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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节(3)

开玩笑地说:“哎,你们二位应该认识她吧?她是谁?”她本意倒是要将老头子一军,因为女儿来信里的俄语,给她留下了疑窦。虽说她从未怀疑过丈夫的忠诚,但恼人的嫉妒心总使她对这个在船艄摇橹的妇女持有戒意。没料到她的话叫王纬宇大为尴尬,而正吃着自制冰激凌的夏岚,马上发现到自己丈夫的微妙变化,放下玻璃托杯,像记者采访似的询问:“你能否透露一点背景情况呢?”

夏岚哪里知道画中人的底里呢?于而龙对于朋友的往事,他那隐恶扬善的汉子一精一神,认为既往之事,留给历史去评价吧!何必播扬出去,让别人再受奚落。现在谢若萍歪打正着,偏偏于莲又在编辑的醋海里投进一块石头,画家说:“ 她还向我打听过你呢,纬宇伯伯!”

王纬宇恨不得于莲一口被冰激凌噎死才好,因为夏岚妒火中烧,会失去理智,大吵大闹撒泼的。何况今天负有红一娘一使命,要把徐小农和于莲的红线拴在一起,倘她打翻醋坛子,可就要砸锅了。

他求援地望着于而龙,希望他能给解围。

“不奇怪,在石湖打了几年游击,谁不认识!”于而龙给副厂长圆了场。

“不,爸爸,听她口气里,似乎早就——”于莲又回想起那摇橹妇女欲言又止的神情。

夏岚急切地追问:“莲莲,快说下去——”

于莲笑了:“也许我将来才能理解,谁知道,生活的艰辛,还没有把我磨炼出来,她,似乎不太幸福!”

谢若萍感触地说:“ 对,莲莲,最不幸的,总是我们女人,包一皮括她——”她指着速写上那眼睛似乎会说话的,失去了青春,失去了欢乐的中年妇女。

说实在的,第一次会见,徐小农给于莲留下的印象还算不错。

过了不久,油画的基本轮廓勾勒出来了。

整个格调显得低沉,这使于而龙想起五十年代在国外实习时,那时还算得上好客的主人,曾经领他们去参观圆萝卜头的教堂,里面的宗教史诗画,就是这股压抑的味道。

于莲说:“正是我想达到的。”

“使人觉得憋得慌,我用老百姓的话对你讲!”

“明快的色彩缺乏真实基础,和空洞的豪言壮语一样,虚假的自我安慰罢了。我们为革命所付出的那么沉重的代价,仅仅表现革命乐观主义,是不够的。”

“还是应该昂扬一点,调子应该高些。”于而龙皱着眉头。

“那是一个不可能有笑的冬天,爸爸!”

“冬天孕育着春天的生机,你应该画出希望来。”

“爸爸,你说得太对了!”她从梯磴上下来,好像作为一种奖励似的,跟她爸爸亲了一下:“ 冬天里的春天,这大概是所有巨大历史转变时期,必然出现的自然现象。我要把它画出来。”

“别犯疯,莲莲!”他推开缠住他的女儿,对于她的洋习惯,实在不喜欢。老大不小的女孩子,当着客人,有时也毫不在乎和她的“二老大人”亲嘴贴脸,弄得老两口无可奈何。

“需要我向你汇报一下那位求婚人的情况吗?”于莲问。

“我看你倒顶能支使他的,评价怎样?”

“两个字。”

“什么?”

“鸡肋。”

父女俩大笑起来。

油画终于脱稿了,像磁铁一样吸引着他,特别是送子参军的母亲,扰得他灵魂不能平静,作为一个游击队长,当时,有多少母亲把孩子交到他的手里呀!

她是谁呢?每当他看了以后,总在不断地思索。

他还不能完全欣赏自己女儿的艺术手法,弄不明白那些一抽一象的线条和一陰一影究竟什么涵义?为什么冬天淡漠的一陽一光,会是一块一块的?还有,那不合乎比例的眼睛,也使他接受不了。但是也怪,看了一眼以后,便再也不能忘却。每天从工厂回来,无论多晚,无论忙到什么程度,总要推开画室的门,看看那有许多语言的眼睛。

她就是那个摇橹的四姐么?不,已经不完全是,连王纬宇都悄悄地对他耳语:“ 我向上帝发誓,不大像那个人了,我倒看出来一点芦花的影子。”

“瞎说,莲莲不会记得她一妈一的模样——”

但是,经王纬宇一提醒,那一夜,他真的失眠了,于是老两口从床上爬起,来到画室,站在那里,久久地仰望着画中的母亲。

“也许是一精一神作用,我怎么越看越像芦花?”

