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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对决

  寒风落雪,有雪屑点滴撒在斛律明月的肩头,如往事缕缕。
  一见张仲坚出现,斛律明月眼眸先是一亮,转瞬黯淡。
  “张仲坚?”
  张仲坚略有诧异,不想斛律明月和他素未谋面,竟一眼认出了他,回道:“不错。”
  上前一步,张仲坚挺胸昂首,他知道武技还远不如斛律明月,但他却无半分退缩。
  “斛律明月,当年往事,纠葛不清,我张仲坚非北天师道的人,也难说你们谁对谁错,但你害我父母,联合李八百,间接害了我的叔父,张仲坚不才,今日只想向你讨回个公道。”
  “公道?”斛律明月喃喃念道,突然冷冷一笑,“自魏晋以来,天下征战连连,民不聊生。在一些人看来,弱肉强食,这就是一个公道。”
  张仲坚想好千言万语,却从未想到斛律明月这么回答,怒极反笑道:“因此你对害我父母一事,并无半分愧疚之意?”
  斛律明月目光移开,淡淡道:“斛律雨泪若非你爹,也不会这么早死去,你爹若知道放手,也不会落得建康的下场。老夫为齐国基业行事,有何愧疚?”
  “那你让蝶舞送死,也是为了齐国基业?”张仲坚拳头一紧。
  他不再是冉刻求,早有张裕的认识,这些天来更是和道中人交谈,耳濡目染,终日想的就是斛律明月,了解斛律明月的手段,已想到蝶舞来到建康的目的。
  但他不知道的是,蝶舞是否知道必死,这才来见他一面?
  蝶舞过不了沧海,坠落时,终究发现清风的关怀?
  若重来,蝶舞还要过沧海,清风依旧痴情难改。
  他不后悔自己的难改,却只后悔自己当时的无力。很多事情,错过了擦肩,就错过了今生的因缘。他今日不但要为父母讨回公道,还要给那蹁跹蝶舞一个交代。
  斛律明月神色转为木然,只淡淡回了两个字:“不错。”
  他纵横天下三十年,所作所为均是为了齐国的大业,或许他想做些改变,但他一直不会说自己有错!
  可他说的,是否真的是他心中所想?
  张仲坚缓缓吸气,缓缓吐气,呼吸之间,脑海中已清明一片,他本有万悔千怨,但这一刻,却全放在了脑后。
  他抱拳胸前,只说了一个字:“请!”
  那一刻他沉肩含胸,气势无俦,竟不让斛律明月的威严。
  他或许武功还欠缺,但胸中自有一腔悲壮。
  公道本在人心,但人心各有不同。他面对斛律明月的时候发现,多说无益,他和斛律明月的公道截然不同,既然如此,只有胜负决断。
  有脚步声沙沙响动,斛律明月举目四望,就见月已西归,夜色如冰。
  暗夜中,不知有多少暗影缓缓地向这儿接近,斛律明月淡淡一笑,望向郑玄道:“你在草原多年,看来除了培养暗算孙思邈的那六人外,也培养了不少人手。”
  张仲坚脸色微变……
  斛律明月话音才落,身形一纵,到了郑玄身前,一掌拍来。
  郑玄乍听斛律明月所言,面色亦变,转瞬就惊。
  斛律明月已入彀,他计策已成功大半。
  如今他、刘桃枝、金火土三卫再加上张仲坚和他从草原带来的高手已将斛律明月围住,按他盘算,斛律明月老辣稳妥,或先行退却,再求反攻,亦或先解决张仲坚,哪里想到斛律明月先发制人,第一个对付的竟是他。
  他算到许多点,但却始终没有想到过,斛律明月的一生,有进无退。
  斛律明月声到人到,一掌击出,竟如泰山压顶。
  郑玄不敢接,不敢战,脚一点,身形如箭倒窜,及时避开斛律明月的一掌。
  只是他窜得虽快,斛律明月变化亦快,刹那之间,已变掌为钩,从郑玄胸口抓过。
  “嗤”的声响,郑玄衣襟尽裂,露出赤裸的胸膛和五道血痕,可他还能及时吸气翻滚,终避开斛律明月的两击,等再站起来时,神色苍白。
  半空有火光一闪,铁矢破空。
  火、金两卫同时出手。
  他们跟随斛律明月多年,当然知道斛律明月的犀利,斛律明月虽无枪弓在手,但在场众人,只怕无一人能接斛律明月三招以上。
  这一战,结果只有两个,或是斛律明月死,或是他们亡,生死关头,一拥而上本来就是他们的打算。
  火光、铁矢瞬间就到了斛律明月的眼前。
  斛律明月目光微闪,身形如电,竟抢在火光、铁矢锋芒之前窜出,再次到了郑玄身前。
  他知道一切的关键,均在郑玄身上,无论如何,他当先杀了郑玄。
  郑玄脸色已绿,嗄声道:“斛律明月,我和你无冤无仇……”
  他话都来不及说完,就地一滚,有月光大盛。
  月光本黯,可那一刹那,所有光华均聚在一人之手。
  刘桃枝出刀——泼风刀,李八百的泼风刀!
