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雪夜复冤仇犊儿斗虎 春郊生情爱燕子啄花
饭后,天色还很早,但雪却仍然落著。马志贤发愁地说:“这么大的雪,明天我还得一清早就到鲍家村去!”到了柜房,就见小鹤和那个徒弟全都没事可干。
小徒弟是蹲在火炉旁边,一江一 小鹤却站在墙角,满面愁郁。
马志贤看著他很可怜,就拍了拍他小肩膀说:“你别净发愁呀!来,我给你几百钱你到酒铺喝点酒去吧!喝了酒是又解忧愁又挡寒。”遂就掏出几百钱来给小鹤,小鹤就低著头走了。
此时地上的雪已有六七寸厚,大街上的铺户多半已上了门板,只有酒饭铺的玻璃上凝结著冰花,里面人声喧杂,看去还是很热闹。
一江一 小鹤的沉重脚步踏著地上的积雪,他摸著怀中那口尖刀,心中已决定了主意:要出城到鲍家村把鲍振飞杀死,以为父亲报仇。同时又想:我虽年少,但鲍振飞也太老了,难道我还敌不过他吗?如此一想,便觉著要杀死鲍振飞是非常容易。杀完了他,能逃就逃,逃得远远的再不回来。如若逃不了,那也没甚么,反正是一命抵一命!我替一我爹报仇,就算死了也得叫人称作好汉子!
他大踏步走去,走出了南村。看看这时天色还早,同时身上只穿著单薄的短棉袄和棉裤,有点寒冷,便进了关厢的一家酒铺。那酒铺的伙计见他是个小孩子就问他:“你找谁?”
一江一 小鹤说:“我不找谁,我喝酒!”说时找了个座位,将身一子一放,胳臂肘放在桌上,把头一歪,真像个小流一氓 似的。
旁边桌酒客都笑了,伙计也笑著走过来,问说:“你喝多少?”
一江一 小鹤把怀中的钱掏出来,向桌上“吧”地一摔,说:“你数数吧!钱有多少你就给我沽多少酒!”
那酒铺的伙计数了数钱,就说:“这能沽四两酒,你喝得了?”
一江一 小鹤摇晃脑袋说:“八两也能喝!”
旁边的酒客们齐都哈哈大笑。伙计也笑著,给他送来四两酒。
小鹤就自斟自饮,并向旁边的酒客们说:“城里刘三的酒铺,我天天去喝,半斤十二两的不算甚么。不过我没到这里来过,你们不认得我罢了!”
旁边就有人问:“小兄弟,你是城里哪里的?我怎么瞧著你眼熟。”
小鹤说:“我是马家铁铺的。”说了出来,却又后悔,同时想起两年前马志贤对于自己的恩情。这回若杀死鲍振飞,免不得要连累他,因此心中又是一阵难过。闷闷地喝尽了四两酒后,就走出了酒铺。寒风一吹,身一子倒觉著发一热,一点醉意也没有了,就背风踏雪一直往南走去。
这时风雪愈紧,天地昏暗。不但横直在面前的南山一点也看不见,连村落、树木、桥梁,都像被大雪埋住了。路上更没有一个行人,只有他在洁白的新雪上踏著深深的脚迹。
这条路也很熟,走了半天就来到鲍家村。庄子里的一切东西也全都臃肿起来,静悄悄地不但没有一个人,连一条狗也看不见。
他从他旧居的门前经过,就见门缝里有一点灯火。他知道是他族中的叔父现在住在这里。他一点也不敢犹豫,心里砰砰地跳,直走进庄里首,就到了鲍家的门前。
他此时心中的怒火燃一烧得厉害,甚么也顾不得了。来到墙根,向上一蹿,两手就扳住矮墙,掉下许多雪来。然后盘腿而上,就势向下一跳,跳到墙根,幸喜一点声音也没有。就见南房和北房全都有灯光,小鹤一抽一出尖刀,慢慢地踏著雪,到南屏隔窗往里偷看,就见屋里只是一个年轻的媳妇正在做针线。
小鹤心说,这不是鲍老头子的屋子,随就赶紧止步。又到北房前,扒著门缝往里一看,就见鲍老拳师正在外屋的灯畔,跟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说话。他那张老面上满带笑容,仿佛正在讲得高兴。
