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一节(4)
哦,他才悟到自己从来不同妻子谈工厂里的长长短短,因为夫人们、太太们,有种情不自禁的欲一望,要插手丈夫的事。小农他一妈一,那个老妖一精一就是一例,什么都要过问,甚至越俎代庖,所以于而龙很避讳这点。是啊,谢若萍怎么能知道他是如何整得昏昏然的连长服服帖帖的呢?
于而龙叹口气:“为什么没有人整整我呢?让我清醒清醒,那时候,我也被副部长那纱帽翅得昏头涨脑啦……”
那是骑兵团里一个年轻的剽悍连长,漂亮的大个子,英武魁伟,马上劈刺,考过全团第一,战斗中跃马扬鞭,冲在前头,是个勇敢的连指挥员。毫无疑问,很中于而龙的意,大家都摸透这位师长的脾气,吊儿郎当一些,军风纪差点,他都能容忍,只要在战场上打得勇敢,打得出色,不拖泥带水,能独当一面,看吧,早晚他是要提拔的,给副重担子挑。这个连长在建厂过程中,表现得很不错,在王爷坟那一片泽国里,泥里水里滚着,就破例越级提拔为车间主任。
乖乖,全厂轰动,那时干部配备,分厂一级是正团级,车间至少是个营级,他一个兵头将尾的小干部,也居然和那些三八式平起平坐,说实在的,即使一个再清醒的脑子也不免发晕的。不知怎么搞的,一来二去,迷恋上了那个穿列宁服,把腰束得细细的女技术员。
于是想方设法要和还穿着农村大襟褂子的老婆离婚,闹了个乌烟瘴气,满城风雨。那一阵,工厂里面的干部中间,一爱一上剪发头,嫌弃农村来的媳妇,还有几位,都在看着大个子连长,只要他那缺口一开,就准备一齐上法院打离婚。
但是,这个喜新厌旧的家伙,却苦于找不到老婆的半点把一柄一,猫吃螃蟹,无处下嘴,最后终于被他抓到一个有把的烧饼,一口咬住老婆家的成分太高,影响他的进步。一个车间主任,怎么能有一个富农子女的老婆呢?非要拉她上法院断官司。
于而龙想到这里,不由得苦笑,那时候,在葡萄架下,说得是多么振振有辞,一个准副部长的门楣,怎么能同一位五类分子的右派家庭攀亲联姻,那是两根不同的弦,弹不出一样音调来的呀……
那时,工厂在高速度的建设,一切附带设施来不及跟上,譬如上下班的道路,都达到了怨声载道的地步,其他更不必说了。至今,人们还记得那位动力专家,是怎样骑着马在烂泥塘里水,不止一次跌进泥洼里,他高擎着图纸求救。在他眼里,那份工厂设计蓝图,比他身上的那套火姆斯本呢料西服贵重得多。所以那位连长为了打离婚,不得不开着拖拉机接他老婆进城,因为道路太泥泞了。
拖拉机没有关机闭火,继续突突地在马棚为家属临时搭起的房前响着。哦,如今半点残迹都找不到,已经成了一片高楼住宅区了。
他老婆才不相信他甜言蜜语是领她进城游逛,哭天抹泪地赖在屋里门背后不肯出来,那个连长死说活劝,也不动弹,恨不得用钢丝绳套一上她用拖拉机拽出来。
人就是这样,脑袋一热,是什么事都干得出的。
其实本来用不着厂长亲自过问,但气得眼睛发蓝了的于而龙骑着马过来了。群众马上看出来,这块黑云彩里,不是碗大的雹子,也是劈头的雷阵雨。
于而龙忍住脾气问:“你可不简单,用拖拉机来拽你媳妇——”
这位漂亮连长自恃在师长面前有点良好印象,行了个军礼:“老团长,我们已经谈通了,双方都同意——”
正说着,那个媳妇冲了出来,跪在了马前头,哭着诉说:“老团长,救救俺们一娘一儿俩吧,我什么都答应他了,他愿意跟谁结婚,就跟谁结去,只要不把俺们撵出家,就这样,他也不认可,非一逼一着……”
他努力捺住一性一子,问那个负心的丈夫:“你媳妇究竟怎么不好?你给我说说。”
“他们家成分太高。”
于而龙望着那可怜的媳妇,竟然忍让到这种程度,同意她丈夫再娶一个妻子,只要不撵走她就满足了。太软弱啦!上帝给你牙齿干什么的?那也是武器,咬死他,咬死这种忘恩负义的东西,谁也甭想自在。但是,一个堂堂厂长怎么能公然煽动仇恨哲学呢?
于是他问那哭哭啼啼的媳妇:“你们家成分什么时候定的?”
“俺家是在四七年土改时定的。”
“你和他什么时候结婚的?”
“四九年大军南下那年。”
他转回头问那个“陈世美”:“你结婚的时候,大概得了习惯一性一耳聋了吧?就不曾打听打听她家的成分,糊里糊涂娶的她?”
“倒不是那样,只不过我现在的思想水平,阶级觉悟高了。”
于而龙压住火,要在部队,早就该请大言不惭的连长去禁闭室休息了:“好吧,既然你觉悟高,就别一浪一费柴油,把拖拉机开回去。”
“是。”大个子连长觉得老团长挺开脸,敬个礼走了。
等拖拉机的声音远了,于而龙问年轻媳妇:“你过得来苦日月么?”