  他和李八百本在三官之列,又是兄弟,技艺相通,李八百身死,泼风刀却到了他的手上。
  泼风刀一现,竟不逊李八百使出,聚集万千杀气,向斛律明月罩来。
  斛律明月出手,五指竟从刀锋间穿过,抓住泼风刀背,月光顿敛,斛律明月反掌一击,拍在刘桃枝胸口,刘桃枝吐血飞出。
  可就是这瞬间,郑玄已滚入前来的黑影之中,空中“咯咯咯”响声不绝,那一刻,不知有多少弩箭暗器铺天盖地向斛律明月飞来。
  斛律明月说的不错,潜来的那些黑衣人本是郑玄从草原带来,个个身手卓越,武功不凡,早在前来之前,已准备了强弩利箭。
  斛律明月脚一顿,就如苍鹰飞起,竟越过所有暗器,反到了所有黑衣人之后。
  “咯”的声响,第二排弩箭射出,正取斛律明月落脚之地。
  斛律明月陡然断喝,一拳击出,身边一棵碗口粗细的大树霍然折断,他手一探,已持断树在手,再一挥,狂风大作,漫天暗器尽数钉在树干之上。
  他虽老迈,但威猛不减,手臂一震,树干上暗器竟霍然乱飞,反击了回去。
  惨叫声不绝,那一刻,不知有多少黑衣人倒在了地上。
  土卫出手最晚,也最慢,可就地一滚,左手已多了一张七彩短弓,右手多了一支青色的短箭。
  弓是震天弓,箭是穿云箭。
  当初响水集一战,土、木两卫就曾用此弓此箭对付孙思邈,这本是道中之器,如泼风刀一样,附寇谦之的咒语,弓一架,箭一出,可穿云夺日。
  可木卫已死——为诱斛律明月入彀而死。
  土卫一人运用弓箭,难免稍慢了一步,可他却没有犹豫,木水两卫身死,就是以死换取斛律明月的麻痹,他和其余四卫同生共死,亦是结义兄弟,他无论如何,都要为兄弟报仇。
  手一挽,弓已满弦。
  可未等手松,土卫就感觉喉间一凉,眼中满是不信之意。
  一根树枝已在他搭箭之前,刺过了他的咽喉。
  树枝丈许如枪,是被斛律明月从树干上一掌切下,而斛律明月就用这根树枝,在土卫挽弓之时,刺杀了土卫。
  树枝是寻常的树枝,可运用的人却不寻常。
  土卫咽喉“咯咯”作响,手一松,穿云箭射向半空,久久不见回落,如枪的树枝回撤,带出一抹艳红的鲜血。
  土卫倒地,嘴唇喏喏,似想要说什么,终于转成一分苦涩。
  定军枪——斛律明月的定军枪。
  一枪刺出,千军难挡!
  斛律明月一招得手,眼中却露出一抹悲哀,可那悲哀不过如流星坠落,转瞬间,他心中警生,身形一纵,已前行丈许,落地时,如枪的树枝抖动刺出,又有三个黑衣人仰天倒地,鲜血染红了白雪。
  一拳如锤,擦他背心而过,他虽躲避极快,还感觉背心火辣辣地热。
  心中惊凛,他不用回头已知,出拳的是张仲坚。
  只凭这一拳,斛律明月已判定,张仲坚已胜张裕壮年!
  念头脑海中电闪,假以时日,只怕龙虎宗就要再次兴盛。
  他费尽心力除去道中高手,可道中高手却如野火除草,春风又生,郑玄未死,龙虎又起?
  斛律明月不待多想,前方又有火光喷来,直奔眼前,铁矢如电,劲射胸膛。
  火、金双卫已经红了眼。
  他们五行卫不是兄弟,但情同兄弟,素来同进同退,但水木土三卫已死,他们活着还有何意义?或许他们活下去的意义,只是让斛律明月死。
  但决心绝难等于实力!
