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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二节(2)

于而龙声严色厉地盯住他的眼睛:“生活上的堕落、糜烂,必然是和政治上的变质相联系。我从来不相信,一个乱搞女人的人,会是好货!在生活上毫无道德观念可言,能在政治上是纯真的、坚定的嘛?至少,这种人的政治情一操一,绝不可能是忠贞的,高尚的。”

王纬宇脸色由白而青,嘴角下两条皱纹也明显了,支支吾吾地辩解:“你这样提到原则高度来看问题,当然是允许的。但具体到我,是不是言过其实?”

“一点也不,四七年,那是石湖支队处境险恶的一年,你说,你那时动摇过不?”

“不!”

“我说至少在思想上,灰心过没有?失望过没有?”

他矢口否认:“没有。”

“连灵魂上的一刹那,也不曾有过?”

“半刹那也不曾有过。”他捶胸起誓。

“你不断找过你那个四姐?”

“我当时向组织承认过。”

“你哥哥向你招过手?”

“那是他的事,碍不着我,再说我没离开石湖一步。”

“有一回你拿来一份上海出的《申报》,上面头条消息登载了国民党胡宗南进攻我们延安的消息。”

“记不得了。”

“看着我,干吗掉过脸去?”

“你是在审判我吗?”

“不,我只是提醒你,在生活上不讲道德,在政治上也可能会变节,至今我还记得,在你给我看那张报纸时,我注意到你眼里的绝望表情。”

“胡说八道!”王纬宇像挨了一刀似的吼起来。

“但愿如此吧!”于而龙也累了,倒在沙发里直喘气。

谢若萍和夏岚在院里葡萄架下,听到屋里毫无动静,直以为于而龙一气之下,用茅台酒瓶子,将花花公子击毙过去了:“老头子的脾气要上来了,可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于是快步走回屋里,扭门进来,看到两个男人像斗败的公鸡,一个耷一拉尾巴,一个倒了冠子,两位妻子才放了心,总算没出人命案。王纬宇从来不曾如此狼狈,脑袋低垂,没有半点一精一神,脸上一阵潮一红,一阵惨白,活像刚生过一场伤寒病似的。

谢若萍抱怨地说:“有话慢慢讲,何必大叫大嚷,像吵架一样。”用眼睛瞪着始终不改粗一暴急躁脾气的老头子。

王纬宇倒转来替他讲情:“没有什么,没有什么!老于一向是个宽宏大量的君子,我们谈得很融洽,很投机。”

“别替一我掩饰了,我骂了你几句粗话,原谅我吧,我是个骑兵,横一冲一直一撞惯了。”

“不不不,我认为还是相当和风细雨的。”

于是又回到工作问题上来。王纬宇说:“你们了解的,我曾经在这个城市读过书,对这座古城,有着始终不能忘怀的感情!”

于而龙说:“那你这次来,是为自己谋个差使,而不是休假,对不对?我不习惯转弯抹角。”

“还是一挺马克沁!”

“需要我为你效些什么劳呢?”

“‘将军’那边做做工作吧!”

“他?”于而龙不抱信心地说。

“只要他不持反对意见就好办,老徐说……”

“哪个老徐?”

“有权决定你命运的上司,你还不知道?夏岚给他作过几天秘书,我们结婚还是他主持的婚礼。他说周浩同志点头就行,怎么样?你是‘将军’麾下一员能征善战的大将。”

谁知道王纬宇的板眼有多少,反正比起一九三七年投奔到游击队来,要从容自如得多了。他说:“大禹治水之术,成功的秘诀在于疏浚二字,所以我要使所有的渠道都畅通。”于而龙不是傻瓜,知道自己是他首先要疏浚的航道,然而他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而且成了他根深蒂固、不可救药的毛病。“将军”曾经为他的替王纬宇游说活动,敲过警钟:“于而龙,于而龙,会有一天,你要为此触霉头的。”但他还是努力说服了周浩,这样,王纬宇从呆不下去的亚热带,来到那座高围墙的工厂。

现在回想起来,于而龙也不得不宾服王纬宇疏浚有术,至少在他这条航道上,是相当成功的。

还是在那一天,终于聊到于而龙气也出了,酒也消了,王纬宇骂虽挨了,但总算有了眉目;他了解,游击队长实际上是个心地善良的家伙。接着,他便倡议去看看于莲的习作。是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于而龙不免为自己的儿女骄傲,所以王纬宇投其所好地抓住这一点。

那时,于莲正在创作一幅游击队生活的油画(也是一幅最早挨到老爷们皮鞭的作品),王纬宇一进屋子,就叹为观止地赞不绝口。当然,做父亲的能不高兴么,终究是十七八岁的孩子画出来的巨幅作品呀!王纬宇拖过一张椅子,放在距画较远,能统观全局的地方,手扶椅背骑坐着,似乎是如一醉如痴地欣赏着。

油画艺术有它奇特的一性一质,猛乍看去,好像是零零散散,支离破碎,东一块,西一块,彼此毫无关连的组合一体。但是,一旦习惯了那仿佛是漫不经心的笔触中,有根作者贯穿脉络的线索,顿时间,它就突然汇聚成一个完整的艺术形象,映入眼帘。看惯了平铺直叙的作品,也许不喜欢油画,然而,它却是经得起思索的艺术。

但是于而龙并不相信自己女儿的作品,会有如此强烈的吸引力,那只是她初出茅庐的处一女作,粗糙、疏漏,艺术技巧上的不纯一熟,于而龙这个门外汉也都看得出来,但想不到竟把文教厅长迷住了。

直到于莲挡住他的视线,他才如梦初醒地问:“莲莲,告诉我,全是你自己构思的?”