一江一 小鹤被胸中的怒气催著,身不由己地拉开屋门,向里就闯,手握尖刀猛向鲍老拳师扑来。
那小女孩吓得叫了一声,由旁边抄起一口尺寸很短的单刀,向小鹤就砍。
小鹤赶紧躲开,又握刀向老拳师扑著刺去。
鲍老拳师此时又惊又气,他一脚飞起,就踹在一江一 小鹤的腹上。
一江一 小鹤咕咚一声摔倒,手中的尖刀仍不撒手,翻身坐起来,才要奔过去再刺,那小女孩的单刀却盖顶削来。
鲍老拳师突然将他的孙女止住说:“别杀他!”然后,等著一江一 小鹤站起来,就劈手将他的尖刀夺过去。
一江一 小鹤挺身起来,虽然徒著手,但他仍然扑向老拳师要拼命。
老拳师横扫一脚,又把一江一 小鹤摔在地下,小鹤这一摔可起不来了。老拳师一手拦住孙女,一手指著一江一 小鹤说:“好小贼!你敢来暗算我!若不瞧你年纪小,我立刻就把你杀死!”
老拳师身后的阿鸾,也气忿忿地用刀指著小鹤,骂说:“你敢害我爷爷,你别瞧我叔父没在家,可是有我保护著爷爷了!”
一江一 小鹤坐在地下大哭,说:“我非杀你们不可!我非给我爹爹报仇不可!”说完了又蹿起来扑奔老拳师,像一只小虎似地舞著双爪抓来。
老拳师从容不迫,一伸手就把一江一 小鹤的双手握住,紧紧地握著,怒气勃勃地问道:“到底我与你甚么仇恨,你可以说出来!”说到这里,他藉著灯光一看一江一 小鹤的面目,更是不胜惊讶颜色立刻变了,双手有点发一抖。
老拳师瞪著眼才说:“啊呀!原来是你!”立刻他的杀机突起,腾出一只手来,要从孙女的手中夺刀。
但一江一 小鹤突然伸手把他的苍鬓扭住,并瞪著眼晴说:“这两年我都糊涂著,今天才听人告诉我,原来我爹是叫你给害死的,我非得给我爹爹报仇不可!”
老拳师的手已将孙女的刀一柄一摸住,但突然心中一阵难过,又将手离开了刀一柄一,面色也渐渐变为平静。他说:“你这孩子,上了人家的当,你爹爹哪里是被我害死的。”
一江一 小鹤用力握住老拳师的一胡一 子,仍然不放手,瞪著眼晴说:“人家都说我爹是叫你给杀死的,你还不认账!”
阿鸾过去用拳头直打一江一 小鹤的后腰。
这时阿鸾的母亲和老拳师的二儿媳,全都闻声过来,老拳师斥道:“没有甚么事,你们回屋去吧!”
两个儿媳连进来也不敢进来,就回屋中去了。
这里老拳师把一江一 小鹤的手推开,说:“你别急,有甚么话咱们慢慢地说!”随后理理了苍鬓,又由地下抬起那口利刀来,就著灯看了看,心中益发生出无限的感慨。就把利刀仍旧一交一 给一江一 小鹤,苦笑著说:“这口刀我还认得,是我前年送给你的。想不到你今天竟拿著这口刀来找我报仇!可惜你的年岁还小,武艺还得练几年!”
一江一 小鹤依旧怒目看著老拳师。不过,他从人家的手中接过刀来,反倒不能扑上去拼命了。
鲍老拳师又过来,用手抚一著小鹤的头顶说:“好孩子!我还没见过像你这样刚强的孩子。今天你虽然要害我的一性一命,但我不恨你。不过我要告诉你,杀死你爸爸的并不是我,我本无心害他。只是那龙……”
说到这里,老拳师不往下说了,摆了摆手,又说:“我也不必告诉你此人的姓名,反正这个人武艺高强,你决不是他的对手。你若找了他去,不但不能给你爸爸报仇,而且要由赔上你的一条一性一命,他却不能像我这样慈善。”
一江一 小鹤见鲍老拳师这样和蔼,他心中对鲍老拳师的仇恨,反倒渐渐消了。又想,也许杀死我爹爹的是那紫一陽一县的龙家兄弟。心里盘算了几次,忽然改变了主意,就一顿脚说:“好!我不找你啦!我走了。”说毕,提著刀向外就走。
老拳师此时十分愁烦,便向阿鸾说:“你跟著他出去开门,不可拦阻!”
