窗向他投来深情的目光,对他寄予厚望,从他伯宁死不屈中理解着爱情……L想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他们要是,用烧红了的烙铁,烙你呢?吱吱的,有一股血肉被烧焦了的味呢?诗人说:“我,我想我可能……不过,他们为什么不杀害我呢?”不,他们要你把供,要你变节、背叛,如果敌人用竹签子扎你的手指呢?不断地扎你的十个手指呢?L看看自己的手指……诗人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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