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章 云(2)
步惊云也不多想,只是缓缓坐起,随即感到浑身酸一软无力,显见新伤未愈,不过他仍是勉力下床 ,游目四顾,发现室门半启,在那半启的斗缝中,他可以瞥见门外是一排低矮的篱笆,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在那昏黄的夕一陽一下,一个小孩正蹲在篱笆旁喂饲数只雏鸡。
这孩子正是那个白衣小孩!
那个白衣小孩忽地回过头来,瞧见步惊云已下床 ,连忙向大门彼端道:“师父,那孩子醒过来啦!”
他朝着说话的那边刚好被门遮盖,所以步惊云瞧不见他和谁说话,只听见门后传来一个声音道:“嗯,那你便拿桌上的药给他服下吧!”他的嗓门低沉而浑厚,却又有股令人安详的感觉,步惊云自然认得他的声音,正是这个人救了他!
白衣小孩点了点头,即时奔进屋内,把桌上的一碗药端到步惊云跟前,微笑道:“你已昏迷了一昼夜,先喝下这碗药吧!”
至此,步惊云才看清楚那小孩的脸,眼前这人朗目疏眉,年纪和自己相若,但脸上却流露一股一温一 文尔雅之色,比之自己的蓬头垢面,粗衣麻布,犹如公子与走卒之别!
然而步惊云并没有自渐形秽,他根本毫不在乎,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瞧着那碗药。
药色浓而墨黑,深不见底。虽是一碗寻常的疗伤茶,但在那茶水当中,他似是看见了霍步天的倒影,他忽然念起在霍步天大寿前夕,他也曾亲自为其煎了同样的药。
可惜,此际药茶无异,人却已不在……
一念及此,步惊云的心头不禁一阵一抽一痛!
白衣小孩见他一言不发地呆望着那碗药茶出神,并无伸手接之意,似是对自己颇为防范,遂道:“别怕!我叫剑晨!我和师父对你并无恶意,此药只是助你快些复原罢了!”
他的谈吐异常诚恳,可是步惊云因在忆念着霍步天,霎时间竟然没有回答。
剑晨见他沉静若此,也感愕然。
就在此时,那个沉厚的声音突然又在门边响起,道:“你受伤非轻,却可在昼夜间醒转,可见体格非凡!”
步惊云回头一望,但见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已悄无声息地步进屋内。
那汉子正背对屋外夕一陽一,昏黄的夕一陽一映照下,步惊云仅见那汉子一身乌黑素衣,唇上蓄着稀疏小一胡一 ,双目流露一种令世人不敢侵犯的孤高威仪。神情似冷非冷,似暖非暖,像已饱历无限沧桑……
步惊云随即神为之夺,心想世间竟有此等气度之人。霍步天比这此人,是多么的平凡,可是他还是惦记着霍步天,和霍步天的每一句话……
那黑衣汉子也是定睛注视着这个满脸冷意的孩子,他意外发觉,这孩子的眼中除了冷意外,还带着无限的哀伤,那是一种无法言喻,深入骨髓的哀伤。
黑衣汉子本是不喜多言,此刻乍见此子如此情形,不禁道:“无论多大的悲伤始终还是会逐渐过去,你还是要活下去的,何不先服下药,待疗好伤势再说?”
他的话像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魔力,驱策着步惊云接过那碗药。
他把药接过后便将之一口喝尽,并未因药苦而动容,过去的十年,他已喝过不少苦,何惧再喝一碗?
最重要的是先行疗伤,最重要的是苟全小命为霍步天报仇。
那黑衣汉子俟他喝罢,继而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眼前汉子是救命恩人,步惊云不能不答,遂道:“霍惊觉!请问叔叔高姓大名?”
他自认是霍惊觉,而不透露原名叫步惊云,仅为要纪念霍步天;随即又记起要有恩报恩,于是一反常态相问黑衣汉子的名字。那黑衣汉子淡淡的道:“我没有名字。”
步惊云一愕,心想世上怎会有没有名字的人?但也没再追问下去,因为江湖异人不愿透露姓名者十居其九,他不欲强人所难。
剑晨见步惊云开口说话,不由得喜极忘形,拉着步惊云的手,雀跃道:“好哇!终于说话了,我初时还真担心你是个哑子呢!”
步惊云从没习惯与人如此接近,连忙甩开剑晨,怔怔的望而却步着这个一温一 文诚恳的孩子。
剑晨对他的防范不以为意,继续问:“你既非哑子,那何以昨日遭逢不幸,不哭一声啊?”
童言无忌,剑晨不谙世故,只是自顾发问,步惊云本想如前般不答,但听其提及灭门惨事,忍不住道:“哭,根本无补于事!只有冷静,才能伺机报复!”他自出世以来从没哭过,故此这句话人由心而发,宛如细数家常一般,表情气定神闲。
然而此话听在剑晨耳中,却令他异常错愕,他想不到眼前这个与自己同龄的男孩,一性一格会倔强如斯。
站在一旁的黑衣汉子听罢,不置可否,过了良久,才道:“惊觉,你暂且先留下疗伤再说吧!”
步惊云轻轻点头,他不点头也不行,他已无选择的余地。
就是这样,步惊云便在这溪畔小居暂住下来。
他其实并不想寄人篱下,可惜天地虽大,一个怀伤的孤雏却苦无立锥之地。
寄人篱下总有诸般不便,就如这个小居,也不是全部地方皆可进入,剑晨曾对步惊云提及,他师父绝不许任何人进入屋后的一间石室,因为那里放着一些重要的东西!