  他们已用尽了全力。
  火光闪,火影刹那间全部落入斛律明月的眼中,那一刻,他眼眸似乎也变成了红赤之色。
  如枪树枝一震,从火光中刺入,火卫不待反应,就感觉胸中火辣辣的有撕心裂肺的感觉。
  斛律明月手中树枝如枪,无间隔地刺入了火卫的胸膛。
  铁矢虽快,但仍快不过斛律明月的长枪。
  斛律明月抖手拔出树枝,还能在这间隙,手指一弹,铁矢倒飞,已射入金卫的小腹。
  冷风呼啸,所有人眼中均露出骇异之色。
  他们均知斛律明月天下无敌,亦知他纵横天下三十年,未逢敌手,可还难信他竟然在众人的围攻之下,只凭一根树枝做枪,就连杀土、火两卫,重创了金卫。
  张仲坚心中亦骇,可还能在电光石火间纵身而上,趁斛律明月未回身之前,一拳击出。
  他得张裕醍醐之术,又得孙思邈的洗髓、易筋之术传授,这些日子勤修苦练,没有一日断绝,此时此刻,或许未能将全部技艺融会贯通,但一纵一跃,已如龙腾虎跃。
  斛律明月已来不及转身,他只是手腕一转,如枪般的树枝反刺了出去。
  他纵横天下,疆场常胜,一杆枪早运用得出神入化,就算不转身,也知敌手来路去势,他也早就算定角度,知一枪刺出,取的是张仲坚的胸膛。
  胸膛乃一人要害,张仲坚必定躲闪。
  张仲坚只要躲闪,他就有喘息余地,重新再战。
  旁人都看他举重若轻的连诛叛逆,却少知五行卫本是寇谦之座下的顶尖高手。他连创这三人,用了极大的心神。
  寇谦之当年成立北天师道,座下一百零八人中高手如云,六丁七星八将九曜等人,均是武功高绝,道中高手。
  可最为高明的显然是双子三官四御和五斗。
  五行卫就是五斗!
  当年齐国灭道,文宣帝定让他除掉北天师道所有高手,他离间敌手,救了刘桃枝和五斗,将其转到麾下,三官之一的刘桃枝变成了他的灭道谋士,五斗也就变成了五行卫。
  五行卫和刘桃枝感激他的救命之恩,竭尽心力帮他杀掉北天师道的六丁七星众多道中高手,就算四御也死在五行卫联手之下,五行卫之高明可见一斑。
  可五行卫终究背叛,其中恩怨纠葛,实难决断。
  斛律明月也曾挽留,但真正图穷匕见,留无可留,立下杀手。
  孙思邈曾经说过,武功只能决定胜负,却决不出对错。
  斛律明月当然认可,可那是孙思邈的世界,在他斛律明月的世界内,对错无法分辨的时候,还是一定要用武功来解决。
  他虽连创三卫和刘桃枝,看似轻易,但精力耗费极大。
  不过他只要稍加喘息,还有余力再战。
  他虽入彀,但未准备逃走,天下只有常胜的斛律明月,却没有败走的斛律明月!他反想趁这一夜,将一切的一切,作一个了断!
  他已疲,他已倦,他已老,他实在没有耐心再去等。
  只是他长于武功,精于权谋,在这生死关头,也漏算了一样事情。
  张仲坚根本没有躲。
  “嗤”的声响,如枪的树枝已刺入张仲坚的右侧胸膛。
  有鲜血潋滟。
  斛律明月手微凝,本是坚硬如铁的心微微一沉,竟有分恍惚。那一刻,他蓦地想起斛律雨泪。
  他一生或许用尽权谋,但那日在书房和孙思邈品茶时,说的却是真心之话。
  他杀五行卫时,虽有悲哀,但无愧疚,只因他知道其中内情另有蹊跷,他不想也不屑去辩解,生死关头,必须快刀斩乱麻,他杀五行卫未见得对,但五行卫反扑也不见得理所当然。
  可他对斛律雨泪,却始终有分愧疚之意。
  因此他曾想弥补,斛律雨泪临终前,让他莫要难为张仲坚,想让张仲坚走自己的路。
  张季龄虽将儿子藏起来,但如何躲得开斛律明月?
