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2)
我们都不提中午的荒谬。
九信的声音里有小心翼翼的歉意:“我也不想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回来以后我多陪陪你,好不好?”
我更加疑窦丛生:如果真的理直气壮,何必连糖衣炮弹都使将出来?
心怀鬼胎。我们竟都找不到话说——从前,不是这样的。
最后他问:“还有事吗?”我答:“没有了。”结束通话。
我没想到我们还能这样相敬如宾。
其实接到电话的第一个瞬间我就已经怒火中烧,想质问他出差是否只是借口,想无所顾忌地吵骂,逼他说出真相。
可是我不敢。
我怕又是一场虚惊。我怕一切都只是自己的猜疑。我怕我的猜疑会比事实本身更伤我们的婚姻。
我患得患失。
进厨房听见高压锅的嚣叫,心里更烦:连吃饭的人都没有,我还作个什么饭?“啪”地关了煤气,伸手就去揭减压阀。
只听阀口一声汽笛般的锐叫,喷出一片白色浓浆,瀑布一般扑在我手臂上,滚烫剧痛。我手一松,减压阀又跌回原处,低头一看,手腕处已经大片地红了起来。
我慌慌张张地冲向水池打开水龙头,湍急的水流打在我被烫伤的地方。惊魂不定,喘息不定。到此刻,才借了这份痛,溅下两滴泪。
是轻伤,上了红花油就没事了,但是我小题大作,不肯上班。请假的时候态度极其不好,横下一条心,决定处长哪怕多问一句,就马上跟他撕破脸大吵。
但是处长说:“哎呀,烫伤可是很严重的,要不要住院?三医院的烧伤外科最好。真的不住?两个星期够吗?反正要延假的话,你打个电话来说一声就行。”
明明早该知道他不会难为我。
处长其实不过是副处,五十几,头顶秃了一半,剩的一半都白了。站错过队,跟错过人,误过机会,便再也追不上时代洪潮,烟火尚存的希望是在退休之前解决正处。有求于九信之处甚多,他怎么会舍得得罪我?过年的时候他还和老婆提礼品来我家做客呢。
当时,窘的是我,不是他。
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一切人的好意和援手,甚至不用付出代价。——可是我知道,这一切其实与我无关。
只和一个嫁给问九信的女人有关。
据说聪明的女人天生懂得装糊涂。
我笨。
我在家里,穿着九信的旧睡衣,每天慢慢地荡过来,顺手打开所有房间的门和灯;又慢慢地荡回去,再关上所有房间的门和灯——后来卧室的灯就被我拉坏了。
我想找人聊天。
——对不起,您呼叫的号码是空号,请仔细查询后再拨……
——没有这个人哪。等等,我帮你问问。哦,调走了……
——唷,是叶青呀,怎么想到给我打电话。哎,听说问九信现在发了,你家里,一百万总有吧。骗人!哎,多少吗?说来听听,哎呀,又不跟你借钱,你跟我们玩什么花枪……
——你是谁?你找他干什么?我,我是他老婆!
诸如这般。
我想我寂寞。
按门铃的人不算太多。我懒得开门。门铃一声一声,响得要炸开来,我将收音机换个频道。到底门铃还是停了,门外有人嘀嘀咕咕,他一定在猜,里面分明有人,为什么不开门?
有一次声音略大,我听见:“会不会有小偷?”
我为之一振。最好他去打110,那就有热闹瞧了。
但是很可惜。
连谢景生也不打电话来。
他亦隐隐知觉了吧。
我只好和朱苑出去逛街。
都市里的良辰美景,也就是这种下午吧。太阳在云后面似笑非笑,空气里有暖烘烘的人气,各商家都花团锦簇地打出“全场二折”、“三折起”的招贴,在风中妩媚招展。
朱苑是在试一双“戴安芬”的鞋时,忽然说:“你说,那衣服不还他,好吗?”
右腿柔曼地伸出,左右回环,又半折腰在细细审视,那样细巧修长的腿形,让自己也不由心疼起来了吧。
我“唔”一声。
朱苑接着说:“不好吧?人家借给我们的时候,没想到我们会不还的,这,不好吧?”
