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柳色花香笑啼怜骄态 衣尘帽影隐忍踏长途(2)
李慕白本来觉著盟伯一江一 南鹤的举止就有些奇怪,心想:他老人家在此还有其么事情未办完呢?又想那个杨老伯是更加奇怪,他左腿既有残疾,而且神情发呆,进屋来一句话也没有说。看他那样子,大概家中只有两个孙女,并无妻子。盟伯既说他与自己的先父也是慕名之一交一 ,可知此人必也是当年江湖间一位侠客,现在隐遁了。
又想:看这屋里的情景,大概这里已不是北京城内,而是乡村了,只不知这里离北京有多远。因就想回头要和那位小姑娘多谈几句话,问问他家里的情形,以及这里到底是其么地方?
待了一会儿,果然那小姑娘又走进屋来,双手端著一碗黄米稀饭来请李慕白吃,李慕白赶紧笑著道谢,接过碗来。
那丽芳小姑娘并将筷箸一交一 到李慕白手里,她就说:“李大叔你先喝著,等我给你拿咸菜去。”说著就转身要走。
李慕白叫道:“你先回来,我有点事求你。”
丽芳转遇身来眼带笑意问说:“有甚么事,李大叔你就吩咐吧,需要叫求我呀?”
李慕白笑了笑,用筷子指看那碗黄米稀饭说:“我吃这些个稀东西,仍然觉得饥饿,想请小姑娘给我随便找些干粮吧,我吃了,身一体也就有精神了。”
丽芳小姑娘摆手说:“嗳哟!那我可不敢作主,我一江一 爷爷说过,饿了几天的人,暂时只能够吃稀饭,不能吃别,若吃多了干粮,就能把肚子撑一破了。”
李慕白摇头悄声说:“绝不至于,你一江一 爷爷是太过虑了。你想我这么一个二十来岁的人,净吃稀饭怎能够饱呢?而且我是急于要多吃东西,将身一体养好,我还有许多的紧要事情要去办呢!”说著不禁连声叹息。
那丽芳小姑娘也似乎看著李慕白的样子是很可怜,她就歪著头想了一想,便走近一步,向李慕白悄声说:“你先等一会儿,等我爷爷跟一江一 爷爷出去后,我就偷偷给你送点干粮来,你可千万别告诉我姊姊。只要告诉了我姊姊,我姊姊就能告诉我的爷爷,那时我爷爷可就要打我了。”
李慕白点头说:“好,好,回头求你给我拿块干粮来,我决不告诉别人就是了。”
那丽芳小姑娘笑了美,她又转身出屋去了。
这里李慕白仍然觉得十分纳闷,觉得这杨家只是一个瘸腿的老头子带著两个孙女度日,未免有些可疑。吃完了这碗稀饭,便勉强走下炕去,将碗箸放在那张歪斜的桌子上。
他走近窗前,由窗纸的破洞处向外去看,只见这是一个很小的院落,四围篱笆围绕著,篱笆外有两棵并不很高大的垂杨柳,将那青翠的丝垂到篱笆以内,轻轻地拂动著。小鸟成群,就在柳树上乱飞乱噪。篱笆里堆著大小十几只花盆,晨风吹起,并时时带著一种芬芳花香。
李慕白因为晓得盟伯一江一 南鹤为人神秘莫测,自己在这里偷看,他也许知道,遂就慢慢回到了炕上,躺下休息。因为身一体仍然不舒适,所以躺了一会儿,就沉沉地睡去了。
也不知睡了有多少时候,忽然又被人将他唤醒,只听耳边是很厮熟的娇细声音说:“还不快醒,醒了快吃吧。”