除此之外,这对师徒待步惊云尚算不错,那黑衣汉子平日虽沉默寡言,但每当步惊云与其眼神接触,他就感到这黑衣叔叔并不讨厌自己,更可能因步惊云与他同是不喜言语,两人之间似乎存着一种奇妙的认同感。
剑晨的一性一格则是较为积极,不过他对其师颇为敬畏,故此甚少和他说话。反而步惊云出现后,剑晨总一爱一找其聊天。纵然步惊云从没张口答他,他似乎仍是乐此不疲,一聊便可聊上半天。
从剑晨自述听来,步惊云才知道“剑晨”一名并非其真正名字,而是他的师父为其所取,原来黑衣汉子在纳其为徒之初,希望此子的剑道修为他日能像旭日初升的晨曦一般,柔而不弱,光而不烈,故为他取名“剑晨”云云。
他师徒俩虽是用剑,但步惊云自入住以来,从没见过那黑衣汉子传授剑晨剑法。
剑晨平日大都在喂饲雏鸡,打扫小居,而那黑衣汉子更是神秘,经常不知所踪。
然而有一天,步惊云曾见他闲极无聊地拉着一胡一 琴。一胡一 琴之音本已萧索苍凉,可是一经其手,琴音益显萧索,更添苍凉,宛如倾诉着拉琴者无数显赫的往事,无尽惨痛的回忆。简直令人痛不欲生。
那黑衣汉子心中竟有如此深的无奈苍凉?瞧他那渐白的双鬓,和那深邃的眼神,他的一切悲欢离合已经过去,他仿佛早已不应生于世上。
他本应是一个已死的人!
一个无姓无名的死人!
就在步惊云住下来的第三晚,他终于发现了这对师徒的秘密。
那晚,他本来早已就寝,可是睡至子时,忽然给一阵异声弄醒!
异声来自屋外,他急忙悄悄推门,透过狭隘的门缝中看出去,竟发现那黑衣汉子正在园中教导剑晨学剑。
月明星稀,皎洁的月色下,剑晨正手握木剑练得大汗淋一漓,看来甚为辛苦。黑衣汉子则坐在一张竹椅上,默默望着徒儿练剑,并不作声。步惊云发现剑晨的身形虽见生硬,但舞动着的剑法却是一精一妙非常,每一剑皆蕴藏无尽变化和后着,实是深不可测。比之霍家剑法,不知还要高上多少倍。倘若剑晨能将剑式神髓尽数发挥,威力自是无穷。
可惜步惊云仅见剑式,未闻剑诀,故此纵然能强记这些招式,也是徒然。
就在此时,剑晨手中木剑舞至半途,斗地剑影一交一 织,半空中霎时闪现无数纵横一交一 错的剑光,凌厉无匹,好霸道的一剑!
步惊云精神为之一振,忖道:“世间竟有如此好的剑法?”
剑势本在逐渐增强,可惜顷刻间突告转弱,剑光亦随弱势冉冉消失。只见剑晨跪在地上不住喘一息,黑衣汉子问道:“晨儿,你忘了‘悲痛莫名’的剑诀了吗?”
步惊云眼神一亮,原来此招名为悲痛莫名!
剑晨面露愧色,摇了摇头,当下把悲痛莫名的剑决念了一遍。
步惊云但觉适才剑晨所使的剑式之中,以此招最为凌厉,最为可怕,此刻骤闻剑决,知道机不可失,即时把其默记于心。
只听黑衣汉子道:“剑诀是念对了,但你却仍未领会悲痛莫名的剑意,可惜,可惜!”
剑意?步惊云心想,这一式竟然还有剑意?它的剑意到底是什么?
剑晨也在咀嚼着师父此番说话,琢磨之间,黑衣汉子已然站起,道:“晨儿,此际你要以夜当日地练剑,你仍务须忍耐,否则难成大器。”
剑晨早在担忧师父会怪将下来,但听他如此说,不禁松了一口气,连声称是。那黑衣汉子突然朝步惊云那边望了一眼,跟着便转身回自己房去。
黑暗之中,步惊云喃喃地把悲痛莫名的剑式和剑诀再念一遍,只觉此招奥妙无穷,但总觉当中还欠缺一些什么似的,莫非就是此招的剑意?
如是这般,步惊云一连看了三晚,他的伤势其实早已痊愈,然而仍未有离开此处之念,因为他已深深迷醉于这些一精一妙的剑术里。
每一晚,剑晨皆是极其努力地练,其他剑法也已练得颇为一精一熟,可是偏偏就是那式悲痛莫名,总是使将不出。黑衣汉子也没一逼一他,可是每当看见剑晨练对悲痛莫名时,他眼神中似隐含无限哀伤……
直至第四晚,剑晨愈练愈糟,他先前所耍的剑招尚算纯一熟,到要使出悲痛莫名时,霍地手上一滑,手中木剑赫然堕地!在旁的黑衣汉子却面不改容,一切似乎已在他意料之中。
剑晨羞愧得无地自容,颓然跪下道:“徒儿不才,练了多晚,仍未能揣摸此招之窍门。”
黑衣汉子并没有即时回应,过了半晌才道:“悲痛莫名一式,须由内发外,凭心意会,晨儿,你何必一操一之过急?”