阿鸾小姑娘答应了一声,手中又拿著她那口尺寸很短、份量很轻的单刀,出了屋,就开了街门放一江一 小鹤走去。
一江一 小鹤手握著刀,皱著眉头,仍旧气昂昂地出门踏雪去。才走了不到十步,忽听身后有人很娇细的声音说:“小城,你别走!”
一江一 小鹤回首一看,原来是那小姑娘,手提单刀赶上来。一江一 小鹤就手握刀,挺胸而立,发著怒声说:“怎么?你们老头子他都怕我,你还敢斗一斗我吗?”
阿鸾哼哼地冷笑说:“我爷爷哪是怕你,他瞧著你小,才不忍杀你,要不然,你早就死了!我爷爷这些日是脾气好了,他天天念佛。要是在前几年,比你再厉害的人,他也给杀了!可是他饶了你,我却饶不了你。凭甚么你在这下雪的天,跳进墙来杀我爷爷?”说时,一个箭步跳过来,拿刀就砍。
一江一 小鹤赶紧退后两步,手横刀,摆手说:“别动手,别动手!好男不跟女斗!”
鲍阿鸾哪肯听他说,就一刀紧一刀地一逼一过来。一江一 小鹤也只得施展刀法,与她对敌在雪地上。两人往返了十余合,不分胜败。
一江一 小鹤又跳到一旁,喘著气向阿鸾说:“你这不算能耐,你的刀长我的刀短,你敢跟我比拳吗?”
阿鸾忿忿地说:“比拳也不怕你!”遂就把刀扔在雪地上,走过来,拉著架势,一拳向小鹤打来。
小鹤也就用招数去迎她,同时注意去看。只见阿鸾所打的拳法与马志贤教给他的拳法相差不多,便一点也不怕,猛扑硬斫,一往一来。虽然在这雪地上,脚下不甚利便,但是两人却打得很紧张。
阿鸾有两拳全都打在小鹤的身上,小鹤一点也不觉得疼,时时寻找阿鸾拳法的破绽,想要一下子就制胜。
又打了四五合,阿鸾的拳法变了,她不打小鹤的身上,却要蹿起身来打小鹤的面。小鹤却趁此机会,等到她的拳打上来,身一子蹿上来时,就蓦然抬脚一踢。这一脚正踢在阿鸾的小腹上,阿鸾就哎哟一声,摔倒在雪地上,一江一 小鹤趁势把阿鸾按住,要打她几拳。
这时却听有人哈哈大笑,原来是鲍老拳师站在他的门首看了多时了。
一江一 小鹤又由怀中一抽一出利刀。阿鸾也翻身爬起来,由雪地上抬起她的单刀。
鲍老拳师已走过来,笑著说:“你们两个小英雄,不要再战了!”
阿鸾提著刀,气得流泪,说:“爷爷,他欺负你,又欺负我!”
鲍老拳师摆手笑著说:“不要紧,受了一个小孩子的欺负,那不算甚么!”遂又过来,拉著一江一 小鹤的手问说:“你的刀法、拳术也是我们昆仑派,你的武艺是跟马志贤学的吗?”
一江一 小鹤摇头说:“不是,我是早先跟我爹学的!”
鲍老拳师点头说:“你爹爹的武艺实在不错,他只跟我学艺三年,可是他的武艺竟比跟我学过了六年的徒弟还强。可惜他作错了事,死得那么早。他若不死,跟我学到现在,我想他的武艺早就学成了!”
