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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一节(4)

他的两一腿不由自主地朝那儿——三十多年前曾经避过雨的小灌木林走去。当然,他知道,沼泽地上,隔不两年,就要烧一次荒的,很明显,不知是第几代增殖的灌木林了,长得更茂密,更苍郁了,密不通风,成为黑压压的一片。但方位决不会错,因为鹊山千万年蹲在湖边,是不会移动半分的。他在心灵里觉得,似乎芦花还在那儿等着他,他害怕惊动她似的,轻轻地拨一开蒿草和芦苇,朝她走去。

那时,他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壮实的汉子,一个浓眉大眼,英气勃勃的游击队长,一个魁伟颀长,充满一精一力,初步觉醒了的渔民。就是这座挡得严严实实的灌木林,它遮住了头上的细雨,也遮住了四周的冷风,两个人紧紧地挨在一起,那是第一个把身一体缠靠住他的大胆女人。世界上没有任何两个物体,会比相一爱一的人贴得更紧,他都能觉察出她的心,跳动得那样激烈,但她的皮肤却是冰凉冰凉的。

蓦地,他听到了一个女人在说话的声音,确确切切地听到,不是幻觉,不是梦境,他头发一根根直竖一起来,那腔调是陌生的,但语意却惊人的雷同,他不禁愕然地站住了。

“……你不要折磨你自己了,……真的,你不该这样跟自己过不去,他是你的……”

于而龙对于虚无缥缈,捉摸不清的,诸如命运之类的题目,有时倒会产生一点唯心主义的想法,但对于实实在在的,摆在眼前的事物,他是个严峻的唯物论者。他不相信返灵术,更不相信西方无所寄托的徘徊者,吞一食大麻叶后产生的谵妄境界。不是的,他向前又走了两步,听到了另外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回答着刚才的话,但并不像是答问,而是循着自己的思路,在探索一个什么复杂的问题。

啊!敢情沼泽地上,不光是他一个人,还存在着第二者、第三者呀!

她在娓娓地叙述,又像在轻轻的自语:“ ……其实,我也并不后悔自己走过的路,因为终究是自己走的,有什么好怨天怨地的呢!告诉你吧,也许我是个不幸的人,尽管我不相信,然而生活总给我带来不幸。我被一个完全不应该一爱一我的人一爱一过,然后,我又去一爱一一个并不一爱一我的人。十年,回想起来,好像春梦一场。我伤了人家的心,人家也伤过我的心,我破坏过别人的梦,同时,别人也夺走过我的一爱一。不过,也说不定我倒是个盗窃者,想巩固住偷来的本不属于我的一爱一情,他是我的,不错,但他又不是我的。”

“你说得太神乎其神了。”第一位讲话的女中音插了一句。

于而龙想象她准是一位老大姐之流,一爱一替别人一操一心的人物,但是第二位,那个清脆的女高音却说:“ 你年纪还小,并不理解什么叫做生活,那是相当复杂的现象。当然,对你讲讲也无所谓,因为你是个过客,小江。”

“瞎说,我爸爸希望我能在石湖待下去。”

她笑了:“那么大的干部,会把女儿扔在石湖,跟鳗鲡鱼打交道?”

女中音说:“我哥哥复员了也要来呢!”

“为了我吗?哈哈哈,不必了吧!”

“看得出来,你心里还是有着那个人,所以一直到今天,也下不了决心,一刀两断。”

“不完全是这样,或许我也有点赌气。”

“真是够矛盾的了。”

“你算说对了,生活本身就是无穷无尽的矛盾。你知道吗?我实际上是很不走运的,因为我生来就没有父亲,我只有一个名义上已经死去的父亲……”

糟糕,于而龙想着自己应该转身离开了,悄悄地偷听人家的私房话,多少是属于君子道德之外的。然而,她接着说下去的话,使得于而龙愣神了,世界上会有这种搅七念三的事情么?

“……我一妈一妈一的一辈子,比我还要不幸些。她瞒着我,什么也不告诉我,眼泪也是偷偷一个人背着我流。我问过她,一直在给我们一娘一儿俩汇来钱的那个人是谁?她死也不说,我写信去邮局查访过,地址都是不真实的。但我知道,汇钱的这个人,才是我真正的父亲,我的生身父亲。这一点,从我舅舅那儿透露出来过;十年前,我又从一个人那儿得到了证实,这就是历史的本来面目。可是,直到现在,不,直到今天,他,一个多么卑劣的人,不敢,而且也不想承认我是他的女儿。我恨死了他,真想当着他的面问:你既然敢把我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你就应该负责,因为你是人,不是畜生,即使是畜生,也懂得疼一爱一它的儿女呀!”

“谁?”

