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围寺(2)
令狐冲再退一步,波的一声,左足踏入了一个小水坑,心念一动:“风太师叔当日谆谆教导,说道天下武术千变万化,神而明之,存乎一心,不论对方的招式如何精妙,只要是有招,便有破绽。独孤大侠传下来的这路剑法,所以能打遍天下无敌手,便在能从敌招之中瞧出破绽。眼前这位前辈的剑法圆转如意,竟无半分破绽,可是我瞧不出破绽,未必便真无破绽,只是我瞧不出而已。”
他又退几步,凝视对方剑光所幻的无数圆圈,蓦地心想:“说不定这圆圈的中心,便是破绽。但若不是破绽,我一剑刺入,给他长剑这么一绞,手臂便登时断了。”
又想:“幸好他如此攻逼,只能渐进,当真要伤我性命,却也不易。但我一味退避,终究是输了。此仗一败,大伙儿心虚气馁,哪里还能去闯少林,救盈盈?”想到盈盈对自己情深义重,为她断送一条手臂,又有何妨?内心深处,竟觉得为她断送一条手臂,乃是十分快慰之事,又觉自己负她良多,须得为她受到甚么重大伤残,方能稍报深恩。言念及此,内心深处,倒似渴望对方能将自己一条手臂斩断,当下手臂一伸,长剑便从老者的剑光圈中刺了进去。当的一声大响,令狐冲只感胸口剧烈一震,气血翻涌,一只手臂却仍然完好。那老者退开两步,收剑而立,脸上神色古怪,既有惊诧之意,亦有惭愧之色,更带着几分惋惜之情,隔了良久,才道:“令狐公子剑法高明,胆识过人,佩服,佩服!”令狐冲此时方知,适才如此冒险一击,果然是找到了对方剑法的弱点所在,只是那老者剑法实在太高,光圈中心本是最凶险之处,他居然练得将破绽藏于其中,天下成千成万剑客之中,只怕难得有一个胆敢以身犯险。他一逞而成,心下暗叫:“侥幸,侥幸!”只觉得一道道汗水从背脊流下,当即躬身道:“前辈剑法通神,承蒙指教,晚辈得益非浅。”这句话倒不是寻常的客套,这一战于他武功的进益确是大有好处,令他得知敌人招数中之最强处,竟然便是最弱处,最强处都能击破,其余自是迎刃而解了。
高手比剑,一招而决。那老者即见令狐冲敢于从自己剑光圈中挥刃直入,以后也就不必再比。他向令狐冲凝视半晌,说道:“令狐公子,老朽有几句话,要跟你说。”令狐冲道:“是,恭聆前辈教诲。”那老者将长剑交给挑菜汉子,往东走去。令狐冲将长剑抛在地下,跟随其后。
到得一棵大树之旁,和群豪已相去数十丈,虽可互相望见,话声却已传不过去。那老者在树荫下坐了下来,指着树旁一块圆石,道:“请坐下说话。”待令狐冲坐好,缓缓说道:“令狐公子,年轻一辈人物之中,如你这般人才武功,那是少有得很了。”令狐冲道:“不敢。晚辈行为不端,声名狼藉,不容于师门,怎配承前辈如此见重?”