  斛律明月却未对张仲坚如何,他或许对张仲坚唯一做的事,就是让张仲坚知道自己姓张。
  多年如梦,花开花落,他却未想过张仲坚不但认识了蝶舞,还结识了孙思邈,最终又处于和他敌对的情况。
  或许这就是命,无论如何,结果都只是一个。
  如枪的树枝从张仲坚胸口刺入,张仲坚没有躲,他非但没有躲,反倒全力前冲,让那树枝从自己的胸膛加速而过。
  转瞬间,他和斛律明月近在咫尺,他立即挥拳,一拳击向斛律明月。
  斛律明月或许没有算到,张仲坚却早考虑到这点,他已知道自己远不是斛律明月的对手,或许再有十年的光景,他说不定能和斛律明月一战。
  但他等不了十年,斛律明月亦等不得。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拼死也要重创斛律明月。
  一拳挥出时,山坳狂风大作。这一拳本聚集多年恩怨,只盼一招了断。
  斛律明月立即出手,事出意外,可他在那刹那,最少还有三种方法将张仲坚格杀当场,但不知为何,他的手却慢了片刻。
  “砰”的大响,张仲坚一拳重重击在斛律明月的肋下。
  “喀嚓”声响,斛律明月肋骨似折。
  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斛律明月竟被张仲坚一拳打飞了出去。
  山坳静了片刻。
  所有人似乎难信自己的双眸,不信这天下无敌的斛律明月,竟也有被击飞的时刻。
  不知多少黑影涌上,刘桃枝、郑玄同时冲上。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斛律明月未死只是受伤,这实在是白驹过隙之机,他们当然要全力抓住。
  张仲坚一拳击出,自己也难信竟击飞了斛律明月,才待上前,可斛律明月倒飞之时,也抽出了树枝。
  一股鲜血从张仲坚体内飙出,他蓦地感觉周身空空荡荡,只上前一步,就滚倒在地。
  其余人已到了斛律明月的身侧。
  夜未尽,可天边月黯,斛律明月脸色红赤,突然暴喝一声,手中树枝长枪断成了十数截。
  半空呼啸声大作。
  树枝才断,陡然变成了短箭,反向冲来的众人射去。
  问鼎箭!
  斛律明月虽无枪弓在手,但他以树枝为枪,以残枝为箭,在这生死关头,绝不手软。
  惨叫声迭起,不少黑衣人才一上前,就被枯枝洞穿。刘桃枝痛哼一声,已被一截树枝击中胸口,再次倒飞而出,郑玄断喝出剑,一剑竟刺在射来的残枝之上,长剑立断。
  斛律明月脸色倏白,立在当场,长长吸气。
  他一定要争得喘息之机,将所有叛逆格杀当场,可他气未吸人时,半空突有缥缈的声音传来。
  那声音有如天籁之音,纯净清脆,但乍一听,斛律明月脸色又变。
  那声音只说了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似慢实快。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九字真言!
  是葛家的九字真言。
  那九字真言一出,就如神话中的开山利斧,似虚实重地击在斛律明月的要害,旁人或者无恙,但斛律明月身形已凝。
  是葛聪,葛聪来了!
  葛聪从天字狱逃走,却未走远,原来是躲在这里,对他蓄谋暗算。
  九字真言未出之时,早有一人从树顶飞身而下,羽冠木剑,长喝一声,向斛律明月刺来。
  是王远知,王远知出剑!
  既然葛聪未走,王远知当然也不会离去,二人从天字狱脱身,一直埋伏在这里,等着和斛律明月一洗恩怨,不用问,释放他们的定然是刘桃枝。
  若在平时,如斯一剑,虽是犀利,但绝不能奈何斛律明月,但这时他已竭尽所能,又被张仲坚重创,葛聪九字真言所缚,全身乏力,却再躲不开王远知的一剑。
  剑仍是木剑,但在王远知手上,已不亚于钢刀利刃。
  “嗤”的声响,木剑刺入斛律明月的胸膛。
  山坳风冷,残月将落。
  王远知一剑得手,陡然见斛律明月眼中的愤怒之色,几乎想也不想,立即翻身后跃。
  他当然知道,老虎虽是可怖,但受伤的老虎,更是危险。
  “啪”的声响,木剑陡断,倏然三分而出,郑玄才待跟随出手,见状狂吼一声,紧随王远知倒翻,可他闪身虽快,还是被半截木剑击中了左肩。
  “喀嚓”声响,郑玄肩头脱臼。
  王远知躲避极快,还是被一截木剑削落羽冠,等落地时,面无人色,长发散乱。
  第三截木剑远远飞出,没入了黑暗之中,只听到惨叫一声传来,葛聪手捂咽喉从暗中踉跄而出。
  有鲜血点滴,顺着他指缝流淌。
  那截木剑,尽数没入他的咽喉之内。
  他眼露怨毒,嘴唇喏喏,可任凭他如何努力,不要说九字真言,甚至说不出一个字来。怒吼一声,拔出喉中木剑,鲜血喷出,葛聪摔倒在地,再无声音。
  有鲜血流淌,染红了本洁白的雪地。
  血腥弥漫,却无人去看葛聪一眼,所有人都在望着斛律明月。
  残月早已黯淡无光,天蒙蒙,仍没有半分亮色。
  斛律明月头一次依靠树旁,脸色灰白,那本如山岳的身躯轻微颤抖,将要崩塌。那些黑衣人已然退远,但仍包围着斛律明月。
  郑玄额头有汗,但眼中却已发光,扬声道:“斛律明月,你中了王道长的绝命天,活不了多久了。”
  王远知冷哼一声,却未出言。他当然知道,这时候郑玄说出这种话来,绝非是想宣传他的功劳,不过是将斛律明月的痛恨转到他的身上。
  这时候,他和郑玄当然还在一线,并不想自乱阵脚。
  月将隐,山将崩,可山崩之前,他更不想上前陪葬,郑玄亦离斛律明月颇远。
  刘桃枝呕了口鲜血,缓缓站了起来,走向斛律明月。
  离斛律明月还有丈许的距离,他终于停了下来,他手中还拎着泼风刀,可泼风刀似也黯淡无色。
  “斛律明月,你完了。”刘桃枝一字字道。
  斛律明月衣袂随风颤抖,声音却冷凝如冰:“你穿的是情丝?”