李慕白睁眼一看,见是丽芳小姑娘站在炕前,丽芳小姑娘此时把辫子梳得又黑又亮,脸上的脂粉擦得又白又红,嘴唇像含著一颗红珊瑚,她穿的可还是昨晚那身旧衣服。又见那张歪斜的桌子已摆在炕前,桌上放著一碗汤面,三个黑面馒头。汤面的香味触到李慕白的鼻中,李慕白便觉得饥不能耐,遂赶紧坐起身来,笑著说:“真麻烦了你!”说著,便拿起筷子来吃面吃馒头。
那丽芳小姑娘一见李慕白这种情景,她就忍不住掩口而笑,转身跑出屋去了。便听隔壁屋中那姊妹俩又咯咯的笑了起来。
李慕白心里明白,想她们一定是笑话我饿的,见了汤面和馒头就狼吞虎咽起来,心里也觉得很可笑。但转又一想:自己为友歼仇,提剑自首,下狱绝食,俞秀莲史胖子冒险去救,自己都决意不随他们出狱。想那种种悲壮的事情,却又不禁暗暗落泪。
李慕白就想:“盟伯一江一 南鹤,他老人家只斥责我迷于儿女私情,全无丈夫气。但他老人家并不晓得我所作所为全都是出于良心,秉诸义气,岂有一丝私心私意存于其间。
咳!我也不必去向找盟伯辩解,他老人家不是说将要给我安置一个地方吗,那也很好,我索一性一寻一个清静严密的地方,隐居一年二载,休养好了身一体和意志,然后再出来见一见旧日的朋友。好在此时俞秀莲姑娘一定是安居在德家,德啸峰有杨健堂等人保护,路上也不能再有舛错,黄骥北已死,张玉谨身受重伤恐亦不能活命。我也再没有其么悬念与衔恨的人了。
只是南宫家中的叔父和婶母,那晚微雨之下,自己被史胖子突然找去,对于两位老人家虽曾留柬,但未及面辞,未免心中难安。
可是又想:叔父婶母对我的感情,向来就很冷淡,我走后他们老夫妇也必不甚关怀,家中又有些薄产,老的年事也不过高,一时尚不至有甚么使我不放心之处啊!”一面吃,一面想著,此时那丽芳小姑娘又笑颠颠地跑进屋来,他说:“李大叔你的饭若不够吃的,可快跟我说,我再给你拿去,现在我爷爷和我一江一 爷爷全都出去了,家里就是我姊姊和我。给你拿过馒头的事,我姊姊她也知道,她也不能告诉我爷爷。”
此时李慕白己然吃完了一碗汤面两个馒头,觉得十分饱了,便摇头说:“不用再拿了,我已然够了。”遂又乘机探问说:“小姑娘,你们家里只是你爷爷和你们姊妹二人吗?”
丽芳小姑娘摇头答说:“不,我还有一个哥哥呢?我哥哥都十九岁了。”说著,她掂著脚儿把手伸得高高的,说:“我哥哥有这么高,也许比李大叔还高呢。”
李慕白问:“现在他也在家中吗?”
小姑娘摇头说:“不在家里,出去有一个多月了。”
李慕白又问:“为其么事出去的?是往哪里去了?”
那小姑娘却摇头不语,脸上呈现出凄惨之色,咬著下嘴唇儿,摇著头并不说话。李慕白知道杨小姑娘对于她家中的事必有难言之隐,遂也就不好再问了。
那丽芳小姑娘等李慕白吃完了,她就将碗箸拿出屋去。待了一会,她又进来,将炕前那张歪斜的桌子依然搬到靠墙之处。
这张桌子虽然是歪斜残旧,但也相当的沉笨,可是那丽芳小姑娘竟像毫不费力似的,就将桌子抬起送回。
李慕白的眼睛快,他早看出了,这位小姑娘不但是有些力气,而且还像学过武艺的样子。李慕白便不由暗笑了笑,本想要再问她几句话,可是此时那小姑娘大概是触起了她哥哥的事,所以不笑了,也不说了,转身就走出屋去。
这时李慕白更觉得诧异,觉得盟伯这个老友家中,一定是有些痛苦的事。自己长在这里住著也实在不好,还是等著见了盟伯之后,赶紧离开这里吧!