那老者道:“我辈武人,行事当求光明磊落,无愧于心。你的所作所为,虽然有时狂放大胆,不拘习俗,却不失为大丈夫的行径。我暗中派人打听,并没查到你甚么真正的劣迹。江湖上的流言蜚语,未足为凭。”
令狐冲听他如此为自己分辩,句句都打进了心坎之中,不由得好生感激,又想:“这位前辈在武当派中必定位居尊要,否则怎会暗中派人查察我的为人行事。”
那老者又道:“少年人锋芒太露,也在所难免。岳先生外貌谦和,度量却嫌不广……”令狐冲当即站起,说道:“恩师待晚辈情若父母,晚辈不敢闻师之过。”
那老者微微一笑,说道:“你不忘本,那便更好。老朽失言。”忽然间脸色郑重,问道:“你习这‘吸星大法’有多久了?”令狐冲道:“晚辈于半年前无意中习得,当初修习,实不知是‘吸星大法’。”那老者点头道:“这就是了!你我适才三次兵刃相交,我内力为你所吸,但我察觉你尚不善运用这项为祸人间的妖法。老朽有一言相劝,不知少侠能听否?”令狐冲大是惶恐,躬身道:“前辈金石良言,晚辈自当凛遵。”那老者道:“这吸星妖法临敌交战,虽然威力奇大,可是于修习者本身却亦大大有害,功行越深,为害越烈。少侠如能临崖勒马,尽弃所学妖术,自然最好不过,否则也当从此停止修习。”令狐冲当日在孤山梅庄,便曾听任我行言道,习了“吸星大法”后有极大后患,要自己答允参与魔教,才将化解之法相传,其时自己曾予坚拒,此刻听这老者如此说,更信所言非虚,说道:“前辈指教,晚辈决不敢忘。晚辈明知此术不正,也曾立意决不用以害人,只是身上既有此术,纵想不用,亦不可得。”那老者点头道:“据我所闻,确是如此。有一件事,要少侠行来,恐怕甚难,但英雄豪杰,须当为人之所不能为。少林寺有一项绝艺《易筋经》,少侠想来曾听见过。”令狐冲道:“正是。听说这是武林中至高无上的内功,即是少林派当今第一辈的高僧大师,也有未蒙传授的。”那老者道:“少侠这番率人前往少林,只怕此事不易善罢,不论哪一边得胜,双方都将损折无数高手,实非武林之福。老朽不才,愿意居间说项,请少林方丈慈悲为怀,将《易筋经》传于少侠,而少侠则向众人善为开导,就此散去,将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少侠以为如何?”令狐冲道:“然则被少林寺所拘的任氏小姐却又如何?”那老者道:“任小姐杀害少林弟子四人,又在江湖上兴风作浪,为害人间。方证大师将她幽禁,决不是为了报复本派私怨,实是出于为江湖同道造福的菩萨心肠。少侠如此人品武功,岂无名门淑女为配?何必抛舍不下这个魔教妖女,以致坏了声名,自毁前程?”令狐冲道:“受人之恩,必当以报。前辈美意,晚辈衷心感激,却不敢奉命。”那老者叹了口气,摇头道:“少年人溺于美色,脂粉陷阱,原是难以自拔。”令狐冲躬身道:“晚辈告辞。”
那老者道:“且慢。老朽和华山派虽少往来,但岳先生多少也要给老朽一点面子,你若依我所劝,老朽与少林寺方丈一同拍胸口担保,叫你重回华山派中。你信不信得过我?”令狐冲不由得心动,重归华山原是他最大的心愿,这老者武功如此了得,听他言语,必是武当派中一位响当当的前辈脚色,他说可和方证方丈一同担保,相信必能办成此事。师父向来十分顾全同道的交谊,少林、武当是当今武林中最大的两个门派,这两派的头面人物出来说项,师父极难不卖这个面子。师父对自己向来情同父子,这次所以传书武林,将自己逐出门墙,自是因自己与向问天、盈盈等人结交,令师父无颜以对正派同道,但既有少林、武当两大掌门人出面,师父自然有了最好的交代。但自己回归华山,日夕和小师妹相见,却难道任由盈盈在少林寺后山阴寒的山洞之中受苦?想到此处,登时胸口热血上涌,说道:“晚辈若不能将任小姐救出少林寺,枉自为人。此事不论成败若何,晚辈若还留得命在,必当上武当山真武观来,向冲虚道长和前辈叩谢。”那老者叹了口气,说道:“你不以性命为重,不以师门为重,不以声名前程为重,一意孤行,便是为了这个魔教妖女。将来她若对你负心,反脸害你,你也不怕后悔吗?”
令狐冲道:“晚辈这条性命,是任小姐救的,将这条命还报了她,又有何足惜?”那老者点头道:“好,那你就去罢!”