步惊云瞧见二人如引情形,心中暗想:“这黑衣叔叔人剑法如此神妙,若能得其倾改囊相授,必定可将那元凶雄霸手刃。”
说虽如此,可是如何才令那黑衣汉子收他为徒?
他心中推想,倘若要那黑衣汉子收他为徒,就必须展示自己本身的资质和实力,如果能够胜过剑晨,机会就更大,可是剑晨所一习一 剑法极为高深,他自知霍家剑法非其敌手,幸而剑晨尚未熟练那些剑法,而自己则早熟霍家剑法,未必会败!
一念及此,步惊云心中升起一阵冲动,也不细想,拿起门边一根竹棒便跃身而出!
这一跃立时惊动剑晨,他不禁错愕道:“啊!惊觉,你……你还没有睡吗?”心中思量步惊云到底有否窥见自己练剑。
黑衣汉子却冷静如昔,似乎早已察知这孩子窥看了多晚,步惊云走到他跟前,突然道:“叔叔,我已得霍家剑法真传,未知可否赐教?”
他言辞简单,来意却最是令人明白不过,这句话是向剑晨挑战!
黑衣汉子望着步惊云那双倔强的眼睛,考虑片刻,才转脸向剑晨道:“霍家剑法以仁义为本,晨儿,你就和惊觉切磋一下吧!”
剑晨面泛犹豫之色,道:“师父,惊觉伤势未愈,恐怕我一时错手……”说着朝步惊云望了一眼,只见他一脸悍然神色,并不如他想象的满面病容。
黑衣汉子道:“别怕!一习一 剑多时,正欠缺临阵经验,试试何妨?”
两个小孩一听黑衣汉子所言,立时相互一望,凝神戒备!
“但点到即止便可!”那黑衣汉子道。
剑晨即站起,平剑当胸,流露一股剑客之气度,对步惊云道:“既然如此,惊觉,请指……”
教字还未出口,步惊云已发先机,一剑顿时杀到!剑速之快,已超越他的极限,因为他自知霍家剑法不及对手剑法,惟有制敌在先,方有胜望,于是率先抢攻!剑于刹那间刺至剑晨眼前,剑晨虽是首次与人较量,却无慌惶之色,相反更是镇定自若。
“啪”的一声,木剑挡着竹棒,步惊云更给其反震开去!
二人甫一交一 手便优劣立见,剑晨在师父悉心栽培下,不仅剑法奇一精一,就连内力亦较步惊云略胜一筹,坐在一旁的黑衣汉子不禁心中暗赞:“晨儿气度从容,这一剑破得干净利落!”
步惊云则呆在当场,他料不到自信是最快的一剑也给剑晨挡开,且自己更被震退,霎时之间,一颗心一寸寸的向下沉去。
剑晨礼貌地躬身一揖,道:“承让。”
步惊云心知难是其敌,可是现下认输,便永无胜望,那黑衣叔叔更会瞧他不起。
打,虽然会败,但不打,就必败无疑!
心念及此,当下再使霍家剑法攻向剑晨,此番攻势虽不及第一剑快,但出招缜密,势道更是凌厉,招招绝不留情,然而剑晨身手异常敏捷,抵挡自如。
黑衣汉子瞧见步惊云如此使招,心道:“惊觉节节抢攻,不留余地,这般辛辣,确是后辈中少见!”
又见剑晨一直只守不攻,知他是在退让,又想:“晨儿品一性一厚道,却嫌略欠学剑者的进取心,实是美中不足!”
正难分难解之际,步惊云见剑晨只守不攻,似在小觑自己,更激发他戾气盈胸,剑势益趋狠烈!两人对拆十余招后,剑晨心中暗思:“如此纠缠下去不是办法!若给步惊云偶然寻着破绽便会一败涂地,到时怕会有负师父之教养深恩,我不能败!”剑晨既这样想,顿将手中剑脱手掷出,再撞反弹向步惊云,正是其师所授的其中一式剑法——
“莫名其妙”此招刁钻巧绝,能以难以意料的方位回袭敌人,步惊云不虞有此一着,右腕随即中剑,手中竹棒更被击脱!
“啪啪”两声,竹棒当场堕到地上,就像步惊云的心,也快要堕到地上粉碎!胜负已分?
步惊云呆呆的站于原地,他败了?还是以他的剑法,根本无法可以赢得剑晨?倘若败给剑晨,他一切报仇的希望必将灰飞烟灭!
他不甘心!
霎时之间,他多年来的种种辛酸,与及霍步天的血海深仇,又再次填塞他小小的心坎,要他不能不发!
他绝不能就此罢休,他要怨恨苍天,怨恨命运!怨恨天地间的万事万物!
恨恨恨恨恨……恨!
就在此仇恨填膺的一刻,步惊云脸上蓦地一阵清明,他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
对了!是剑意,悲痛莫名的剑意!他终于明白了!
他闪电般地再拾起跌在地上的竹棒,跃上半空,他要再战,他要不择手段,甚至用上对手的剑法!
仇深似海!步惊云背负着排山倒海的悲痛,疯狂地使出这一式——悲痛莫名!顷刻,四周树木竟似为之式所感动,沙沙作响,宛如怀着冤情的夜鬼在啼哭!