此时天色已近中午,这屋子又没糊著凉纱,十分闷热。那丽芳小姑娘又进屋来,将地下放著的两把喷壶拿走了,此时就听见院中有辘轳的打水声音。
李慕白因在屋中热不能耐,便推开那高粱杆扎成的屋门。到院中一看,只见天上飘浮著几块乌云,由云缝射下来的一陽一光,不但晒人,而且刺眼。这个院里除了堆著些破花盆之外,在西南墙角还有一块花畦,种著许多已开未开的粉一白花儿。花畦旁边有一眼井,一个比丽芳身材略高的穿著浅红衣裳、白裤子、青弓鞋的女子,正在那里搅辘轳打水。
丽芳小姑娘将井水灌在喷壶里,拿去浇花儿。
那个打水的女子虽然背著身,只有一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背后,但李慕白已知道这一定是丽芳的姊姊杨丽英了。虽然论起来就是自己的侄女,但也不便走过去见人家,遂就转身要进去。可是这时那边的丽芳小姑娘却一手提著喷壶,一手招点著叫说:“李大叔过来瞧瞧,我们种的这花儿好不好,”
此时那个打水的姑娘也回过身来,向李慕白拜了拜,李慕白只得拱手还礼,同时看了姑娘一眼。只见这位丽英大姑娘,已有十八九岁了,年龄与俞秀莲相差不多,长得虽没有俞秀莲那样的秀丽挺拔,但也相当的清俊。
李慕白不敢多与这位姑娘谈话,只点头说:“花儿种得确实很好!”遂就进到屋里,在屋中又来回走了几步,就觉得两条腿发软。暗想:若不多休养几日,恐怕我还是不能够出门走远路啊!刚要再到炕上歇息,这时就听外面“吧吧”叩打柴扉之一声 ,李慕白一惊,暗想:不要是官人搜查到这里来了吧?遂就扒看窗纸破洞,向外去看。
只见那丽芳小姑娘跑过去,柴扉开了,她爷爷瘸著一条腿,肩挑一个卖花的担子回来了。
李慕白这才知道,原来这里的杨老伯是以卖花为业。看他那条左腿,不像是生成的残废。大概他当年也是一个闯荡江湖的好汉,因为与人争斗,左腿负了伤,他才隐居此间,以卖花为业。只是他并没有妻子,只有一个孙子、两个孙女,孙子又没有在家,这也未免太可疑了。
此时就见那老头把花担放在院中,他回到北房里歇息去了,这里李慕白又躺在炕上歇息,猜想了一会杨家的情形。不过他也不大愿意为人家的事多费心思,因为自己身边的事都还未办完。在此休养几天之后,天涯海角,不定要往哪里去,哪里还有心肠去管人家的事呢!
这时院中的辘轳声、喷花浇水声依然不断。李慕白沉静地躺了一会,不知不觉又昏昏睡去。
及到醒来,天色就黄昏了。丽芳小姑娘又给李慕白送进来菜饭,是一碗稀饭,一碟炒黄瓜片,另外一个馒头。
丽芳小姑娘并笑著说:“我爷爷锐了,一顿饭就给你一个馒头吃,等明天再给你两个,后天给你三个,慢慢你就能够好了。”
李慕白点了点头,对于杨老伯种种善意关怀,他实在是感激,遂又向丽芳说:“你一江一 爷爷回来了没有,”
小姑娘回答道:“还没有回来呢。我一江一 爷爷来了还不到三天,可是他老人家天天出去,夜里才能回来。”又说:“今天早晨我听一江一 爷爷对我爷爷说了,他再住五六天要走了,也不知是一口甚么宝剑,他还没取来呢!”
李慕白听了,不由一怔,就想:“盟伯一江一 南鹤要在这里取甚么宝剑?莫非他知道铁小贝勒府中,藏著几口世间罕见的宝剑,他要设法取去一口吗?”