令狐冲又躬身行礼,转身回向群豪,说道:“走罢!”桃实仙道:“那老头儿跟你比剑,怎么没分胜败,便不比了?”适才二人比剑,确是胜败未分,只是那老者情知不敌,便即罢手,旁观众人都瞧不出其中关窍所在。令狐冲道:“这位前辈剑法极高,再斗下去,我也必占不到便宜,不如不打了。”桃实仙道:“你这就笨得很了。既然不分胜败,再打下去你就一定胜了。”令狐冲笑道:“那也不见得。”桃实仙道:“怎么不见得?这老头儿的年纪比你大得多,力气当然没你大,时候一长,自然是你占上风。”令狐冲还没回答,只听桃根仙道:“为甚么年纪大的,力气一定不大?”令狐冲登时省悟,桃谷六仙之中,桃根仙是大哥,桃实仙是六弟,桃实仙说年纪大的力气不大,桃根仙便不答应。
桃干仙道:“如果年纪越小,力气越大,那么三岁孩儿力气最大了?”桃花仙道:“这话不对,三岁孩儿力气最大这个‘最’字,可用错了,两岁孩儿比他力气更大。”桃干仙道:“你也错了,一岁孩儿比两岁孩儿力气又要大些。”桃叶仙道:“还没出娘胎的胎儿,力气最大。”
群豪一路向北,到得河南境内,突然有两批豪士分从东西来会,共有二千余人,这么一来,总数已在四千以上。这四千余人晚上睡觉倒还罢了,不论草地树林、荒山野岭,都可倒头便睡,这吃饭喝酒却是极大麻烦。接连数日,都是将沿途城镇上的饭铺酒店,吃喝得锅镬俱烂,桌椅皆碎。群豪酒不醉,饭不饱,恼起上来,自是将一干饭铺酒店打得落花流水。令狐冲眼见这些江湖豪客凶横暴戾,却也皆是义气极重的直性汉子,一旦少林寺不允释放盈盈,双方展开血战,势必惨不忍睹。他连日都在等待定闲、定逸两位师太的回音,只盼凭着她二人的金面,方证方丈释放盈盈,就可免去一场大厮杀的浩劫。屈指算来,距十二月十五日只差三日,离少林寺也已不过一百多里,却始终没得两位师太的回音。这番江湖群豪北攻少林,大张旗鼓而来,早已远近知闻,对方却一直没任何动静,倒似有恃无恐一般。令狐冲和祖千秋、计无施等人谈起,均也颇感忧虑。
这晚群豪在一片旷野上露宿,四周都布了巡哨,以防敌人晚间突来偷袭。寒风凛冽,铅云低垂,似乎要下大雪。方圆数里的平野上,到处烧起了一堆堆柴火。这些豪士并无军令部勒,乌合之众,聚在一起,但听得唱歌吆喝之声,震动四野。更有人挥刀比剑,斗拳摔角,吵嚷成一片。令狐冲心想:“最好不让这些人真的到少林寺去。我何不先去向方证、方生两位大师相求?要是能接盈盈出来,岂不是天大的喜事?”想到此处,全身一热,但转念又想:“但若少林僧众对我一人动手,将我擒住甚或杀死,我死不足惜,但无人主持大局,群豪势必乱成一团,盈盈固然救不出来,这数千位血性朋友,说不定都会葬身于少室山上。我凭了一时血气之勇而误此大事,如何对得住众人?”
站起身来,放眼四望,但见一个个火堆烈焰上腾,火堆旁人头涌涌,心想:“他们不负盈盈,我也不能负了他们。”两日之后,群豪来到少室山上、少林寺外。这两日中,又有大批豪士来会。当日在五霸冈上聚会的豪杰如黄伯流、司马大、蓝凤凰等尽皆到来,九江白蛟帮史帮主带着“长江双飞鱼”也到了,还有许许多多是令狐冲从未见过的,少说也有五六千人众。数百面大皮鼓同时擂起,蓬蓬之声,当真惊天动地。群豪擂鼓良久,不见有一名僧人出来。令狐冲道:“止鼓!”号令传下,鼓声渐轻,终于慢慢止歇。令狐冲提一口气,朗声说道:“晚辈令狐冲,会同江湖上一众朋友,前来拜访少林寺方丈。敬请赐予接见。”这几句话以充沛内力传送出去,声闻数里。但寺中寂无声息,竟无半点回音。令狐冲又说了一遍,仍是无人应对。令狐冲道:“请祖兄奉上拜帖。”