她就坐在试鞋的墩子上,极低极低,半仰头看我,长裙迤逦委地,象平地里开出一朵莲。
红尘里的花朵,沾了人的欲念与渴盼,因而眼神跳荡急切,脸颊被下午的暖热薰得绯红如染,仿佛轻轻一触便会滴下来。
她还在问我:“你怎么想呢?”渐次语无伦次,自己也觉得了,柔媚地笑起来。
如此娇娜婉转,令人不能抗拒,但是用来对待女人,实在是绝大的浪费。
我平淡地说:“对一家赌场来说,一件外套算不得什么吧。生意行为,这些损失都应该打入成本,他会想得到。再说扔都扔了,还怎么还?——我觉得这双鞋很漂亮,衬得你的脚型满秀气的。”
小姐也插话:“这位小姐真有眼光,这种样子我们前天才进货,今天就只剩这一双了……”
朱苑睨我一眼,嘴嘟起来,越发显得沉重娇艳如桃。不说什么,拧身,信手一指:“那种样子也拿来看看。”
一路,赌气地,率意地,热热闹闹地,她臂弯里不知不觉多了许多专卖店的纸袋。
她的心事却不肯被溺毙于购物的狂热。
“但是阿季应该是不同的吧。我想,他向我们说了那么多,他是把我们当朋友……”
并肩走在天桥上,人潮汹涌里,朱苑每一步仿佛都在向不该踏的地步踏。
重提旧话,声音里有更多的迷惘与不甘。这种种言词,是日里夜里、醒里梦里,她对自己说过几千几万遍的吧?
我遂温柔了声音,“朱苑,有一句西谚是这样说的,你想要什么就拿什么,但是要付出你不想付出的代价。”
她霍然抬头,整个人便是一个挑战,“我又有什么是他想要的?我根本一无所有。”
“那么你呢?你想从他那里拿什么?”我淡淡点穿她。
她答得非常大声,仿佛理直气壮,“做个朋友不行嘛,结了婚的人就不能交朋友吗?”
我失笑,“朱苑,来来来,在前面那家店的橱窗里照一照自己,你是自欺还是欺人呢?”
朱苑眼中的火焰映在橱窗里,连一橱霓裳艳影都带动得紧张起来。那一瞬,她所放射出异样的、如火如荼的美丽,连她自己也不曾预想过吧。她久久伫立在长街上,阳光一直投进她眼中去。
忽然斜刺里冲出一个黑影,将朱苑撞得一个踉跄,然后拔腿就逃。朱苑下意识一护,旋即惊呼一声:“我的皮包。”
我俩只追了几步,朱苑便“哎哟”一声,高跟鞋的后跟卡在下水道口的铁栅上。
那人早跑得影踪全无。
朱苑用力扭着足踝,把脚拔出来。再转过脸来,竟是气得发抖,满脸莹然泪光:“他就这样抢了就跑,”仿佛控诉的是全世界,“他就这样不放我在眼里。”又仿佛在痛责男友。
眼中有烈火,随时赴燃,连这样的一点轻忽挫折都容不下。
我劝她:“算了,蚀财免灾。我们去报案吧。”强行把她拉进一家咖啡馆坐下。
朱苑想是急怒攻心,连粗话都出来了:“报案有个屁用啊!不行,我不能让这个他妈的混蛋这么嚣张。我要给阿季打call机。”
我拦阻不及,她已经直扑柜台上公用电话,抄起话筒,一连串按键按下。
——我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
她不曾看一眼他留下的名片,她不必翻看通讯录。这是她第一次打这个号码吗?还是无数次,抄起话筒,打到中途又颓然放下?
是从相别的刹那,他默默脱下自己的外衣予她,她尽情享受他的体温。抑或更早,漫长无尽的夜路一路奔向闪烁霓虹,灯红酒绿里他自暗处静静走出,仿佛是从后台一跃而入圆光的中央。
她的心早已飞越千山万水,追不回了。
五分钟后,call机回来了。她起先说得犹自有恨,但是不一会儿放下电话,脸容便已灿然有笑。她说:“阿季说:‘放心,有我呢。’”
有我呢。
从此万事万物,都有了他。
朱苑低着头,向着一杯冻可乐。偶然知觉,把唇边笑纹收一收,但不一会儿,又如银瓶乍裂,笑意汩汩流淌。
春光种种,一泄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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