悲与痛在步惊云的心中不断充盈一交一 织,他手上所使的剑影顿然化为纵横一交一 错的剑网,铺天向剑晨盖下去……
剑晨见步惊云从半空扑下时所使的赫然是悲痛莫名,不禁错愕当场!
就连一向冷静的黑衣汉子亦有少许变色,心想:“悲痛莫名?他竟能在暗里偷学,悟一性一奇高!”
剑晨虽然惊愕,但不愧是练剑奇才,对手既用悲痛莫名,他自然便稳立地上使出悲痛莫名来抵挡,闪电间,地面又升起另一剑网,迎向步惊云的剑网!
漫天剑网相碰,登时不绝发出“啪啪”的刺耳响声!
剑晨早已一习一 练此式多时,本应较步惊云更为熟练,可惜,他自幼蒙师父悉心提携,可说天生便是一宠一 儿,他心中并无悲痛!
一碰之下,他的剑网立即溃不成军,手中剑亦给步惊云的剑网所制,步惊云顺手一挑,木剑即时脱手,疾射一向正在观战的黑衣汉子,剑晨大吃一惊,高呼道:“师父,小心!”
那黑衣汉子一直都在看着二人同时使出悲痛莫名,似是未觉木剑已扑面而至,心中还在细想:“如果非因霍家剑法与我的剑法在造诣上实有一段距离,那么,以惊觉的资质,绝不较晨儿逊色,可惜,他的剑势中却含无比戾气,这股戾气将会令他……”想到这里,那一柄一木剑已如疾般刺至其眼前两寸之位,他虽然一直未在意,此刻其目光却闪电般落在木剑之上。蓦地,整一柄一木剑竟给扭曲,坠到地上!
他这一着以目曲剑,修为之高,当世无双!剑晨怎料到自己师父的武艺已至如斯高深境界,步惊云更是惊绝,世间真有如此高人?倘若得其倾囊传授,报仇指日可待!
当下步惊云不再迟疑,他从不愿屈膝不前,但为霍步天,却即时跪于黑衣汉子跟前,道:“请叔叔收我为徒!”他平素不善辞令,此时更是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只是痴痴地低下头,等候黑衣汉子的答覆。可是过了许久,仍未见其回答。良久,忽听得剑晨道:“惊觉,起来吧!”
步惊云这才翘首,发觉那黑衣汉子早已不知所踪,眼前闪过一阵忧郁。
剑晨怎会不明白其眼中之意,遂好言安慰道:“师父已回房休息去了,他既然没拒绝你,就暗示一定会好好考虑的!”
步惊云望着黑衣汉子的寝室,并没作声。
夜凉如水。
那黑衣汉子仍未就寝,他只是凭窗眺望着天上明月,念起一段前尘往事……全因为他今夜瞧见了步惊云使出那招悲痛莫名!
他还记得,这一式,创于那一年……
那年他剑术修为已达巅峰,声望目隆,可惜在江湖中结怨太多,终于惹下祸端。
某次他离家远行,回来后竟发觉一爱一妻已被仇家所杀,他甚至不知道是哪个仇家所为,要报仇亦不知向谁报去!
他紧紧抱着一爱一妻的一尸一首呆了三日三夜,不眠不食,伤痛欲绝,但却欲哭无泪!他宁愿自己可以大哭一场,可是却偏偏淌不出半滴眼泪……
他这才明白,最大的悲痛并不需要淌泪,当一个人已到达悲痛的顶点而淌不出眼泪时,那份悲痛才是最难忍受的!
就在第三夜,那夜下着滂沱大雨,他再难压仰心中的悲痛,于是抱起妻子已在发胀的一尸一体奔出屋外,在暴雨中疯狂地舞自己的剑!
既然没法痛哭,他一逼一得要将自己所有的悲痛尽情泄在剑上!
他于是创出这一式为情而生的一剑——悲痛莫名,立把方圆十丈的所有物事悉数摧毁,雨点亦无法在其错综复杂的剑网范围内着地!
这就是悲痛莫名!
其后,他因过度悲痛而悟到世事尽属虚空,遂借死退隐,不再提起自己的名字。
正因为悲痛莫名的创念原在于剑手心中的悲痛之情,剑意已凌驾于剑式及剑诀之上,故此用剑者心中愈是悲痛,便愈能发挥个中神髓,黑衣汉子感到剑晨苦无所成,皆因这孩子从未经历变故惨事,心中实无悲痛,再练也是枉然。
步惊云却能于偷学后,再将自身不幸代入剑招之中,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可造之材!
这样的一个孩子,若然悉心栽培,假以时日,必定能将剑道发扬光大!
然而,他也明白在步惊云的冷面背后,还满含屈怨,仇恨和戾气,似是未能忘却前尘,倘若他一朝剑艺得成,恐怕……
真是费煞思量,教,还是不教?
他沉思半晌,心中忽然下了一个决定。
翌晨,当步惊云刚刚下床 的时候,便听见屋外传来一阵异声,于是走来看个究竟,只见剑晨已在黑衣汉子的教导下练剑。
步惊云为之愕然,早前他俩为怕其识破而在夜半秘密练剑,如今却公然于清晨练武,实令人一大惑不解!
剑晨一见步惊云,即时开朗地展颜一笑,道:“惊觉,你早!”