祖千秋道:“是。”持了事先预备好的拜盒,中藏自令狐冲以下群豪首领的名帖,来到少林寺大门之前,在门上轻叩数下,倾听寺中寂无声息,在门上轻轻一推,大门并未上闩,应手而开,向内望去,空荡荡地并无一人。他不敢擅自进内,回身向令狐冲禀报。令狐冲武功虽高,处事却无阅历,更无统率群豪之才,遇到这等大出意料之外的情境,实不知如何是好,一时呆在当地,说不出话来。桃根仙叫道:“庙里的和尚都逃光了?咱们快冲进去,见到光头的便杀。”桃干仙道:“你说和尚都逃光了,哪里还有光头的人给你来杀?”桃根仙道:“尼姑不是光头的吗?”桃花仙道:“和尚庙里,怎么会有尼姑?”桃根仙指着游迅,说道:“这个人既不是和尚,也不是尼姑,却是光头。”桃干仙道:“你为甚么要杀他?”计无施道:“咱们进去瞧瞧如何?”令狐冲道:“甚好,请计兄、老兄、祖兄、黄帮主四位陪同在下,进寺察看。请各位传下令去,约束属下弟兄,不得我的号令,谁也不许轻举妄动,不得对少林僧人有任何无礼的言行,亦不可毁损少室山上的一草一木。”桃枝仙道:“当真拔一根草也不可以吗?”令狐冲心下焦虑,挂念盈盈不知如何,大踏步向寺中走去。计无施等四人跟随其后。
进得山门,走上一道石级,过前院,经前殿,来到大雄宝殿,但见如来佛宝相庄严,地下和桌上却都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祖千秋道:“难道寺中僧人当真都逃光了?”令狐冲道:“祖兄别说这个‘逃’字。”
五个人静了下来,侧耳倾听,所听到的只是庙外数千豪杰的喧哗,庙中却无半点声息。
计无施低声道:“得防少林僧布下机关埋伏,暗算咱们。”令狐冲心想:“方证方丈、方生大师都是有道高僧,怎会行使诡计?但咱们这些旁门左道大举来攻,少林僧跟我们斗智不斗力,也非奇事。”眼见偌大一座少林寺竟无一个人影,心底隐隐感到一阵极大的恐惧,不知他们将如何对付盈盈。五人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一步步向内走去,穿过两重院子,到得后殿,突然之间,令狐冲和计无施同时停步,打个手势。老头子等一齐止步。令狐冲向西北角的一间厢房一指,轻轻掩将过去。老头子等跟着过去。随即听到厢房中传出一声极轻的呻吟。令狐冲走到厢房之前,拔剑在手,伸手在房门上一推,身子侧在一旁,以防房中发出暗器。那房门呀的一声开了,房中又是一声低呻。令狐冲探头向房中看时,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两位老尼躺在地下,侧面向外的正是定逸师太,眼见她脸无血色,双目紧闭,似已气绝身亡。他一个箭步抢了进去。祖千秋叫道:“盟主,小心!”跟着进内。令狐冲绕过躺在地下的定逸师太身子,去看另一人时,果然便是恒山掌门定闲师太。令狐冲俯身叫道:“师太,师太。”定闲师太缓缓张开眼来,初时神色呆滞,但随即目光中闪过一丝喜色,嘴唇动了几动,却发不出声音。令狐冲身子俯得更低,说道:“是晚辈令狐冲。”定闲师太嘴唇又动了几下,发出几下极低的声音,令狐冲只听到她说:“你……你……你……”眼见她伤势十分沉重,一时不知如何才好。定闲师太运了口气,说道:“你……你答允我……”令狐冲忙道:“是,是。师太但有所命,令狐冲纵然粉身碎骨,也当为师太办到。”想到两位师太为了自己,只怕要双双命丧少林寺中,不由得泪水直滚而下。定闲师太低声说道:“你……你一定能答允……答允我?”令狐冲道:“一定能够答允!”定闲师太眼中又闪过一道喜悦的光芒,说道:“你……你答允接掌……接掌恒山派门户……”说了这几个字,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令狐冲大吃一惊,说道:“晚辈是男子之身,不能作贵派掌门。不过师太放心,贵派不论有何艰巨危难,晚辈自当尽力担当。”定闲师太缓缓摇了摇头,说道:“不,不是。我……我传你令狐冲,为恒山派……恒山派掌门人,你若……你若不答应,我死……死不瞑目。”