  他蓦地问出这句话来,多少有些怪异,可他当然知道自己问什么。
  寇谦之手下高手如云,祭器亦无数,泼风刀为刀中利器,情丝却为防之法宝。
  方才他射了刘桃枝一残枝,可刘桃枝却未死,显然是有情丝护身。
  刘桃枝冷漠道:“不错,是寇天师所用的情丝,当初我用情丝抓了葛聪,如今用情丝挡了你一箭,斛律明月,你毁了北天师道。二十年了,寇天师在天之灵,有些事情,肯定也想和你算上一算。”
  斛律明月嘴角、胸口均有鲜血溢出,紧握双拳:“你密室留言,又放了葛聪和王远知,显然早已决心和老夫决一死战……”
  “不错,你千算万算,恐怕也没想到王道长、葛聪在此。”刘桃枝冷冷望来,“斛律明月,你也有算错的时候。”
  斛律明月目光投远,喃喃道:“不错,老夫算错了。”他声音中除了分无奈,还有分悲哀之意。
  只有他自己才明白,他算错的绝非是王远知和葛聪两人。
  那他算错的是什么?
  郑玄远远喝道:“斛律明月,多行不义必自毙,你威风了这么多年也够了……”
  话未落,脸色陡变,只因为在那刹那,有马蹄声雷动。那马蹄声极快,才一起就已至,转瞬间已冲到黑衣人的外围。
  来的不过数十骑,却有千军万马的威严。
  夜蒙蒙,为首那骑让人看不清面容,却只看到他铠甲寒光,手中有枪。
  枪起落,黑衣人纷纷倒地,嘶叫怒吼声此起彼伏,不过瞬间,那队人马已经撕乱了黑衣人的防线,为首那人一马当先。
  这里怎么会有一队人马冲来,难道说……
  斛律明月本是黯淡的眼眸,突然闪过一分光亮,如天明前最亮的那颗星在闪耀。
  那人已冲到刘桃枝和郑玄的面前。
  刘桃枝、郑玄脸色已变,嗄声道:“斛律须达?”
  是斛律须达——斛律明月的第二个儿子!
  斛律明月老辣深算,既然早知道刘桃枝、五行卫有问题,如何会不留后手,他的后手原来就是斛律须达。
  若论威名,斛律须达当然远远不及斛律明月,可他毕竟是身手不凡,睥睨疆场,蓦地杀来,远非草原那些杀手能够阻挡。
  斛律须达蓦地出枪,向刘桃枝、郑玄刺了过去。刘桃枝、郑玄立即后退,无论如何,定军枪的威名绝非等闲,斛律须达使出,一样让人不可小觑。
  王远知却早早纵起,凌空扑向斛律须达……
  斛律须达手一抖,长枪竟脱手而出,盘旋飞向斛律明月。
  “爹,接枪。”
  “嚓”的声响,他已拔刀在手上。
  斛律明月虽受重创,但他手中若有枪,联合斛律须达,就算不能将在场众人斩尽杀绝,要冲出去,也绝非难事。
  斛律明月一伸手,就已抄住了长枪,眼中锋芒一盛,可随即脸色立变,大喝一声,竟要扔了长枪。
  定军枪本是他的最后依仗,他为何要扔了那杆长枪?
  无人明了,可转瞬所有人均已明白,只因为那枪“嘭”的一声响,竟炸了开来。
  那一刻不知有多少细针从枪中飞出,多数射在斛律明月身上。
  斛律明月一声怒吼,飞身纵起,一掌竟向马上的斛律须达击去。
  张仲坚一直卧在地上,感觉身子渐渐发冷,勉力维持清醒,见到这种情况,也不由骇然变色。
  那枪怎么会有问题?
  斛律明月为何要对斛律须达出手?