谢若萍说:“只能说一精一神上有点类似,莲莲她一妈一要年轻得多,而且比画上的母亲英俊,特别有股吸引人的魅力。我记得我头回见她,她女扮男装,进城到我们学校里做工作来。猛乍一看,一个可一精一神、可漂亮的小伙子,同学们都看傻了。”

不知什么时候,于莲站在他们身后:“在欣赏我的杰作么?”

“快要送出去展览了,我们再看看——”于而龙说:“ 是的,为那漫长的苦寒日子,我们付出过沉痛的代价,一味乐观主义,或者爽一性一撇在脑后不去理会,那是不真实的。你在那刚接过槍上火线的孩子脸上,画出了光明和希望。作品的生命力就有了。”

谢若萍笑了:“最有趣的是小农,他说:‘看谁敢提个不字?’那劲头,真是忠心耿耿——”她望着眼前充满青春活力,有着诱人丰姿的女儿,不难理解徐小农神魂颠倒,恨不能整天长在这四合院里。

于莲敏一感地问:“看样子,你们非要我嫁他不可啦?”

“我不晓得你还要挑啥样的?”

“他只能使我可怜,而不使我可一爱一,明白吗?二老大人!”

“别任一性一!”她一妈一妈一劝诫着:“ 你只能被人侍候,哪能去侍候别人,小农听话、老实,是个合适的对象。”

于莲说:“如果我真心一爱一那个人,我甘心情愿像世界上最好的妻子那样去侍候他,别以为我做不到。”

于而龙不觉得和官居三品的老徐结亲有什么好,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反正,他看到别的追求者,都陆陆续续退出了竞技场,告别四合院。那么,以吉姆车和显贵父母为后盾的徐小农,获得他女儿的局面,是势所必然的了。

“似乎是二十世纪的变相抢婚,真讨厌。”于而龙有着一副天生的拗骨,总是要反抗那种强加在他意志上的东西。那天晚上,他不想表态,只是把自己沉浸在那幅快要送去展览的油画里。

哦,那些粗看起来,仿佛是格格不入的线条,构思独特的光线和一陰一影,都浑然成为一体,半点也不多余,而且,甚至是缺一不可了。

“死丫头呵……”他赞叹着,而且不知不觉地像梦幻那样沉醉过去,仿佛自己挤进在那群支前的乡亲中间,尤其是那一妈一妈一的小儿子,正接过他哥哥的槍,马上要到火线上去,使他激动不安。正是这些母亲把儿子献给革命,革命才获得成功的呀!可是现在还有多少人记得起她们呢?战争已经离我们很远很远了,谁也不大想起在战争中失去儿子的母亲,失去丈夫的妻子,是怎样为革命做出最大牺牲的。忘了,甚至支队里那些勇敢善战,打起仗来不要命的小鬼,都渐渐淡忘了,那些孩子全部牺牲了,而他,却活着。

三王庄已映入目中,他那朋友家的高门楼,三十年后,仍旧触目惊心地矗一立在村子的中心。他又想起了他女儿的油画,那画里就用高门楼的一角作为背景。画面上一陰一森沉闷,透出一股死亡的气息,那个躺在担架上的大儿子,头已经歪到了一侧,显然快要死了。一妈一妈一一只手捧着他,一只手把他的槍交给身边的小儿子,哥儿俩都长着一对跟他们一妈一妈一相同的黑圈眼睛,是一种刺人的会讲话的眼睛……

那是十几年前的被批判的旧画了,但现在又在眼前展现出来,或许由于高门楼的原故,触景生情,想起了那幅画吧?

突然间,躺在担架上的那个垂危的人,眼珠活动了,奇怪,他知道这是一种幻觉,因为眼前活生生的现实,是他阔别多年的三王庄,不是那幅油画,即使是的话,也决不会有画中人物眼珠转动的事。于而龙慢慢地划着桨,使幻影持续在脑际里,确实是在转动,而且还辨别出,认出来躺在担架上的人是谁。糟糕,是工厂里那个赫赫有名的高歌,他怎么躺在地下?他怎么命在垂危之中?是谁把他打伤或者击毙的呢?……

荒诞不经的幻觉呀!

这时,一架直升飞机,从头顶上轧轧地飞了过去,掀起了一股强风,把他的舢板,送到了整整离开三十年的故乡。

他在心里呼唤:

芦花,你的二龙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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