祖千秋等四人站在令狐冲身后,面面相觑,均觉定闲师太这遗命太也匪夷所思。令狐冲心神大乱,只觉这实在是件天大的难事,但眼见定闲师太命在顷刻,心头热血上涌,说道:“好,晚辈答应师太便是。”定闲师太嘴角露出微笑,低声道:“多……多谢!恒山派门下数百弟……弟子,今后都要累……累你令狐少侠了。”令狐冲又惊又怒,又是伤心,说道:“少林寺如此不讲情理,何以竟对两位师太痛下毒手,晚辈……”只见定闲师太将头一侧,闭上了眼睛。令狐冲大惊,伸手去探她鼻息时,已然气绝。他心中伤痛,回身去摸了摸定逸师太的手,着手冰凉,已死去多时,心中一阵愤激难过,忍不住痛哭失声。老头子道:“令狐公子,咱们必当为两位师太报仇。少林寺的秃驴逃得一个不剩,咱们一把火将少林寺烧了。”令狐冲悲愤填膺,拍腿道:“正是!咱们一把火将少林寺烧了。”计无施忙道:“不行!不行!倘若圣姑仍然囚在寺中,岂不烧死了她?”令狐冲登时恍然,背上出了一阵冷汗,说道:“我鲁莽胡涂,若不是计兄提醒,险些误了大事。眼前该当如何?”计无施道:“少林寺千房百舍,咱们五人难以遍查,请盟主传下号令,召唤二百位弟兄进寺搜查。”令狐冲道:“对,便请计兄出去召人。”计无施道:“是!”转身出外。祖千秋叫道:“可千万别让桃谷六怪进来。”
令狐冲将两位师太的尸身扶起,放在禅床之上,跪下磕了几个头,心下默祝:“弟子必当尽力,为两位师太报仇雪恨,光大恒山派门户,以慰师太在天之灵。”站起身来,察看二人尸身上的伤痕,不见有何创伤,亦无血迹,却不便揭开二人衣衫详查,料想是中了少林派高手的内功掌力,受内伤而亡。只听得脚步声响,二百名豪士涌将进来,分往各处查察。忽听得门外有人说道:“令狐冲不让我们进来,我们偏要进来,他又有甚么法子?”正是桃枝仙的声音。令狐冲眉头一皱,装作没有听见。只听桃干仙道:“来到名闻天下的少林寺,不进来逛逛,岂不冤枉?”桃叶仙道:“进了少林寺,没见到名闻天下的少林和尚,那更加冤枉。”桃枝仙道:“见不到少林寺和尚,便不能跟名闻天下的少林派武功较量较量,那可冤枉透顶,无以复加了。”桃花仙道:“大名鼎鼎的少林寺中,居然看不到一个和尚,真是奇哉怪也。”桃实仙道:“没一个和尚,倒也不奇,奇在却有两个尼姑。”桃根仙道:“有两个尼姑,倒也不奇,奇在两个尼姑不但是老的,而且是死的。”六兄弟各说各的,走向后院。
令狐冲和祖千秋、老头子、黄伯流三人走出厢房,带上了房门。但见群豪此来彼往,在少林寺中到处搜查。过得一会,便有人不断来报,说道寺中和尚固然没有一个,就是厨子杂工,也都不知去向。有人报道:寺中藏经、簿籍、用具都已移去,连碗盏也没一只。有人报道:寺中柴米油盐,空无所有,连菜园中所种的蔬菜也拔得干干净净。令狐冲每听一人禀报,心头便低沉一分,寻思:“少林寺僧人布置得如此周详,甚至青菜也不留下一条,自然早将盈盈移往别处。天下如此之大,却到哪里去找?”不到一个时辰,二百名豪士已将少林寺的千房百舍都搜了个遍,即令神像座底,匾额背后,也都查过了,便一张纸片也没找到。有人得意洋洋的说道:“少林派是武林中第一名门大派,一听到咱们来到,竟然逃之夭夭,那是千百年来从所未有之事。”有人说道:“咱们这一下大显威风,从此武林中人,再也不敢小觑了咱们。”有人却道:“赶跑少林寺和尚固然威风,可是圣姑呢?咱们是来接圣姑,却不是来赶和尚的。”群豪均觉有理,有的垂头丧气,有的望着令狐冲听他示下。令狐冲道:“此事大出意料之外,谁也想不到少林僧人竟会舍寺而去。眼前之事如何办理,在下可没了主意。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还请众位各抒高见。”
黄伯流道:“依属下之见,找圣姑难,找少林僧易。少林寺僧众不下千人,这些人总不会躲将起来,永不露面。咱们找到了少林僧,着落在他们身上,说出圣姑芳驾的所在。”祖千秋道:“黄帮主之言不错。咱们便住在这少林寺中,难道少林派弟子竟会舍得这千百年的基业,任由咱们占住?只要他们想来夺回此寺,便可向他们打听圣姑的下落了。”有人道:“打听圣姑的下落?他们又怎肯说?”老头子道:“所谓打听,只是说得客气些而已,其实便是逼供。所以啊,咱们见到少林僧,须得只擒不杀,但教能捉得十个八个来,还怕他们不说吗?”又一人道:“要是这些和尚倔强到底,偏偏不说,那又如何?”