  斛律须达一声长笑,双脚一点,不接斛律明月的一击,凌空倒飞而出。
  王远知脸上变色,一时间竟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可斛律须达一退,他却面对斛律明月,大喝一声,一掌击出。
  双掌相交,王远知只感觉有山岳般的巨力传来,手臂已断,一口鲜血喷出来,摔落到了地上。
  斛律明月落地时,立足不稳,倒退几步,跌坐在树下,眼中除了愤怒,已有了深深的绝望。
  方才他只是悲伤,但这刻却是绝望入骨,望着那马上的斛律须达轻飘飘落在了地上,斛律明月咬牙道:“你是?”
  那人绝非斛律须达!
  那人掀开了头盔,露出宽广的额头,通天的鼻梁,精光流转的双眸。他微微一笑,竟能抱拳施礼道:“斛律将军,在下裴矩!”
  张仲坚一怔,心中凛然,恍惚知道这次暗算,谋划之深远还超乎他的想象。
  “你如何知道……”斛律明月双眸本一直凌厉如箭,这刻却有难言的痛楚,他剧烈地咳嗽,竟已说不出话来。
  “在下如何知道斛律须达是将军的后援,是不是?”裴矩还能微笑,“在下其实还知道更多,也知道将军不但派次子斛律须达来援手,还派长子斛律武都卫护宫城,同时派三子斛律世雄前往草原……”
  斛律明月又是一口血咳出,已是黑色。
  他不但受了伤,而且中了毒——剧毒!
  裴矩突乔装而来,蓄意一击,当有必杀的把握,枪中藏针,诡异非常,斛律明月防不胜防。
  斛律明月不看裴矩,只望着刘桃枝,刘桃枝移开了目光。
  “将军难道以为刘桃枝泄漏了秘密?大谬不然。”裴矩淡淡道,“将军当然早对刘桃枝和五行卫起了疑心,因此才遣三子分别行动,却刻意绕过刘桃枝,泄漏消息的当然不是刘桃枝。”
  顿了片刻,裴矩缓缓道:“刺月行动是今日执行,但谋划早有了很长的时间,其实谶语未出之时,我等就知道,贵国天子对将军已有不满。”
  斛律明月脸色惨淡,那本是如矢锋般的一双眼,已一分分地黯淡。
  “何止是贵国天子,在下发现,贵国朝堂,简直没一个对将军满意。”裴矩脸色渐渐转冷,“因此消息是谁泄漏的,将军这么聪明,当然已知?”
  斛律明月只是点点头:“你很好。”他绝望中又带了分悲哀。
  “更好的消息在后面。”裴矩缓慢道,“斛律武都已被贵国天子召入宫中……而斛律须达不能来,下场你当然知道?”
  斛律明月厉喝一声,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来,但却根本不能站起。
  张仲坚虽早对斛律明月深恶痛绝,一直以诛杀斛律明月为念,但见昔日的将军竟这等模样,心中竟有惨然之意。
  “斛律须达身手不错,在下能轻易地算计他,不用问,也是贵国朝廷的功劳。”裴矩缓缓道,“至于斛律世雄嘛,只怕也回转不了中原了,这当然是郑兄的功劳。”
  郑玄托着手臂,忍痛上前道:“这一切当然还要裴大人精细打算。”
  裴矩目光泛寒:“斛律家威风了三十年,今晚后,就会连根拔起,斛律明月,你灭北天师道时,早就应该想到这一天!”
  斛律明月神色惨然,喃喃道:“不错,老夫早该想到这一天。只是……”勉强举目望去,眼中还余最后一分光芒。
  他知道必死。
  人总有一死,就算天下无敌的将军也不例外,可他心中还有分期望。
  裴矩冷望斛律明月的脸色,一字字道:“将军还在等兰陵王吗?将军本来的打算,是不是伙同斛律须达和兰陵王,将我等一网打尽?”
  斛律明月未答,可他神色已是答案。
  他临死前,心如刀绞,他等的已不是兰陵王,而是个绝望中的希望。
  “只可惜兰陵王绝不会来了。”裴矩凝声道,“他若会来,早就来了,难道不是吗?”转望郑玄,裴矩微笑道,“郑兄此次出力最巨,诛杀斛律明月的荣耀,还应落在郑兄的身上。”
  郑玄目光转转,微笑道:“裴大人此言差矣,我不过是跑跑腿,传传信罢了。裴大人若能杀了斛律明月,定能流芳天下。”
  二人含笑推搪,可眼中却似乎没什么笑意。
  斛律明月突然大笑起来,可笑声中带着无尽的凄凉:“老夫也早知有死的一天,却不想会死在宵小手上,竟连杀老夫的勇气都没有!”