她点点头。

“全是你自己画出来的?”

她又点点头。

“没有人指点,也没有人帮忙?”

于莲摊开手:“我倒满心盼望着那样。”

“好极啦!莲莲,你会成功的,你像在茫茫的海洋里探索寻求,已经见到蓝天里的第一只海鸥,快要到达彼岸啦!”

“得啦!纬宇伯伯!”

他指着油画里的游击队长,那个两眼有神的女指挥员说:“她会为你的成长感到高兴的。”说着,激动的感情涌上来,使他把下面的话噎住,哽咽得说不出来。一妈一的,于而龙敢起誓,看到他果真流下两滴眼泪。

年轻人的心,尤其是像于莲那样搞艺术的姑一娘一,就如同小提琴上的g弦似的,稍一触一动,就会产生余音不断的共鸣:“他说得多么懂行,多么确切呀,我就是以画母亲的心情,来刻画这个游击队的女队长的……”泪水顿时也充盈在眼眶里,闪闪发光。于而龙那时由于专家撤走,忙得脚丫朝天,差不多把芦花的名字置之脑后,经他一提起,也不由得怦然心动。

那是芦花吗?于而龙问着自己。

她正在马灯的微弱光线下,查看摊在膝头的军用地图,那是个漆黑的夜晚,显然是刚刚结束战斗转移到这里。那些身上还带着硝烟的游击队员,都东倒西歪地,熬不过疲劳地睡着了。几个女战士蜷缩在一堆,可能在做着美丽的梦,睫毛闪出喜悦的彩辉。一个小鬼,枕在那个满脸胡茬的老炊事员身上;而那个火头军也抱着行军锅和干粮袋,嘴角含一着小烟袋,昏昏沉沉地打瞌睡。通讯员是理应照顾队长的,但队长也让他休息,看得出他在和睡意挣扎。哦,这一仗打得够累的,连缴获来的槍支、弹药、太一陽一旗都乱堆在一起,来不及整理。只有那位女队长,在为下一步思考琢磨。

于而龙很明白,他经历过的,这只是短暂的歇脚而已。然后该是无休止的急行军,为摆脱吃了败仗而发疯的敌人,得不停地开动两条腿;走路,在游击队是家常便饭,于而龙记得有时候走到让眼前的文教厅长都叫爹叫一娘一的。

而一般地讲,王纬宇不是孬种,是个好强的汉子。

“没有必要了吧!队长,把敌人甩得够远的了,下命令停止前进,原地休息吧!”王纬宇做过他的参谋长,副队长,也只有他敢在这时候(于而龙一脑门官司,满脸乌云的时候)提出这种建议。

“你给我闭嘴!”

“你一点都不懂得怜惜人,臭军阀!让同志们吃一点、喝一点、躺下来歇会儿吧!小肠疝气都走出来啦!要是只我一个,一妈一的,跟你走到天边,要叫一声苦,你把我的姓倒转过来写。”

“倒过来写,你还姓王!”

他扑哧笑了,然后给于而龙算细账,敌人相隔多远,即使追来需要多少时间,那灵活的脑袋也着实叫人佩服,更何况那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呢!他反正也掌握了于而龙的一性一格,知道不反驳便等于默认,就自动代替队长发出命令,开始埋锅做饭。可是刚吃完了饭,战士们要伸直那肿胀发木的腿,打算躺一躺的时候,于而龙叫长生吹哨集合出发了……

——原谅我吧!游击队的战士!同样,也请动力工厂里的男一女老少,原谅我这个拼命勒紧缰绳的厂长吧!

并不是我于而龙不怜惜你们,屁一股后头有敌人盯着,落后了,是要挨打的。

于而龙想: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难道画上的女队长不困不乏吗?难道她不想好好地躺一下么?但是她没有权利休息。正如今天虽是厂礼拜,他这个党委书记兼厂长,却要审阅廖总改变方案后的设计图纸,因为可恶的别尔乌津,那个自以为是殖民地总督的黔之驴,撤走时甚至把廖总的一些研究成果都拐跑了,因此那老头儿不得不从“人之初”再搞起来。好吧,不休息又算得了什么?还是听听南国客人充满感情的语言吧!

“莲莲,你一妈一要能活到今天,一定会为你的艺术才能而骄傲的,你一妈一就是一个有才华,有魄力,而且非常有理智的人,太聪明,太能干,也太有胆量啦!死了,真是太可惜,太遗憾了……”他在画室里来回踱步,似乎他从南方来,就是专为发表这通议论的。

“莲莲,你还应该把主人公画得更美一点,美术美术,就是一个美字么!话说回来,你一妈一当年,至少不亚于现在的你,而你,又使我想起了弥罗岛上的维纳斯。好啊好啊!莲莲,你做了件好事,把死去的战友,又召唤回来,回到了我们中间!”他走到油画跟前,拿起放大镜,虔诚地近乎膜拜地观看,仿佛在巴黎卢浮宫欣赏那里收藏的世界名作似的。

真是天才演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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