老头子道:“那倒容易。请蓝教主放些神龙、神物在他们身上,怕他们不吐露真相?”众人点头称是。大家均知所谓“蓝教主的神龙、神物”,便是五毒教教主蓝凤凰的毒蛇、毒虫,这些毒物放在人身,咬啮起来,可比任何苦刑都更厉害。蓝凤凰微微一笑,说道:“少林寺和尚久经修练,我的神龙、神物制他们不了,也未可知。”
令狐冲却想:“如此滥施刑罚,倒也不必。咱们却只管尽量捉拿少林僧人,捉到一百个后,以百换一,他们总得释放盈盈了。”突然间一个粗鲁的声音说道:“这半天没吃肉,可饿坏我了。偏生庙里没和尚,否则捉个细皮白肉的和尚蒸他一蒸,倒也妙得很!”说话之人身材高大,正是“漠北双熊”中的大个子白熊。群豪知他和另一个和尚黑熊都爱吃人肉,他这几句话虽然听来令人作呕,但来到少室山上已有好几个时辰,无饮无食,均感饥渴,有的肚子中已咕咕咕的响了起来。黄伯流道:“少林派使的是坚甚么清甚么之计。”祖千秋道:“坚壁清野。”黄伯流道:“正是。他们盼望咱们在寺中挨不住,就此乖乖的退下山去,天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令狐冲道:“不知黄帮主有甚么高见?”黄伯流道:“咱们一面派遣兄弟,下山打探少林僧的去向,一面派人采办粮食,大伙儿便在寺中守……甚么待兔,以便大和尚们自投……自投甚么网。”这位黄帮主爱用成语,只是不大记得清楚,用起来也往往并不贴切。令狐冲道:“这个甚是。便请黄帮主传下令去,派遣五百位精明干练的弟兄们下山,打听到少林僧众的下落。采购粮食之事,也请黄帮主一手办理。”黄伯流答应了,转身出去。蓝凤凰笑道:“黄帮主可得赶着办,要不然白熊、黑熊两位饿得狠了,甚么东西都会吃下肚去。”黄伯流笑道:“老朽理会得。但漠北双熊就算饿瘪了肚子,也不敢碰蓝教主的一根手指头儿。”祖千秋道:“寺中和尚是走清光的了,请各位朋友辛苦一番,再到各处瞧瞧,且看有何异状,说不定能找到甚么线索。”群豪轰然答应,又到各处察看。
令狐冲坐在大雄宝殿的一个蒲团之上,眼见如来佛像宝相庄严,脸上一副怜悯慈悲的神情,心想:“方证方丈果然是有道高僧,得知我们大举而来,宁可自堕少林派威名,也不愿率众出战,终于避开了这场大杀戮、大流血的浩劫。但他们何以又将定逸、定闲两位师太害死?料想害死两位师太的,多半是寺中的凶悍僧人,决非出于方丈大师之意。我当体念方证大师的善意,不可去找少林僧人为难,须得另行设法相救盈盈才是。”突然之间,一阵朔风从门中直卷进来,吹得神座前的帷子扬了起来,风势猛烈,香炉中的香灰飞得满殿都是。令狐冲步到殿口,只见天上密云如铅,北风甚紧,心想:“这早晚便要下大雪了。”心中刚转过这个念头,半空已有一片片雪花飘下,又忖:“天寒地冻,不知盈盈身上可有寒衣?少林派人多势众,部署又如此周密。咱们这些人都是一勇之夫,要想救盈盈出来,只怕是千难万难了。”负手背后,在殿前长廊上走来走去,一片片细碎的雪花飘在头上、脸上、衣上、手上,迅即融化。
又想:“定闲师太临死之时,受伤虽重,神智仍很清醒,丝毫无迷乱之象,她却何以要我去当恒山派的掌门?恒山派门下没一个男人,听说上一辈的掌门人也都是女尼,我一个大男人怎能当恒山派掌门?这话传将出去,岂不教江湖上好汉都笑掉了下巴?哼,我既已答允了她,大丈夫岂能食言?我行我素,旁人耻笑,又理他怎地?”想到此处,胸中豪气顿生。忽听得半山隐隐传来一阵喊声,过不多时,寺外的群豪都喧哗起来。令狐冲心头一惊,抢出寺门,只见黄伯流满脸鲜血,奔将过来,肩上中了一枝箭,箭杆兀自不住颤动,叫道:“盟主,敌……敌人把守了下山的道路,咱们这……这可是自投那个网了。”令狐冲惊道:“是少林寺僧人吗?”黄伯流道:“不是和尚,是俗家人,他奶奶的,咱们下山没够三里,便给一阵急箭射了回来,死了十几名弟兄,伤的怕有七八十人,那真是全军覆没了。”
