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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五节(2)

“你们问问孩子吧!”他跪倒在小石头的身边。“说吧,快说吧,他们来了,可你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孩子看见了那个坏种,我只见着个背影儿,他们瞒着我,不许我知道,可孩子看得清清楚楚,我听他叫嚷来着:‘赶情你们是一伙的,好啊,我回去告诉二叔,拆平你们高门楼。’我要进屋,独眼龙不放我进,我到底冲了进去,那坏种躲了,我就问孩子——”他痛心地望着那两只空洞似的眼睛,捶着自己的胸。“他,他信不过我,我真糊涂,哪晓得他们穿的是连裆裤啊!”然后,啊啊地伏一在地上哭了……

芦花一面掐着老林嫂的人中,一面摩挲着她背过气的心口,好容易才使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终于挣扎着站了起来,问道:“告诉我,他们干吗这样折磨我的小石头,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说着,她伤心地俯伏一在孩子的尸体上嚎啕大哭。

慈祥的鹊山老爹注视着失去儿子的母亲,银杏树发出飒飒的响声,像哀叹、像悲泣,把无限同情都付与悲伤的母亲,和那个被残害的孩子身上,似乎那些没有生灵的东西,也在随着亲一娘一的哭声,一齐责问着:“为什么?为什么?”

“告诉我吧!为什么?”

于二龙真想冲着苍天大吼:“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快说话呀,快给我回答呀!……”

但是,使他非常奇怪的,脑海里出现的景象,不是草木森然的鹊山,而是巍巍的水塔和高高的烟囱;不是枝盛叶茂的银杏树,而是工厂铁路专用线上的信号灯柱,在闪烁着红色或者绿色的光。

哦!他想起来了,那还是他从干校被“解放”回来以后,第一回来到王爷坟所见到的一切。

一般地讲,他应该在马棚站下公共汽车,往后一拐,穿过热闹的住宅区,穿过繁华的闹市口,穿过他坚持开辟的街心公园,便是工厂正门,进厂不远,就是厂部大楼,过去多少年来,他都是由高歌的父亲,那位老高师傅开着车,循着这条路线,轮胎擦地发出猎猎声响,直抵厂部大楼门口,然后,他一路小跑,登上台阶,奔向他的办公室,而他那忠实的秘书,准会轻一盈地一笑,赞他一句:“你正点到达!”

于而龙是一位讲求效率的厂长。

但是那一天,这位干校的蹲班生倒没有怎么着急,他偏偏多坐了一站,计划沿着工厂的侧门,也就是铁路专用线的大门,慢慢地踱进厂里去看。另外,也免得在马棚碰见许多熟面孔,尤其是至今还保留着剽悍气质的骑兵,准会嗷嗷地叫着围过来。他们始终不相信那些暴发户们的宣传,因为无论如何不会认为,举着马刀冲在最前面的骑兵团长,竟是一个被描绘成十恶不赦的坏蛋。

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大概再找不到比那时更颠倒的年头了,人们逐渐形成了一种反馈的本能,事物的发展会完全出乎原设计者的想象,越捧越臭,越批越香。于而龙有过这样的体验,一些原来同他有些隔膜的人,现在,心倒贴得近些,早先存在于彼此之间的误会恚怨也不消自除了。所以十年前,他从七千吨水压机上一个跟头栽下来,被踏上千万只脚以后,于而龙不要说王爷坟马棚那方圆数平方公里之内,即使城区里一些公共场合,一些繁华热闹的去处,都尽量避免露面。近万职工及其家属,是无法一一躲开的,况且他们也不像有头有脸的讲究忌讳避嫌,惟恐接触了沾染是非。

这些大老粗们根本无所谓,涌过来,老团长、老书记、老厂长亲一亲一热一热地叫,嗓门之响都能把过路人吓一跳,分明是带有一点示威的一性一质。所以他决定不在马棚下车,那些个不怕死的骑兵呵!会团团围裹一住他,那由粗一大温暖的手掌,直率热情的语言所组成的暖流,会淹得透不过气,以致耽误正事。哦,尽管是个滴水成冰的严冬,尽管公共汽车在马棚只停了一会儿,有的眼快的人已经看出了他,而闪烁着欣喜的光彩迎过来,怎能不使他感到人们心头洋溢出的盎然春意?一想到马上又要回到他的那些工人中间,这个石湖游击队长觉得自己活了。

活了,又活了,要回到高围墙的工厂里来了,他觉得“将军”的譬喻很有意思,给个什么样的差使,是个次要问题,要紧的是必须有人在石湖领导群众坚持下去。

“我们和‘他们’之间的斗争呵!”

“明白了,土地是一块一块地争取的。”

说来也可笑,解放二十多年,又要来打游击,扩大根据地。他顺着铁路枕木,朝着工厂走去,想着自己的使命。一双被捆绑住五六年的手,突然解放出来,重新上阵,确实是有股说不出来的劲头。

所以也不去注意那厚厚的云层,呼一呼的西北风,和盘旋在高空、始终也不消散的冷空气。

他怕碰见熟人,偏偏碰到了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人,迎上来的却是小狄,那个似乎能使自己青春永驻的秘书。

她早就在这里等他了,但于而龙只顾低着头在枕木上走,不曾发现那守候着他的母女俩。小狄笑了,便让孩子叫他。

“姥爷,姥爷!……”

于而龙愣住了,小女孩清脆的声音,很明显是在喊叫自己,因为侧门比较冷落荒僻,很少有人来往。呵,他认出来了,一个像她一妈一妈一一样的小瓷娃娃向他挠弄着小手。

“啊,小狄!”他高兴地伸出双手。

她迎了过来,把那小女孩抱到他面前:“叫姥爷亲一亲!”