“他南下那两年,俺怀着孩子,也是半年糠菜半年粮地过来着。”
“好吧,你就打谱儿再啃上几年窝窝头咸菜,我要撤掉他的车间主任职务,降他几级工资,让那些见了女人走不动道的花花太岁们懂得,应该夹一着尾巴,老老实实地做人。”
妻子惩治负心的丈夫,往往是不择手段的,而且嫉恨使她毫不怜惜和心疼:“老团长,你看咋让他好,就咋办吧!”于而龙一张便条,送到人事处,变成行政命令。有时候,扬汤止沸莫如釜底一抽一薪,猛乍一看,手段有点粗一暴简单,可对神魂颠倒,飘飘然不知所以的人,倒是一帖清凉剂。
大约整整过了三年,于而龙,那时已是书记兼厂长,才在党委会上提出,让那个改邪归正的一浪一子,重新回到他原来的位置上去。
前几年,当于而龙站在被告席上,高歌就曾经撺掇过这位连长,要他去控诉于而龙的军阀作风和家长统治:“我们了解,刚建厂那阵,他把你整得好苦,你是身受其害,应该站出来革命……”
那个拖拉机都拽不动的年轻媳妇,如今是三个孩子的一妈一妈一,对闪亮的明星高歌说:“小高!承你情登上家门,真是天大的面子,如今好多人想巴结都巴结不上,倒不是俺们不识抬举,要说早年间的事,怪不得老团长,不光俺这辈子念他的好处,俺三个孩儿也忘不了,要不,他们就没爹啦……”等到高歌走后,她就训斥她的丈夫:“你要是吃粪长大的,你就上台去控诉。”看到丈夫慑于那股一婬一威,有点对新贵们怵头怵脑的样子,便说,“了不起姓高的小子,一撸一了你的主任,没啥。老团长十多年前就说过,顶多啃上几年窝头咸菜;你把心放在肚子里,砖头瓦块成不了一精一。”
于而龙想起“红角”革命家押解他在马棚游街,或许就是她,她张嘴就是俺嘛,或许是别的家属,在凉台上,在门洞里,在大街旁,有的打狗,有的撵鸡,有的干脆拍打自己的孩子,指桑骂槐地数落:“作孽吧,看到时候不收拾你才怪!天怎么瞎了眼,不劈死你这条万人嫌的癞狗!”
马棚如今一色是宽广平坦的柏油路,那是于而龙和全厂工人用了几年时间,每一个厂礼拜都不休息才填起来的。尽管现在脖子上挂着木牌——这可能是仿希特勒给犹太人挂黄星而演变来的——但是,脚却是走在自己修起的路上,心里倒是充实的,听着那些大一嫂们绝不是无心说出的话,看着那些努力避开自己的眼睛,他深信这个世界究竟还是好人占多数,要不然,这世界还有什么希望呢!
那个连长经过于而龙的一顿敲打,老实了,和他妻子圆满地生活过来了,可他这位准副部长呢?于而龙想:难道我不就是那个连长么?要是当时有人给我副部长的美梦,来个当头棒喝,那么,莲莲今天肯定又是一副样子了。
——莲莲,责备我吧,错是我铸下的,而报应却落在你的头上,历史总是这样来惩罚人类的。
不知谁嚷了一声饿,于是野餐开始。
谢若萍从自行车上,夏岚从小轿车里,仿佛比赛似的,把吃的喝的搬运到玉兰花下的塑料布上。从两位主妇准备的食品看,既不重样,而且还是双份,显然有事先串通的预谋嫌疑,除非有后殿弥勒佛的大肚皮,才能消化如此丰盛的食物。
于而龙发现自己上当受骗了,尤其当王纬宇变戏法地摸出一瓶五粮液,给他斟满时,脸顿时黑了下来,为被人捉弄而恼火了。
谢若萍直向他使眼色,那意思要他忍耐,无论如何也不要发作,仿佛恳求地说:“看在我的面上,千万别犯犟牛脾气,要知道王纬宇的根子硬,得罪不得。”
王纬宇不是傻子,不过他不在乎,竟倡议摄影留念:“难得的春天,难得的玉兰。”
正在分发食品、汽水、啤酒的谢若萍凑趣地说:“难得的是两家人聚会。”
“最难得的还是友谊。”夏岚表演了她的一分钟照相机,把柳娟眼馋到了极点,恨不能立刻给自己照张特写。
“什么友谊,像两只公鸡,.了一辈子的架!”王纬宇习惯于最难下笔处做文章的,他端起酒杯,俨然以主人的身份发号施令:“大家都举起杯来,十二月党人,快给你姐斟酒,白的、白的,她连伏特卡都敢喝。好,我要发表祝酒词啦!”
“限三百字!少嗦!”夏岚发命令。
“快点吧,纬宇伯伯,我手都举酸了。”
“哪能喝没有题目的酒,无标题音乐还闹场风波呢!好,为我和你们的老子,整整四十年,吵嘴也好,打架也好,弟兄俩还有动刀子的时候。那有什么办法,历史有它自身的阶梯。现在说了归齐,也不算泄密,老徐这一回出马力保,要你到部里去工作——”
“部里?”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
“不会是副部长吧?”于而龙自嘲地问。
“也许将来会是,目前大概要你抓抓企业管理,计划之类吧!你是有实践经验的老干将了。”
“对不起,如果不是副部长,麻烦你转告老徐,我不希望离开王爷坟。”于而龙对着酒杯里的五粮液说。
王纬宇倒一抽一一口冷气,心里骂了一声“一妈一的”,然后高声地说:“这一回干杯的题目就是友谊第一,那是永恒的!”
“阿门——”于菱做出一副虔诚的样子,大家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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