没有回答。

“谁?”女中音又追问了一句。

“我不会告诉你的,小江,尽管他不承认我是他的女儿,但是,血统的呼声,使我还要维护他,因为我已经伤害过他一次了。”

什么血统的呼声?倘若于而龙知道,他本人正是那个女高音又恨又一爱一的,抛弃了女儿的卑怯父亲时,准会跳起来冲过去的。

但是,此刻觉得他是站在漩涡之外的陌生人,旁观者,除了认为她所讲的,犹如影片故事那样离奇外,剩下的,就是对自己这样有身分的文明人,居然也津津有味地窃听,深感不雅,决定要转身走开。

这时,那个烦恼不亚于游击队长的姑一娘一,似乎说给他听似的,不由得使于而龙欲走又踟蹰了。

“他来了,站了站脚,看看,听听,又走了。他大概是无所谓的,因为我听说,经过战争,见过生死的人,感情是特别冷酷的。我想,多少有些道理。可我呢?受不了,真受不了啊!他走了,影子会留在心上,那是永不消失的。小江,你体会不到我现在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我真想大喊大叫,让所有的人给我评评理,为什么对我这样不公正?我应该得到亲生父亲的承认,我得不到;我应该得到我所一爱一的人的一爱一情,同样也得不到。为什么老天偏要惩罚我?而她,那个会画画的女人,倒是天之骄子?”

“谁?”

仍旧得不到回答,那位女中音也不再追问了。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她又继续说下去:“ 她的画应该说画得再漂亮不过,然而我恨透了那油画,恨透了那朵玉兰,几次,我拿起剪刀,想把它剪个稀烂——”

因为提到了玉兰花,于而龙更不想走了,那种秀色可餐的花儿,是他女儿于莲笔下经常出现的画题。

“……但那有什么用呢?画可以剪掉,但剪不掉他对画家的一爱一,更剪不掉他们之间认为是志同道合的东西。我们结婚不多久分手了,因为过不到一块去,有什么法子,我对他说:‘ 听着,我需要的不是同情,不是可怜,而是一爱一情。’他说什么:‘同样,我需要的也不是同情,不是可怜,而是科学。’‘ 一爱一情呢?’‘ 死了!’‘ 再见吧!’‘再见。’就这样,散伙了。一个七十年代都不知怎么过的研究生,在那里写八十年代的论文,最初我也认为可笑。后来,唉,女人注定是要付出牺牲的,我终于还是一爱一上了他,甚至也替他那篇牛棚里产生的论文命运担心了。”

“这样说,你不完全是赌气呢!”

她叹了口气:“ 我一妈一讲过,我的命不好,小江,你别笑,人在不顺心的时候,容易迷信命运。”

“那你总不能永远这样下去!”

“我也不知道,很渺茫——”

“他还能回到你的身边吗?”

“谁?”

“写八十年代论文的那位——”

“你是说陈剀吗?”

于而龙听到这个书呆子的名字,就像在湖里经常发生的、一股水下的湍流,拚命把他拖进漩涡里去的情况那样,他害怕卷进去,赶紧快步离开了那丛灌木林。人事的漩涡,往往更复杂呀!

他根本料想不到,陈剀不曾处理好的事宜,偏是他在石湖碰上了。

也许他走得太急,而且也疏忽了沼泽地带那些泥塘的特点,慌不择路,一下子像踩进了软一绵绵蜂糕似的发酵面团里,一点一点地沉陷在烂泥洼里。

他不得不发出呼救信号:“有人吗?来帮帮忙!”

听不到动静。

也许风大,她们未加注意,他又大声地喊了一遍:“ 快来帮帮忙,我要陷下去啦!”

他看到她从灌木林里跑出来,飞快地迈着大步,但是在看清了他是谁以后,出乎意料地怔住了,不但不往前走,甚至面对着他倒退了两步。

“你怎么啦,看着我活埋下去么?”

她犹豫了一会儿,又走近过来,脸色远不是那么友好,但是她看到于而龙双膝都淹没在泥浆里,恻隐之心使她咬着嘴唇,赶紧冲向于而龙。

于而龙猛地大吼着:“站住,给我站在那里,不要往前走,打算和我一块死么?去拔把苇子来拽我。”

她冷冷地问:“一块死不更好么?”

等被她用一大把苇子拖出泥潭以后,于而龙抖去裤脚上的泥浆,心情沉重地说:“也许我来了不该来的地方!”

“说不定还听了不愿听的话吧?”

“不要用这样的口吻讲话,年轻人。”

她挑衅地抬起头:“用什么口吻?你说,我该用什么样的口吻来跟你讲?我倒要请教请教。真遗憾,自从我落地直到今天,还没有一个人教我该怎样讲话呢!”

“要打架吗?”

她泪水涌了上来,两只眼睛更明亮了。

于而龙摊开了手:“我并没有惹你!”

她突然爆发地喊了出来:“ 你敢说没有惹我,你,你,我恨不能——”她举起手,怒不可遏地扑过来。

于而龙简直弄不懂眼前泪流满面,激动万分的姑一娘一,为什么对他充满了忿恨怨艾的感情,便问:“这就是你要赎的罪么?”

她愤懑地叫着:“我没罪,有罪的是你!”

“我?”游击队长凄然一笑。

但是,她伸出的手,还没触一摸一到他,女一性一的软弱心肠,使她缩了回去,现在,对她来讲,已经不是大兴问罪之师的时候,而是渴望得到她从未得到的慈一爱一。顿时间,她那股寻衅的锐气消逝了,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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