那黑衣汉子一直背向步惊云,此际蓦然回首,目光满含暖意,道:“惊觉!你也过来这边,瞧瞧晨儿练剑吧!”
步惊云万料不到他会出言相邀,不由得忘形地应了一声“是”,跟着便走了过去。
那黑衣汉子一温一 然一笑,随即教导剑晨,道:“剑法要诀,乃是形意相随,不能徒具姿势……”
步惊云站在其身畔,一边听着他侃侃而道,一边看着剑晨舞个不停。
这个黑衣叔叔的心意,他当然心领神会,脸上不禁泛起一丝少有的喜悦之色。这个黑衣叔叔似乎是继霍步天后,第二个善待他的人。
这次,他绝不能错失机会!
于是,步惊云每天都站在黑衣汉子身畔旁听,他只是旁听,那黑衣汉子并没有直接教过他,也始终没再说要正式收他为徒。
步惊云反正已无别处可去,也乐得听其谈剑论道,多学一些关乎剑道的东西。有许多东西是霍步天并没提及的,譬如那叔叔会说,剑道的最高的境界并非人剑合一,而是人剑两忘!步惊云连人剑合一亦不明白,更遑论人剑两忘了。
对其而言,剑法及剑诀已极博大一精一深,仿佛遥遥也学不至尽头,更莫要妄想达至人剑合一或人剑两忘境界!
除了练剑以外,由于中秋佳节渐近,那黑衣汉子有回还带他和剑晨到就近的市集办货,步惊云始知道他原来在这繁嚣的市集内开有一间客店,名为“中华阁”
中华阁?他如此的不平凡,却是一间客店的老板,内情确是匪夷所思!
回程的时候,三人经过一座破落的山神庙,剑晨忽尔童心大作,建议道:“师父,时近中秋,徒儿想往山神庙许个愿,可以吗?”
民间的风俗已深入民心,纵然是白衣的剑晨也不例外,黑衣汉子虽是不语,却并不反对。步惊云似乎不大愿意踏进神庙,但亦没有违逆。
荒山古庙,乏人问津,连庙祝也踪影杳然。座上菩萨积满尘垢,蛛丝盘结,也瞧不清是何模样,不知供奉的是何菩萨。
神案前更无香烛,剑晨也不以为意,亦不顾忌自己一身白衣,就这样跪在地上,双掌合什,喃喃地向菩萨道:“信男剑晨,求菩萨保佑师父身一体安康,更求菩萨保佑师父能收惊觉为徒……”
平凡的心愿,平凡的祝福,此刻他仿佛已不再是一个学剑的男孩,而是如一个平凡的孩子般,在祈求着上苍为他双亲多添平安。
他虽只是喃喃低语,然而荒山悄寂,那黑衣汉子和步惊云仍听得十分清楚。
黑衣汉子听罢,欣慰之情溢于表上;步惊云见剑晨如此关怀自己,心中暗自感激。
剑晨还罗罗嗦嗦的不知说了些什么,忽然对步惊云道:“惊觉,你怎么不一起求神?
难道你不想师父收你为徒吗?”
步惊云有感于他适才一番诚意,不忍如常般冷然不答,于是淡淡地道:“心是神,神是心,若要问神,先自问心!”
此番话似正非正,似邪非邪,剑晨阅历尚浅,当然不解其意,那一直不语的黑衣汉子听罢却是深深一阵感触,随即问道:“惊觉,你这话是从哪听来的?”
步惊云道:“我自己说的。”
那黑衣汉子微微动容,想不到一个孩子竟可说出这样的话,于是又道:“那我亦不问神,我来问你!你的心,到底在想些什么?”
步惊云冷冷凝视座上菩萨,徐徐吐出二字:“恨天!”
“恨天?”黑衣汉子更是一怔,问:“你为何要恨天?”
步惊云默然,他本来也想黑衣汉子明白他的心意,他要来也想得到旁人了解,可惜,他根本不知如何去表达自己的心意,他更不知如何去表达自己对苍天造物之恨!
他继父霍步天一生尽行仁义,结果身首异处,惨遭灭门!但那个雄霸却可逍遥快活,显赫江湖。假若苍天有知,或世上真有明察因果的菩萨,那为何不还霍步天一个公道?
到底天道何公?
黑衣汉子瞧他满是忿然之色,知他不欲回答这个问题,于是转问道:“除了恨天,你还恨谁?”
步惊云登时血气翻涌,一反平素冷漠,咬牙切齿地道:“雄霸!”
“为什么?”
步惊云已不想再解释为什么,再解释也是没用,他只是望着黑衣汉子,义无反顾地道:“此人非杀不可!”
那黑衣汉子与他对视良久,终于朝天倒一抽一一口凉气,叹道:“很好……很好……”
他说着已先自步出庙外。
八月十一
剑晨整个清早都在自行用些竹枝和薄纱糊着花灯,似是其乐无穷。此等孩童玩意,每个孩子也是一爱一不释手,剑晨只得十岁,固然亦不例外。
只有步惊云是例外,他正抱膝坐于门边,看看剑晨在忙个不亦乐乎,也不知其乐趣何在?
剑晨还一边忙边问步惊云道:“惊觉,你横竖闲着无聊,不若也来造一个吧?”