只见数百人狼狈退回,中箭的着实不少。群豪喊声如雷,都要冲下去决一死战。令狐冲又问:“敌人是甚么门派,黄帮主可瞧出些端倪么?”黄伯流道:“我们没能跟敌人近斗,他奶奶的,弓箭厉害得很,还没瞧清楚这些王八蛋的模样,一枝枝箭便射了过来。当真是远交近攻,箭无虚发。”
祖千秋道:“看来少林派是故意布下陷阱,乃是个瓮中捉鳖之计。”老头子道:“甚么瓮中捉鳖?岂不自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是个……这是个诱敌深入之计。”祖千秋道:“好,就算是诱敌深入,咱们来都来了,还有甚么可说的?这些和尚要将咱们都活生生的饿死在这少室山上。”白熊大声叫道:“哪一个跟我冲下去杀了这些王八蛋?”登时有千余人轰然答应。令狐冲道:“且慢!对方弓箭了得,咱们须得想个对付之策,免得枉自损伤。”计无施道:“这和尚庙中别的没有,蒲团倒有数千个之多。”这一言提醒了众人,都道:“当作盾牌,当真是再好不过。”当下便有数百人冲入寺中,搬了许多蒲团出来。令狐冲叫道:“以此挡箭,大伙儿便冲下山去。”计无施道:“盟主,下山之后在何处聚会,以后作何打算,如何设法搭救圣姑,现下都须先作安排。”令狐冲道:“正是。你瞧我临事毫无主张,哪里能作甚么盟主?我想下山之后,大伙儿暂且散归原地,各自分别访查圣姑的下落,互通声气,再定救援之策。”计无施道:“那也只好如此。”当即将令狐冲之意大声说了。那吃人肉的和尚黑熊叫道:“少林寺的秃驴们如此可恶,大伙儿把这鬼庙一把火烧了,再冲下去,跟他们拚个死活。”他自己也是和尚,但骂人“秃驴”,却也毫无避忌。群豪轰然叫好。令狐冲连连摇手,说道:“圣姑眼下还受他们所制,大家可鲁莽不得,免得圣姑吃了眼前亏。”众人一想不错,都道:“好,那就便宜了他们。”令狐冲道:“计兄,如何分批冲杀,请你分派。”计无施见令狐冲确无统率群豪以应巨变之才,便也当仁不让,朗声说道:“众位朋友听了,盟主有令,大伙儿分为八路下山,东南西北四路,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又是四路。咱们只求突围而出,却也不须多所杀伤。”当下分派各帮各派,从哪一方下山,每一路或五六百人,或七八百人不等。计无施道:“正南方是上山的大路,想必敌人最多,盟主,咱们先从正南下山,牵制敌人,好让其余各路兄弟从容突围。”令狐冲拔剑在手,也不持蒲团,大踏步便向山下奔去。群豪齐声呐喊,分从八方冲下山去。上山的道路本无八条之多,众人奔跃而前,初时还分八路,到后来漫山遍野,蜂涌而下。令狐冲奔出数里,便听得几声锣响,前面树林中一阵箭雨,急射而至。他使开独孤九剑中的“破箭式”,拨挑拍打,将迎面射来的羽箭一一拨开,脚下丝毫不停,向前冲去。忽听得身后有人“啊”的一声,却是蓝凤凰左腿、左肩同时中箭,倒在地下。令狐冲急忙转身,将她扶起,说道:“我护着你下山。”蓝凤凰道:“你别管我,你……你……自己下山要紧。”这时羽箭仍如飞蝗般攒射而至,令狐冲信手挥洒,尽数挡开,却见四下里群豪纷纷中箭倒地。
令狐冲左手揽住了蓝凤凰,向山下奔去,羽箭射来,便挥剑拨开。只觉来箭势道劲急,发箭之人都是武功高强,来箭又是极密,以致群豪手中虽有蒲团,却也难以尽数挡开,中箭之人越来越多。令狐冲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当冲下山去,还是回去接应众人。计无施叫道:“盟主,敌人弓箭厉害,弟兄们冲不下去,伤亡已众,还是叫大伙儿暂且退回,再作计较。”令狐冲早知败势已成,若给对方冲杀上来,更加不可收拾,当下纵声叫道:“大伙儿退回少林寺!大伙儿退回少林寺!”他内力充沛,这一叫喊,虽在数千人高呼酣战之时,仍是四处皆闻。计无施、祖千秋等数十人齐声呼唤:“盟主有令,大伙儿退回少林寺。”群豪听得呼声,陆续退回。