  话音落地,陡然凝寒,一人手捂小腹,踉跄地到了斛律明月身前,手拿一针筒。
  针筒黝黑,暗夜中散着幽冷的光芒。
  针筒是暴雨梨花,持针筒的人却是金卫,他被斛律明月一铁矢击穿腹部,并未立即死去。
  脸色惨白,金卫白衣遍是鲜血,他颤抖地立在那里,针筒缓缓地对准了斛律明月。
  “斛律明月,当初五斗早在投靠你前,已立下同生共死的誓言。”
  水木火土四卫已死,金卫当然也不想独活。
  可他就算死,也要带斛律明月一块到地下,这是他最后的希望。
  斛律明月望着那针筒,只感觉眼前的人已模糊,思绪渐渐远去,可还能点头道:“好,很好。”他不再多说,也不用多说。
  他已疲倦,他眼中期待的光芒已淡。
  他期待的不是有人能救他杀出这重围,他只是有些不信……
  金卫拇指已按了下去……
  裴矩、郑玄、刘桃枝、王远知紧张地望着斛律明月,眼眸中含意却不尽相同。
  “啵”的一声轻响。
  斛律明月嘴角反倒露出分笑,暴雨梨花,天下第一暗器,射出之后,根本无人能躲。
  可早在金卫按动机关时,天地间突起了一道微红的光芒。
  有光芒起,击在针筒之上,针筒飞起,所有的利针全部射到了天上。
  金卫身躯晃了晃,栽倒在地,再无声息。
  一人似乎从天而降,跪在了斛律明月的身前,嗄声道:“将军!”
  众人微惊,不由后退了一步,神色改变。
  那人却是兰陵王。
  兰陵王来了?
  裴矩、郑玄二人眼眸中精光一闪,互望一眼,这二人一为北天师道座下双子之一,一处三官之列,谋算精准,在刺月行动开始前,早把一切细节想得清清楚楚。
  兰陵王本不该来。
  他来了,是不是事情还有什么变故?
  二人侧耳倾听,举目环望,最终目光落在一人的身上,他们看的不是兰陵王,而是兰陵王身边那极为简朴的一个人——容如少年,神色沧桑。
  郑玄笑容带分冷,裴矩眼中却带分寒光。
  那人当然就是孙思邈。
  孙思邈未看郑玄和裴矩,他一到这里,就已明白了一切,脸上迷雾又起,看的却是兰陵王和斛律明月。
  兰陵王跪在斛律明月的身旁,眼中已有了无尽的悔意,他竭力要挣脱斛律明月的控制,可见到那昔日的参天大树竟凋零如此,心中却如刀绞。
  “将军,我……”蓦地喉间哽咽,泪水已盈满眼眶。
  斛律明月眼中突然有分光,一伸手,已紧紧地抓住兰陵王的手腕。
  那一双天下无敌的手,此刻却颤抖如风中残叶。
  “长恭,是你?”
  他眼中有光,看人已经模糊,他已知道自己将放手,可他不想放。
  不是不甘,而是因为还有太多的牵挂,有时候抓住并不只是为了控制不安,还是因为牵挂。
  嘴唇喏喏,斛律明月低声道:“你来了……就好。”他嘴角有血,也有笑,他终于等来了他的期望,虽然来得晚,但在他心中,是不是总比不来的好?
  他本是纵横天下的将军,却从未想到有一日,会有这般的软弱。
  “是我不对。”兰陵王已泪下。
  他挣扎多年,徒然发现,原来风筝断了线,得到自由,也未见得有想象中的快乐,等到它摔得粉身碎骨时认识到这一点,痛苦已是无可避免。
  斛律明月似笑似叹:“没谁错了,这本也是道。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的迟早会去的……是不是,孙思邈?”他已看不到孙思邈,但他知道孙思邈会来。
  是否因为他知道兰陵王既然来了,孙思邈肯定会在?
  孙思邈眼中也有了分悲哀,他想回个“是”,可话到嘴边,变成了另外一句:“将军说的对。”
  斛律明月笑了,笑中带分无奈,低语道:“为何你不早出来几年?”