“姥爷的大胡子扎人……”小女孩软一软的小手钩住他的脖子,像她文静的一妈一妈一一样柔声细语。

于而龙被那小手挠得痒起来,哈哈大笑:“你一妈一妈一结婚,我被关在优待室里,你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我又在干校当蹲班生。

今天见到你,两手空空,怎么办?”

“看您说到哪里去了?……”小狄深情地注视着这位父一辈的老上级,“您好像瘦了一点——”

“挺好。”

“一精一神上呢?”

“也还不错吧!要不,也不会再作冯妇了。”

小狄笑了一笑,然后,朝她小女孩讲:“让你告诉姥爷什么话来着?”

那个小女孩想起了她的任务,连忙附在于而龙的耳边说悄悄话:“姥爷,你别回到工厂里来,他们不欢迎——”

于而龙哈哈大笑,儿童说出成年人口吻的语言,是特别叫人感到滑稽的,便搂住那孩子说:“谢谢你的提醒,小宝贝,明天,一定送你个最大最好最漂亮的娃娃——”他问小狄:“你们消息倒真灵通,我昨天还在干校挨批咧!”

“可这儿,‘欢迎’你的大字块都贴出来了!”

“那不更好嘛!”心想:原本就是来打游击的嘛!

“我赶紧打电话给谢大夫,她说你从干校回到家,放下行李就来工厂了,我马上抱着孩子迎你。”

“你怎么猜到我会从侧门进厂呢?”于而龙有些奇怪,因为他是在公共汽车上打票时,才改变主意避开马棚的。

她笑了笑:“要不,怎么是你的秘书呢?”

“这些年,你这个于而龙的黑班底都干什么?”

“烧过锅炉,当过瓦工,后来落实政策,让我在食堂卖饭票。”

“也许你们食堂给外国人办的吧?需要一个懂三国语言的人才,笑话!”

小狄笑了起来:“你猜猜我一爱一人干什么营生?”

“那位在外国留学的工程师,现在搞什么哪?”

那位小瓷娃娃嗲声嗲气地学舌:“我爸爸当大官!”

“什么官?”于而龙好奇地问。

孩子大声地回答:“我爸爸当猪倌,当羊倌!”

于而龙猛一下觉得工厂侧门的过堂风还挺冷,于是他把衣领竖一立起来。

“不知那些小贵族们会给你一个什么官?”小狄问。

“管它咧!小狄,我不是为当官来的!”

“真的——”她充满了女一性一的同情问,“干嘛偏回厂里来呢?”

“小狄,也许你能理解我,这个工厂对我来讲,很大程度像你的女儿跟你一样。”

也许这句话感动了她那颗母亲的心,她深情地望着这个为工厂贡献出全部心血的布尔什维克。

他似乎对自己讲:“总这样停产下去,总这样不给部队提供装备,就好像让我们的战士,赤身一裸一体似的暴露在敌人面前,一排排地倒下去,我会有永远也洗不清的罪过……”

她用俄语说了一句:“愿万能的主赐福给您,您可小心哪!路程太艰难了……”说着晶莹的泪珠,从眼窝里迸裂出来。

他也用俄语回答她:“我知道,孩子,我是打算戴着镣铐跳舞的,有什么办法,一个共一产一党员的良心——”说罢,他亲一亲那个女孩,交还给年轻的母亲。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工厂走去,这回,他一步跨两根枕木地迅跑着。

小狄抱着孩子,站在呼一呼的西北风里,久久地望着那个亲切的背影,直到他跨进厂门,才姗姗地走去。

门卫没有把这一位曾经是党委书记兼厂长的于而龙认出来,因为夜色已经很浓,路灯光线黯淡,他们拦住了问:“干什么的?”

“啊?不认得了嘛!”

“哦!”门卫赶快回身去叫屋里的同伴,“你们快来看看,是谁来啦?”

于而龙记得他们,这些门卫是曾经帮助他为实验场作最后努力的朋友,笑着问:“还是你们几位门神爷把关?”

“是的,是的。”他们多少有点自豪地,拉着于而龙进了守卫室里面的小屋,并且告诉他说:“这些年来,哪位新领导都不曾来光顾过,坐吧坐吧,还是你的老位置。要不要给你沏碗大叶茶,这天气够意思,说是寒流——”

“你们这屋里倒挺暖和!”

“一抽一袋叶子烟吧!老厂长!”

“不用麻烦啦,我想进厂去看看。”

“坐会儿,坐会儿。”他们坚决邀请他围住旺旺的炉子坐着:“别着急,等那帮少爷羔子出来了,你再进去,免得碰上了生闲气!”

“谁们?”他又说起了他家乡的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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