少林寺前但闻一片咒骂声、呻吟声、叫唤声,地下东一滩,西一片,尽是鲜血。计无施传下号令,命八百名完好无伤之人分为八队,守住了八方,以防敌人冲击。来到少林寺的数千人众,其中约有半数分属门派帮会,各有统属,还守规矩号令,其余二千余人却皆是乌合之众,这一仗败了下来,更是乱成一团,各说各的,谁都不知下一步该当如何。令狐冲道:“大伙儿快去替受伤的弟兄们敷药救治。”心想:“可惜恒山派的女弟子们不在山上,缺了治伤的灵药。”又想:“倘若恒山派众人在此,是帮我呢,还是帮他们正教各派?嗯,两位师太被害,恒山派众弟子一定帮我。”耳听得群豪仍是喧扰不已,不由得心乱如麻,倘若是他独自一人被困山上,早已冲了下去,死也好,活也好,也不放在心上,但自己是这群人的首领,这数千人的生死安危,全在自己一念之间,偏生束手无策,这可真为难了。眼见天色将暮,突然间山腰里擂起鼓来,喊声大作。令狐冲拔出长剑,抢到路口。群豪也是各执兵刃,要和敌人决一死战。只听得鼓声越敲越响,敌人却并不冲上。过了一会,鼓声同时止歇,群豪纷纷论议:“鼓声停了,要上来了。”“冲上来倒好,便杀他们一个落花流水,免得在这里等死。”“他奶奶的,这些王八蛋便是要咱们在这里饿死、渴死。”“龟儿子不上来,咱们便冲下去。”“只要冲得下去,那还用你多说?”计无施悄声对令狐冲道:“咱们今晚要是不能脱困,再饿得一日一晚,大伙儿可无力再战了。”令狐冲道:“不错。咱们挑选二三百位武功高强的朋友开路,黑夜中敌人射箭没准头,只消打乱了敌人的阵脚,大家便可一涌而下。”计无施道:“也只有如此。”便在此时,山腰里鼓声响起,跟着便有百余名头缠白布之人冲上山来。群豪大声呼喝,涌上去接战。但攻上来的这一百余人只斗得片刻,一声呼哨,便都退下山去。群豪放下兵刃休息。跟着鼓声又起,另有一批头缠白布之人攻上山来,杀了一阵,又即退去。敌人虽退,擂鼓声、呐喊声此伏彼起,始终不息。计无施道:“盟主,敌人使的显是疲兵之计,要扰得咱们难以休息。”令狐冲道:“正是。请计兄安排。”计无施传下令去,若再有敌人冲上,只由把守山口的数百人接战,余人只管休息,不可理会。祖千秋道:“在下倒有个计较,咱们选定三百名好手,等到半夜,敌人再来进攻,这三百人便乘势冲下。一入敌阵混战,王八羔子们便不能放箭,大伙儿就乘势下山。为今之计,只有先搅得天下大乱,才能乘乱脱身。”令狐冲道:“极好,请祖兄去分别挑选,嘱咐众朋友,只待势头一乱,便即猛冲。”不到半个时辰,祖千秋回报三百人已挑选定当,都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以此精锐奋力下冲,敌人纵有数千人列队拦阻,也未必挡得住这三百头猛虎。令狐冲精神一振,跟着祖千秋走到西首山边,只见那三百人一行,排得整整齐齐,便道:“众位请坐下稍息,待到天色全黑,大伙儿下去决个死战。”群豪轰然答应。这时候雪下得更大了,雪花一大片一大片的飘将下来,地下已积了薄薄的一层,群豪头上、衣上都飘满了雪花。寺中所有水缸固已倒得滴水不存,连水井也都用泥土填满。各人抓起地下积雪,捏成一团,送入口中解渴。天色越来越黑,到后来即是两人相对,面目也已模糊。祖千秋道:“幸好今晚下雪,否则刚好十五,月光可亮得很呢。”
微信扫码关注
随时手机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