步惊云并没答话,迳自站起便往屋后信步闲逛。当他至屋后时,才记起剑晨曾向其提及,其师绝不容许任何人擅闯屋后那间石室,因为内里放着一些异常重要的东西!
到底是什么东西如此重要和神秘?步惊云本没有什么好奇之心,但当他那石室门外路过时,他忽然感到内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渗透而出!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力量,令他惴惴不安,不由得趋近门前一看,竟见室门并未上锁,于是顺势推门,随即发觉室内一片昏暗。
他连忙取出火摺子点亮壁上油灯,登时眼前一亮!室内赫然挂满各式各样剑,有长的,短的,曲的,阔的,蛇形的,还有断的,少说也有二十余一柄一!
然而这些剑全都没法吸引步惊云的目光,他的目光落到一一柄一用木架托着的剑上。
那一柄一剑外观十分平凡,剑鞘古拙无光,却流露着一股异常感觉,使人一望便知是一一柄一绝世神剑。
不单是一一柄一绝世神剑,还一一柄一散发浩然正气的绝世神剑!
步惊云也不知为何,不由自主地向着这一柄一剑走近,手心一直在冒着汗……
这一柄一剑的剑气看来并不欢迎他,它那浩然正气,似是在抗拒着他一身的戾气!正因这一柄一剑在抗拒,更激发起步惊云那股狠劲,他忽然咬紧牙根冲前,闪电提起那一柄一宝剑!
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觉立时涌袭他的心头,那是由剑中发出的,像是在警告步惊云,千万别拔一出它,否则……
步惊云偏偏不管,他不顾一切地一发蛮力,立时把剑从剑鞘中硬生生一抽一出半截!
蓦地,剑锋光芒在昏暗中暴绽四射,照得室内犹如白昼!这一柄一剑,果然是光明正义之剑!
这一柄一剑根本不属于步惊云,因为他一直在痛苦及黑暗中生长,他的仇恨,根本和这一柄一剑背道而驰!
步惊云这样强行拔剑,剑上那股袭人感觉竟然的他震至吐鲜血,然而他仍是咬牙强忍,一手拭掉嘴角血丝,他誓要把剑整一柄一拔一出!
他不忿……
他不忿自己只可活于黑暗,为什么他不可以同样地拥有光明?
如果这就是他的命,他宁死也不要接受,他要挑战命运!
步惊云正自和剑对抗,突地,背门被人拍了一下,他心中一惊,难道给黑衣叔叔发觉了?于是急忙回头一看,却见剑晨正立于其后,目露愣色地道:“惊觉,你怎么擅自进来,还将师父心一爱一的英雄剑把一玩?让我为你放回它吧!”
剑晨惊慌地取过他手中的英雄剑,随即把剑放回原位。步惊云默默地注视剑晨的脸,只觉他脸上除了少许惶色外,并无异样或不妥。
这一柄一英雄剑,似乎并不抗拒剑晨。
步惊云感到深深受到伤害,想不到不单人们摒弃他,就连一一柄一剑亦然。
门后,一人尽将整件事情看在眼里,正是那黑衣汉子。
八月十二,黄昏。
步惊云正于屋后不远的小丘上劈着枯枝,好拿着回去当柴生火。
他既已打算长住此地,当然要为此处尽点绵力,更何况那黑衣叔叔的眼神总带给他一种奇妙的亲切感,只要他不要自己离开,他乐于做任何事!
正自埋头苦干,忽听得对面山头传来一阵阵“嗥嗥”狼叫!
狼嗥声中更夹杂几声微弱的悲鸣,步惊云深觉有异,遂急步奔往那边看去。只见那山头呈现一幕凄绝情景!原来正有一大群野狼在围攻一头母鹿和两头小鹿,那群野狼的数目少说也有十数之多,而且看来已多日没有东西下肚,饿得目露凶光!那头母鹿的身形倒也不小,可是它既要用头上双角护住自己,同时又要掩护自己两头小鹿,于是身上数处要害均被狼群噬了数口,鲜血如注,受伤非轻!
本来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似是一贯天命,但步惊云一瞧见那头母鹿拼死也要保护两头小鹿,不知为何念起霍步天,而且那群野狼以众凌寡,拯救之意便油然而至……
蓦地,“刷”的一声!一一柄一破柴刀划空飞至,即时劈中其中一头正骑在母鹿身上狂咬的野狼!刀劲既猛且狠,那头狼中刀后随即翻下倒在地上痛苦挣扎!
狼群惊愕回望,只见一双眼睛在冷冷发光,那是步惊云的眼睛!
他的眼睛此刻正流露着一股森寒杀意,他看来比狼更狠!
那群狼也不知是给这突如其来的一刀吓着,还是震慑于其目光之下,竟然全部停了下来。
步惊云一步一步地一逼一近那头躺在血泊中的野一浪一,眼睛再没流露半点人性,冷然道:“歹毒狼心,死不足惜!”
说罢随即一抽一出那一柄一插在狼身的破柴刀,手起刀落,立即再把那头野狼连劈十数刀,血花四溅,当场把它劈为肉酱!出手之残忍,就连那群狼亦给吓得不住退后!步惊云缓缓转身,森冷的眼睛再朝狼群一瞥,那群狼顿时怕得四散奔逃!