  这道理他终于懂了,可懂得未免有些晚。
  “老夫征战三十余年,只为了神武帝当年的一个嘱托——一统天下的嘱托。”斛律明月喃喃低语,紧紧地握着兰陵王的手——握着最后的一分希望。
  “老夫尽了力。”
  兰陵王抓住了那只颤抖的手,感觉一颗心都在跟着颤:“是,将军尽力了,谁……都知道。”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阵茫然,不求对错,只求能弥补些过错。他亦是威名赫赫的兰陵王,但在斛律明月面前,永远如同个顽皮闯祸的孩子,不懂父母的用心,一错再错。
  他以为错就是对,错还能改,可有朝一日终发现,原来有些过错,错了再也不能改过。
  不能更改的,就变成了一生的遗憾。
  “谁都知道?”斛律明月嘴角又有笑,笑容却有些讥诮,他知道要死了,但他很多事情当然还明白,“老夫一去,只怕他们下一步就要进攻齐国。”
  突带分热切,目光茫然却执着地钉在兰陵王的脸上,斛律明月哑声道:“齐国不能倒,还要一统天下。祖珽为人或许不足道,但他有才,可堪大用。”
  孙思邈眼中蓦地露出分无奈。
  “将军……你不用多想……你……你……”兰陵王声已哽咽,本想说斛律明月还会好转,但见到那越来越无神,微微要闭的一双眼,心中蓦地有分恐惧。
  “可高阿那肱领军却不行,齐国不能没有你。”斛律明月手突用力,紧紧抓住兰陵王的手,没有了命令,头一次带着恳切道,“长恭,你答应我,留在齐国,卫护着齐国。”
  他或许已准备放下,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才知道终究无法放下。
  风已停,雪茫茫,孙思邈身躯似僵。
  他奔波千里,不过是为了个承诺,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有了分希望,可斛律明月最后、也是唯一的恳求却要断了他的一切努力。
  他眼中有了分悲哀,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讲,他甚至未去看兰陵王。
  他不知道别人如何选择,但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兰陵王身躯跟随那颤抖的手剧烈地抖动,他也未去望孙思邈,是无力,也是不敢,他心中更有分不忍在激荡。
  他知道一个决定就是一生——决定了,一生或许就如斛律明月一样,换取天下流芳,华服荣耀,同样也换取了一生的寂寞。
  可望着那不肯闭上的眼眸,一滴滴泪水从那俊美的脸上流淌,落在那曾经荣光,如今枯竭的一双手上,他只说了几个字。
  “将军,我答应你。”
  斛律明月眸光最后一亮,缓缓地闭上了眼眸,嘴唇喏喏,最后回道:“谢谢……你。”
  风已停,月已落,晨曦将至。
  斛律明月眼眸中失去了最后的光辉,头一歪,松开了手,嘴角似笑非笑,眼角却垂落了一点泪滴。
  他终于离去,或许疲倦地放手,或许牵挂地离去,或许带着恨,但或许……也带分感激。
  他临死的那一刻,终究等到了他的期待,虽无法挽回最终的结局,但他仍旧坚持——坚持他选择的方向。
  兰陵王那一刻,俊逸的脸孔已有扭曲,嘶声喊道:“将军!”
  他用力地握住斛律明月的手,已泣不成声,可任凭他如何用力,终究无法挽回曾经的过去。
  过去的始终无情地过去,并不以悔恨为转移。
  不知多久,他才能缓缓站起,望向了身旁的孙思邈。
  孙思邈也在望着他。
  一人眼中有泪,一人眼中却有雾。
  “我一直都很感谢你。”兰陵王声音低沉,低沉中带分颤动,“这些日子来,你早知真相,但你什么都没说。我知道,你一直尊重每个人的选择……”
  孙思邈望向已去的斛律明月,轻叹口气,他已知道兰陵王要说什么,他也知道兰陵王的选择。
  兰陵王泪未干,眼眸更朦胧,却再不说什么,俯身抱起那曾经如山的身躯,转过身来,却又止步。
  郑玄、裴矩拦在路上,除此外,还有黑衣、铁骑层层而立,铁甲泛着寒光。
  事情远没有结束。
  孙思邈虽尊重旁人的选择,可世上能有几个孙思邈?
  “斛律明月已死,不知两位还要做什么?”说话的却是孙思邈。
  闻他发问,郑玄忍不住笑道:“孙先生聪明一世,怎么会问出这种糊涂的问题?”
  “哦?”孙思邈皱了下眉头。
  “此事经裴大人策划,早就酝酿许久,杀斛律明月不过是裴大人的第一步棋,若再能杀了兰陵王,随即就可让周国挥师东进,消灭齐国,天下一统。这等机会,裴大人如何会错过?”
  郑玄说得慷慨激昂,转望裴矩,微笑道:“裴大人,我说的可对?”
  裴矩含笑不语,只是眼中却一分笑意都没有。
  孙思邈望过来,缓缓道:“这么说,你们不但要杀了斛律明月,还要顺便杀了兰陵王,我若阻挡,你们当然也要杀了我?一切拦你们路的,你们今日都要一口气地除去?”
  王远知倒在雪地上,脸色已变。张仲坚卧在雪地里,心中发冷。刘桃枝还立在原地,神色木然,也不知想着什么。
  这时风早停,天将明,天黯淡——原来天明前的那段时间,最为黑暗,也更加地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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