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 中国现代文学 > 冬天里的春天

第四章 第三节(4)

也许她完全明白那是短暂的幸福,是注定要付出沉痛代价的幸福,然而她却要恣意尽兴地去一爱一,去笑,去欢乐,去享受……很可能在笑之后,紧接着无穷无尽的痛苦,也比不痛不痒地度过一生,要活得更火爆些、炽一热些……

一爱一情蒙住了她眼睛,金钱是可以打开所有门户的钥匙,再加上王纬宇那海盗般突然袭击的手段,使她猝不及防。这样,她像所有轻率地失身少女一样,难免要尝到那种一爱一情的苦痛果实,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王经宇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老弟的把一柄一被他抓到了手,“由不得你不服帖”。就在停尸的花厅里,用哀的美敦式语言说:“做出这种败坏门风的事,老二,你该懂得怎么办的!当然,我们不一定非按家法办不可,但必须要妥善处理。惟一能补救的万全之策,只有尽快地成了县里那门亲事。”

王纬宇轻轻一笑,身边有个死人躺着,是笑不起来的;但他还是笑了,此时此刻,要不泰然自若地笑笑,是示弱的表现:“漫说我不赞同那门亲事,就打我满心满意高兴,爹的尸骨未寒,马上娶亲成礼,说得过去吗?”

“你们可以到上海去结婚。”

“什么?”他没料到他哥会有这个鬼点子。

“我看你也不必守七了,女家也是同意了的,依我说,早办早了,明天就可以启程动身。”

“你想得倒美——”王纬宇吼了起来。

正好,被人磕头作揖,千不是,万不是赔情说好话,请了来的郑勉之,大摇大摆地被礼让到花厅里。

“……二位贤契,我既不是会看风水的一陰一陽一先生,也不是能嚎得两声的哭丧婆,找我来顶个屁用!”

别看他是个秀才童生,倒是个喜怒笑骂皆成文章的一騷一人墨客,他不大遵古制,不大喜欢自己营垒里的人,所以一辈子也不曾吃过香,可以说是终生潦倒。原来请他去编撰县志的,偏又不肯歌功颂德,当一名乖乖的御用文人,得罪了有头有脸的人家,干脆连县志都停办了。他自己两盅酒后,有时也叹息:“我怎么就不能把笔杆弯过来写呢?”

“勉之先生请上座!”

两位泣血稽颡的孝子,在蒲团上跪了一跪,算是尽了一点苫块之礼,然后把死者弥留期间的遗愿,表达了出来。

说来也可笑,跺一脚石湖都晃的王敬堂,临死前,一定要儿子请秀才先生来做一篇呜呼尚飨的祭文,而且还要老夫子戴上顶子给他点主。谁知是他的可笑虚荣,还是由于作孽多端的胆怯,害怕一陰一司报应,需要一个有功名的前清人物给他保险?坚持要儿子答应以后才闭眼的。偏偏板桥先生的后裔,是个不识抬举的穷骨头,那是何等光荣,何等面子的事?就拿夏岚来讲,自打进了写作班子以后,立刻开口上头,闭口首长地神气起来,还做了件“一娘一子军”式短袖褂子,裹一住那略显丰满的身一体,在报纸第三版上,张开血盆大口,看谁不顺眼,就咬上一口。于莲直到今天还蒙在鼓里,那篇点了她名的评论,实际是夏岚的杰作,这正是“饶你一奸一似鬼,喝了老一娘一洗脚水”,她算抓住了这个好差使,风云际会,甚至红过了王纬宇。但是老秀才却奇怪地问道:“为什么偏要我写,难道我郑某做的祭文,是‘派司’,可以通行一陰一间?”

一个秀才敢用洋泾浜英语,比画印象派更大逆不道。

孝子连忙说:“家大人一向仰慕老夫子的道德文章。”

“两位侄少爷休多说了,老朽也明白了,至于做篇祭文,本非难事,不过,你们是知道的——”

王经宇以为老东西趁此敲笔竹杠:“放心,我们心里有数,老夫子是一字千金……”用现在的话讲,就是稿费绝不会少,对你这样出了名的作家,文章无论优劣,总会刊登出来,总会给个好价钱的。

“正是一字千金,所以我才说,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那怎么行?先考的遗愿吗!”

“一定要我写?”郑勉之追问了一句。

“当然当然!”

“那好,写好写坏可怪不得我。”

“那是自然,请!”

郑老夫子被请到书斋里,进行创作去了。这里弟兄俩接着打嘴巴官司。其实,没有仲裁人的裁判,胜利永远属于力量占优势的一方,现在,王经宇是猫,王纬宇是鼠,结局已经揭晓了。

“怎么样,如此了结,你以为如何?”猫问。

王纬宇想不到他老兄这手不留余地的“一逼一宫”,当然,他不能俯就,但要试一试对方的实力,突然把话延宕了一下:“我倒是很想去上海。”

“好极了!”喵呜喵呜的猫恨不能去亲一口那只相貌堂堂的老鼠。

王纬宇告诉他:“但不是你想巴结攀附的那一位。”

“谁?”其实猫也是多余问的。

“我只能跟你看不起的下贱姑一娘一结婚!”王纬宇宣布:“我们走,离开石湖,到上海去!”