血泊当中,除了那头恶狼,还有那头重伤的母鹿,它正在痛苦地悲鸣挣扎着,可是它的咽喉已被咬破,返魂乏术。
步惊云走近母鹿,见那头小鹿仍以舌头一舐一着它的伤口,状甚哀怜,遂道:“你们的一娘一已活不成了,既然它活着枉自痛苦,不若……”
“就让我来成全它吧!”他语起刀落,重重一刀,竟把母鹿的头颅砍了下来!两头小鹿惊见如此情景,登时四足发软,仆跌地上,欲要逃走,却又走动不得!
步惊云当然明白它俩在害怕他,甚至在憎恨他,但他绝不介意,因为此事本来事在必行!
正要转身回去,忽地眼角一瞟,竟发现那黑衣汉子站于不远处的一颗树下!
他私下一懔,心想难道他已经把一切全看见了?
可是随即转念又想,即使给他瞧见了又如何?他深信自己并没有做错!
站在树下的黑衣汉子此时却在反复思量,他忽然感到自己的剑道虽然洋溢一片生机,可惜始终没法将步惊云的戾气消解,然而有一个人,一定可将这可怜的孩子感化……
因为,那人练的是——佛门绝学!
八月十二,夜在那简朴的小屋之内,步惊云等人同在用饭,这是一顿异常沉闷的晚饭。
步惊云素来都是沉默寡言,此刻更是沉默,也没什么胃口,只是无聊地扒着饭。
那黑衣汉子却在喝酒,一口一口的喝,看来心事重重。
剑晨本来没有什么不妥,但见他们神色纳闷,实不知何是好,遂以晚饭来掩饰心中诸般揣测不安。
步惊云还未吃罢,便已抵受不了这股沉寂,正想站起回房,黑衣汉子却叫住他:“惊觉。”
步惊云应声止步,回首望他,黑衣汉子也望着他道:“明天,我带你去一个人。”
步惊云的心直往下沉,似已知道他将要说什么,他但愿他不会说出自己不想听见的话,可是他还是说了,他道:“这个人是我的挚友不虚大师,他定会悉心照顾你的。”
“照顾”二字,恍如睛天霹雳,猛然轰进步惊云耳内!他只感到自己本已被人从悬崖拉上来的身一子,霎时又被推回万丈渊!
那黑衣汉子犹自道来:“不虚大师武艺超卓,他会传授你绝世武功,而最重要的是,他懂得不少佛门道理,这些道理,对你的帮助更大。”
他一边说一边注意步惊云的反应,问:“惊觉,你明白吗?不虚大师比我更适合当你的师父。”
步惊云怎会不明白?他太明白了!
他明白黑衣叔叔想以不虚大师的佛学来把他潜移默化,不再那样残忍,也不再总是矢言报仇!
可是,为什么黑衣叔叔却不明白?报仇才是他生存的目的!
自从霍步天一死,他的一生本应随之而去,他至今仍苟活,只为报仇!
为了报仇,他不知应干些什么?倘若不能报仇,他再活下去又有何用?
他自知今生今世,绝对不能当回一个寻常的小孩!他早已不是小孩!
枉费他对黑衣叔叔满情期望,然而他私下忽然感到,人生在世是多么的孤立无援!
一切都不可靠,惟一可靠的人只是自己!
就在此刻,他暗暗在心中发誓,从今以后,他绝对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剑晨犹不明白师父苦心,在一旁道:“师父,惊觉如此聪敏,和我们相处亦融洽,为什么要他转随不虚大师啊?”黑衣汉子默然不答,他也有其苦衷,他其实也是为了步惊云设想。
步惊云的目光又已回复昔日的冰冷,良久良久,才木无表情地吐出三个字:“我明白。”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当中没有蕴含埋怨,只有深深悲哀。
他说罢便回房去了。
房内一片漆黑。黑暗,才是步惊云的归宿。
剑晨早已深深睡去,步惊去却仍在思潮起伏,他看着自己身旁那个满脸幸福的剑晨,渐渐感到自己本便不适合信住在这个地方。
那一柄一英雄剑并不接受他,黑衣叔叔亦要把他转送别人,他与剑晨虽是同睡一床 ,际遇却有天渊之别。
剑晨一身衣白如雪,宛如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白莲,幽香四溢,步惊云却像白莲下的污泥,总是给人践踏,摒弃,推让,总是没在荷塘之下,永远不见天日,不得超生!
他偏偏要超生!
每次当他记起霍步天生前那张慈祥的笑脸,和他死后给斩下来血淋淋的人头,他的心就在剧烈一抽一搐,命运欠他父子俩实在太多!
为什么谁都无法明白他的深仇?谁都无法明白他心中的悲痛?
真是悲痛莫名!
步惊云如此想着想着,蓦地心生一念……
他忽然下床 。
一陰一暗的树林中,步惊云正乘夜飞奔,他要永远离开这儿,忘记这儿,重换一个落脚的地方。
四野凄寂,悄无声息,只有他独个儿在奔驰,他可感到半点寂寞?
他当然感到寂寞,过去如此,现下如此,将来也必如此?可是他并不害怕,他早已习惯了寂寞,既然今天又要孤独离群,他亦必须挺一起胸膛继续走自己要走的路!
不过,就在此时,他的去路竟给一条细小的身影挡着!
昏暗的月色下,步惊云亦可把眼前人瞧得清清楚楚,挡路者竟是剑晨!他竟然也猜得他会乘夜离开?还是他在熟睡中给步惊云弄醒?