李慕白绝没有想到那老侠一江一 南鹤是正在打算将他的那口平凡钢铁打造的宝剑取出,将要留在俞秀莲姑娘之处,以为他们日后订下的姻缘。当李慕白吃完了饭,便又躺在炕上歇息,少时即睡去。
一江一 南鹤是甚么时候回来的,他也不知道。到了次日,李慕白身一体更觉得恢复了些,只是没有盟伯一江一 南鹤的话,他连屋子也不敢出。
一连过了六七天,在这几日之内李慕白不但没见著一江一 南鹤,并连那杨老伯也没有到他屋里来,他一个人坐在屋中炕上,觉得又热又闷,每日三顿饭都是丽芳小姑娘给他送进屋来。除了送饭之外,有时一江一 南鹤和丽芳的爷爷没在家时,她也过来与李慕白闲谈,李慕白不敢用正面的话去问她,只从侧面探问她家中的情形,丽芳小姑娘才略略地吐露出来。
原来她并不是那杨老头儿的亲孙女,大概她倒是原本就姓杨,她可是不晓得她的父亲与这里的杨老头儿是有甚么关系。大概是在她三四岁的时候,她的父母就全都死了,是为甚么死的,她也不知道。后来她们兄妹三人便由这里的老头儿抚养,她并说:她家里的事情,只有她的哥哥杨豹知道得最为详细,只是杨豹也不肯对他的两个妹妹细说。并因为此事杨豹才与她爷爷争吵起来,在一个月以前出门,至今没有回来。
丽芳小姑娘说这些话的时候,眼泪在眼圈里乱转,仿佛心里十分伤感。
李慕白就劝慰她说:“小姑娘你也不要心里难受,你哥哥走了,一定能够找得回来的。你的一江一 爷爷会给你找的,一江一 爷爷的本事大极了!”
丽芳小姑娘点头说:“我知道,一江一 爷爷是有名的侠客,其么人也打不过他,连我爷爷都怕他。我哥哥走了的事,一江一 爷爷也知道了,可是一江一 爷爷他说了,他现在没工夫管我哥哥的事,非得等到把李大叔和俞秀莲的事情办完了,他才能去找我哥哥呢!”
李慕白一听丽芳小姑娘又提到俞秀莲,这越发使他惊诧,就暗想:现在我被盟伯救出狱了,俞秀莲大概是还在德家居住保护那里的眷属,但是我与俞秀莲之间还有甚么事情可办呢?别是盟伯也与德啸峰似的,要给我们这两个不能相近的人,勉强撮合吧?如果真是这样,虽有盟伯之命,我也决不依从!
这时丽芳小姑娘又说:“去年就听我爷爷说,北京城宴出了一位侠女俞秀莲,武艺好极了,她把吞舟鱼苗振山都给杀死了,我跟我姊姊都要想看看这位侠女,可是我们还不知道,她原来就是李大婶儿!”
李慕白一听,不由脸红,便说:“哪里的话,俞秀莲是我的义妹,你们千万不要听别人胡说!”说完了这些话,丽芳小姑娘笑了笑,就出屋去了。
这里李慕白却担心一江一 南鹤会给他和俞秀莲强主婚姻,因此李慕白就想要赶快离开此地,索一性一离远这些人,连盟伯也离开。
这天是李慕白被救出狱的第七日,晚间屋中已点上了油灯,那一江一 南鹤老侠忽然手提一只大包裹进到屋来。
李慕白赶紧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聆他盟伯的教训。就见一江一 南鹤老侠客,银髯飘洒,清瘦的面上毫无笑容,他向李慕白说:“你的事情我已都给你办完了,现在你身一体养得怎样?”
李慕白答道:“我已休养好了。”
一江一 南鹤把那炯炯有神的眼睛向李慕白的面上看了一遍,就说:“我看你还是颜色不正,精神不济,也许你这几年来就是这样。现在我身边遍有些旁的事,须要往山西去走一趟。”
李慕白就问:“伯父几时才走?”
一江一 南鹤说:“明天我就要走,你也不必随同我去,你就暂时在这里住上四五日。因为现在自你越狱之后,外面的风声就甚紧,你还是不要出门才好。
我这里预备下几匹布匹和二十两银子,几套衣服,再过几天,你索一性一休养得大好了,外面的风声也就缓和些了,那时你再走。
你先往安徽凤一陽一府去拜望那里的谭二员外。我这里有一封信,他若见到了我的信,一定能够指出你应走的道路,并给你引见几位朋友。然后你再到一江一 南去,便处处都有照应了。
你过了一江一 ,应当先到当涂县一江一 心寺去见那里的静玄禅师。
你须知道,在二十年前我是大一江一 以南第一个武艺好的,但现在一江一 南却以静玄禅师的名头为最大了。只是他的那内家点一穴一之法,恐怕你十年八载也学不会。
见了静玄禅师之后,你就赶紧到池州府城内单鞭李家,见那里的李三兄,也必能给你找个住处,大约你在那里住上三四个月,我就可以回池州府去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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