一江一 小鹤听鲍老拳师又提到他的父亲,他又不禁用袖头擦眼泪。
老拳师也感叹了两声,就又说:“现在天色太晚了,城门已然关了,你也进不得城了,不如你就在我家里住了吧!等明天天明雪住了你再走。”
一江一 小鹤挣扎著身一子说:“不,我还要到旁处去!”
鲍老拳师问道:“你还要往哪里去?”
一江一 小鹤道:“我投师学艺去!”
老拳师微微一笑说:“你真是小孩子的脾气,凭你这样一个没有来历的孩子,走到哪里人家也不能收你。再说到学艺,我敢说,在四川、陕西、河南三省,刨出华州的李振侠、开封府的高庆贵,只有我鲍昆仑一人。你要到别处投师,还不如在我这里学艺!”说著话,笑吟吟地把一江一 小鹤又拉进门里。到了屋内,又劝慰了他半天,然后就叫小鹤住在这里,由明天起,也随从自己学习 武艺。
在南屋本有两间闲房,向来有徒弟们住在那里。今天鲍老拳师拿过去被褥,就叫小鹤到那里去睡。鲍志霖是被老拳师派往紫一陽一去了,所以这里只有鲍老拳师一个男人。他令阿鸾归屋睡觉,并暗令妇女们都将门房闭严。他一个人在屋中沉思,越想这件事越是重大。
心说:我鲍振飞在江湖上闯荡四十多年,也遇见过不少强硬的对手。我手底下杀死的人也不只一个,向来我没犹豫过,恐惧过。如今我会叫这么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子弄得这样发愁!若说不杀死他吧,将来他越长越大,终是个后患。若说杀死他吧,我又太喜欢那个孩子了,实在不忍下那毒手。
在屋中想了半天,他就慢慢地走出屋去,踏著雪走到那南屋之前,站在窗外,侧耳向内静听。就听里面有微微的鼾声,那孩子像睡得很酣。
鲍老拳师觉得他可一爱一,就暗暗地笑道:“我也太过虑了!这么一个孩子能有多大的能为?由明天起,我倒把他留在家中,好生地看待他。第一我先羁托他,不叫他出外去学艺,只叫他在我家里牧猪喂马,教给他几手稀松武艺。再过两年,给他说房媳妇。那么一来,不但他不再挂记著复仇,并且与我的孙儿也差不多了。”这样想著,心中非常得意。
到了次日,清早起来,雪已住了。
老拳师正在屋中喝茶,一江一 小鹤就进到屋里,他仍然是皱著眉,向老拳师说:“我走了!”
老拳师赶紧把他拦住,问说:“你要到哪里去?你是要回马志贤的铺子里去吗?”
一江一 小鹤摇头说:“不是,昨天我听人说我爹是被你害死,我才找你来,要杀死你为我爹报仇。可是听你一说,我的仇人就是姓龙的,得啦!我跟你没有仇恨,我要走。我投名师去学武艺,两三年后我再找姓龙的报仇!”
老拳师听了孩子这话,心里非常害怕,可是面上还作出笑容,摸著一江一 小鹤的头顶说:“你这么点大的孩子,如何能到外面去,不如你就在我家,给我干点杂事。我可以将我这身的武艺全都传给你,准保三年之内将武艺学成,然后,我把你的仇人指点给你,我并可帮助你去复仇。”又说:“你须知道你是一个小孩子,身边又没有钱,到了外面一定要饿死。再说沿途山中尽是强盗,你若不听我的话,走在山里被人杀死,我可不管!”
这句话说得极为严厉可怕。一江一 小鹤皱著眉,低头想了半天,就说:“我在这裹一住著也行!可是,我不算是你的徒弟。我干了甚么事你也不能管我。”
老拳师微微冷笑,说:“你想作我的徒弟,我还不要你呢!”又从里屋内拿出很粗一条烧火的通条,用双手握著,使力一弯,立刻将一杆通条弯的像犁把子一样,再用力向左膝一磕,立刻“叭”的一声,又变成了两段。
然后,微笑著说:“你看见了没有?你若有这样大的本领,你才能复仇,要不然你是白送了一条小命!”遂又摸著一江一 小鹤的头顶,一温一 和地说:“好孩子,先出去帮助他们扫雪去吧!待会就要吃早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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