只见剑晨满脸忧色,道:“惊觉,请你不要走吧!”
他的语调仍是诚恳如昔,步惊云却装作什么也听不见。直行直过,当他快要在剑晨身边擦身而过时,剑晨突然飘身退后拦住他,劝道:“惊觉,冷静点!”
步惊云也不答话,只是运劲于指戳向他,此一着他本要点其一穴一道,好叫他不能动弹,不再纠缠追来,故此出手奇快,岂料剑晨纵身一跃,竟以绝世身法巧妙避过!
步惊云一愕,顿时记起那次和剑晨比试时,他从没使过此等身法,不禁道:“若你那次在我使出悲痛莫名前全力施为,我未必会胜你,你到底为了什么?”
“因为……”剑晨顿了顿:“我亦很想师父收你为徒!”
步惊云私下一阵感动,剑晨对他的一番好意,他怎会不明白?只可惜,他与世间所有人都无缘。
剑晨见他似在沉思,以为他在犹豫,于是便继续道:“惊觉,不若待我回去向师父求情,也许,他会改变主意……”
他本是好言相劝,但步惊云一听其说及“求情”二字,蓦地面色一沉,一边举步前行,一边道:“不用了!我不需要别人同情!”
最后,他还是要说同一句话,他还是依然故我。
剑晨呆住,料不到他倔强若此,此时步惊云又再擦身而过,口中犹在道:“我和你所走的路是绝对不同的!孤独上路,才是我的命!”
他已逐渐远去,但仍没有回头,只是看着前方,自顾说:“但无论如何,十分感激你们在这段日子内,使我没有那样寂寞,再见……”
这一句是步惊云由衷之言,可惜,他到底还是没有回头。
剑晨凝望他逐渐远去的伶仃背影,忽然之间,他像已感受到步惊云那份寂寞无奈,不自禁地哭起来。
就在此时,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膊上,剑晨回头一看,正是他的师父,急道:“师父,惊觉坚决要离开啊!请你快劝劝他吧!”
黑衣汉子轻一抚他的头发,叹道:“惊觉既然能熬过灭门惨变,就没什么可难倒他,他若坚持要走自己的路,纵然我俩诸般挽留,他亦不会留下来的。”
此时渐近破晓,天色将明未明,一片蒙昧,恍如步惊云的命运!
前路晦暗难测,他,将要步向光明,还是黑暗?
八月十五,中秋花好月圆就在天下会脚下的天荫城内,家家户户都在庆贺中秋佳节,孩子们手提花灯,大呼小一巧一玲一珑叫地嬉戏,大人们也在赏月猜灯,每家每户,皆在乐叙天伦!
只有他,于此桂魄圆时,仍然没有家,没有亲朋,没有欢乐,他就是步惊云!他还是如五年前初遇霍步天那夜一般,依旧抱膝坐于街角一个一陰一暗的角落。
还记得那晚,霍步天一手将他从深渊拖出,今天他又再次被打回原形!
城内众人不绝地经过步惊云身处的暗角,谁都没有注意这个小孩,谁都没有可怜这个小孩,他们都赶着回家陪伴亲朋!
步惊云却刚刚花了数日行程来到此天荫城,沿途茹毛饮血,更弄得一身砂尘,满脸污垢,只因他要上天下会找雄霸报仇!
纵使没人愿意援手,他亦要凭借自己的力量复仇!
可是,以他微未的力量,如何能复仇?
秋风呼一呼吹来,拂过他肮脏不堪的衣角,也拂过墙上的一张告示。
他微微一瞥,发觉此告示竟然是天下会的招徒启事,告示上写着收徒条件,大致是在招收年逾十岁之体健少年,经过悉心培育后作为他日扩建会业之用。
招徒?步惊云忽然灵机一触,脸上泛起一丝冷笑,随即上前把告示撕下,跟着放到怀中。
天荫城一带,群山壁立,天山却高距群山首,雄伟巍峨,可知高不可测。
步惊云正一步一步地登上那高一耸入云的万级天阶,此阶直通天山之巅,每隔千级阶梯,皆设有守卫关卡,步惊云好不容易才攀至天下第一关,还未及歇息,一群在关前的守卫已冲上前,神色凛凛地喝道:“小子!你上天下第一关来干什么?”
步惊云没有回答,只从怀内掏出昨夜撕下来的告示。
守卫一看之下,随即明白,道:“你知否天下会是什么地方?岂容你一胡一 乱加入?快些报上名来!”
步惊云本为纪念霍步天而想一生唤作霍惊觉,但为掩饰过去身份,遂决定用回真实姓名,于是一字字的道:“步——惊——云!”
就在此时,一乘八人抬着的大轿经过关卡,轿中人突然在内低咦一声,道:“惊云?
你唤作惊云?”随即命令轿夫停轿。
轿夫们于是把轿放下,一干门下尽朝轿门下跪,同声高呼:“愿帮主雄踞万世,霸业千秋!”
轿中人哈哈大笑,笑声雄亮已极,可见气派非凡。
步惊云立即明白轿中人是谁了,轿中人正是他朝夕痛恨的雄霸!他此次毅然投效天下会,就是要伺机留在此人身边,静俟时机报复!
他欠他的,他都要他一一偿还!也许就在不久以后,也许就在明天!
假如,他生命中仍有明天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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