他以为他哥哥一定会暴跳如雷,但王经宇毫无动静,耷一拉着眼皮,好像对躺在那里的王敬堂尸首讲:“你是再也跳不起来了,不信,你就试试看……”

郑勉之行文作画,一向是才思敏捷,不费踌躇的。据说,他画他祖先郑板桥一爱一画的竹子,甚至一壶酒还没烫一热,洋洋洒洒,像泼墨似的,一丛乱竹跃然纸上,生气盎然。哥儿俩的架还打得没告一段落,祭文已经做好送来了。

“老夫子呢?”

“掸掸袖子,走了!”

“唔?”王经宇一看那篇记载他老爹一生行状的“暴露文学”,气得他两眼发黑,“什么祭文,一妈一的x,这老婊子养的——”恨不能从他老子尸首身上跳过去,把那个胆敢顶撞保安团司令的老货抓回来。王纬宇接过一看,哪是祭文,活像法院的判决书,什么为富不仁啦,鱼肉乡里啦,盘剥平民啦,蹂一躏妇女啦,气得他把一笔潇洒的板桥体书法撕个粉碎。不过他没有暴跳,而是冷冷地说:“先礼后兵,用船送回去。”

先礼后兵,无疑给他哥一个信号,王经宇哼了一声:“敢欺侮到我头上,不给点颜色看看,不行。”他禁止派船。

“办丧事要紧,量他一个老梆子,往哪儿跑?”

最后,船既没有派,但也没有抓他回来,老夫子在大毒日头下走回闸口,要不是遇上于二龙,差点中暑死去。但是,那弟兄俩的争吵,并没有结束。

高门楼的盛大丧事告一段落以后,王经宇回到陈庄区公所,派人把四姐的醉鬼哥哥找来,慷慨地给了一把票子,要他尽快地找个人家,把四姐打发出去,要不然的话……

手里的钱,和区长铁青色的瘟神面孔,老晚尽管满心不乐意,也无可奈何地屈从了。

王纬宇也在做和四姐去上海的准备,但奇怪的是账房那里,大宗钱再支不出来,公鸭嗓给他打马虎眼,三文两文地对付着。他终于明白底里,现在除非把王敬堂从祖坟里起死回生,谁也无法使王经宇改变主意:“好——”王纬宇嘿嘿一笑,一陰一森森地在心里说:“等着瞧吧,我不会让你自在的。”

他还来不及琢磨出一条报复的妙计,失魂落魄的四姐,倒先来报告噩耗,说她哥哥已经给她找到了婆家,而且马上就要娶亲过门,真是晴天霹雷,望着心都碎了的四姐:“你怎么才来?”

“家里不许我出来,这里不准我进!”

他立刻悟到是他老兄釜底一抽一薪的伎俩,喃喃地自语:“好极啦!”

四姐瞪大了眼睛,恐惧地看着他。他知道她误会了,赶紧一抓住她手:“你别怕,我马上去陈庄找他。”

“要不是那赘住我心上的肉,我恨不能——”她扑在了他的怀里,凡是落到了如此境地的软弱女一性一,通常都是想到了死,因为觉得死比活着受屈辱要容易些。

王纬宇到了陈庄,没想到他哥倒是笑脸相迎,活像猫看着落到自己爪牙之下的老鼠一样,劈头就说:“老二,人不能太痴情,事情总要有个适度。”

老鼠开始反抗,决定朝他的虚弱处下刀:“甭提那些啦,咱俩言归正传,分家吧!”

“喝!”正在倚仗雄厚财力开创事业的王经宇,不禁赞叹他老弟出手不凡,“这步棋走得不俗!”一只老鼠,霎时间长得比猫还要大了。“那你准备打几年官司?”

“你打算打几年,我奉陪几年,我在大学时旁听过两年法律课,研究过几天《六法全书》。”

“为了一个女人?”

“不,为了我这口气。”

“你以为分了家,就能达到目的?好像你还蒙在鼓里,那女人已经变了心,而且马上就要嫁人啦!”

“不要耍把戏啦,你这招棋太臭!”

“那是我成全你的名声,老二,那些船家女人,是惯于栽赃的,把不是你的孩子,硬说成是你的。”

“你胡说八道。”

“谁能担保她只有你一个相好的,就是天天守着的妻妾,还难免偷人轧姘头,何况那样一个水一性一杨花的船家姑一娘一?”

他相信四姐对他纯真的一爱一情,但是在他以前呢?夏娃早在伊甸园里就受了诱一惑……他记得四姐说过,她的那些放一荡的姐姐,是怎样脱得赤条条地,钻进夜幕笼罩的湖水里,悄悄去和情人幽会,船上人家的声名啊……

“那些朝秦暮楚的女人,钱,不光光买她们一张笑脸,老二,别糊涂油蒙了心。”王经宇还很少如此语重心长地,和他剀切地谈过:“分家,与我有损,与你无益,现在只有寻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才能不伤彼此和气。城里的亲事,不错,固然是为了我,从长远看,还是为了你,有那样一个靠山,女婿等于半子,将来你可以大展宏图。而船家姑一娘一,咱们也不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我已经派人告诉她哥,找一个不成材的女婿,让他当活王八就是了。至于城里那位小一姐,大户人家出身,终归要贤德些,识大体些,怕不会那样争风吃醋,你不觉得可以试一试么?”

老鼠变成了多疑的狐狸,而怀疑是一味致命的毒药。

王纬宇动摇了,他尝试走一条捷径,心里正在想着:“我得跟她商量商量!”但他哥看出了他的迟疑,问道:“什么时候能给我回话?可不要太拖了!”

“明天吧!”他卓有把握地说。

轩宇阅读微信二维码

微信扫码关注
随时手机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