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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节(4)

去这个幽雅的小招待所,假如不愿顺公路走嫌远的话,一般地都是径直翻过那道小山岗,穿过烈士陵园,就可以来到在林木环抱着的园林建筑物里,能够住进谜园的人物,自然都是首长之类的贵客。叶珊虽是石湖县人,还有生以来头一回踏进由荷花池,太湖石,曲壁回廊,亭台楼阁组成的府邸。那正是一个新旧交替的年头,例如江海之类老客人,失去了住的资格;而暴发户们刚露头角,还抱着最初的谨慎,比较不那么忘形,也不太好意思来住,偌大庭院,只有犯了痔疮的王纬宇独自休养。

水榭静悄悄的,静得连养来专供首长垂钓的鲫鱼,浮在水面上吧唧嘴的声音,都可以听到。

“真幽静,简直是世外桃源!”

“不,叶珊,没有桃花源,只有避风港。”

她笑了:“你是逃避现实斗争吗?”

“是这样,叶珊!”他胡乱甩着鱼钩。“ 我不能伤害朋友,明白吗?也许这是我们多活几年的人,必然会有的一精一神包一皮袱,你知道我和于而龙有四十年的交情,我缺乏你们年轻人的把皇帝拉下马来的勇气,把手举起来打他,所以——”

“那你究竟认为于而龙是好呢?还是不好?我对他很感兴趣,想了解了解他。”

“要依我说,当然是好的了,也许在你眼里,就不见得是好的了。”

“为什么?我不理解其中的奥妙!”

“那让我从头讲给你听,许多许多年以前,石湖上有个出色的渔民小伙子——”

“于而龙?”

“我给你讲的是故事。”

“好吧,我不打断你!”

“同样,还有一个出色的船家姑一娘一,她一爱一上了他,下了订书,交了聘礼,换了庚帖——”

“庚帖?”

“那都是封建的婚姻契约,谢天谢地,如今你们再不受那种约束了。”

“是不是纸上写着姓名年月日,还有吉庆话的字帖?”叶珊坐到他身边来问。

“是的,但那有什么用呢?所有不幸的一爱一情,都是由于第三者的介入呀!”王纬宇说起这些话,是挺能打动人心的。

“那么这个第三者是谁?”

“一个女一性一介入了他们之间。”

“谁?”

“我不说你也该明白了。”

“哦,原来是她!”

“而且她是抛弃了另一个人,一爱一情有时是很无情的。”

“那是谁?”

“就是那个渔民的哥哥。”他叹了口气。“ 他和那个船家姑一娘一一样,都是不幸的牺牲品。而他,死得更惨,浑身巴着无数的蚂蟥,那次地下党委会,直到今天,也不知是谁出卖的。反正,这一来,那个厉害的女人,得以放手大胆夺取她想要夺取的那个渔民了,于是,可怜的船家姑一娘一……”

“哦!原来如此!”她站了起来。

“其实,我是不善于讲故事的。”

“谢谢你,我终于懂得了许多,原来,我想象革命是一桩多么神圣纯洁的事业,现在——”

“都是人么!能逃脱人的本能吗?英国的达尔文,创立了物种竞存学说,强者生存,弱者淘汰,是自然规律,两者之间的争夺是残酷的,出卖算得了什么,只要能战胜对方。原谅她吧!何况已是过去的事情,历史嘛!就让它原封不动地保存在那里算了。”

她哼了一声,也不告辞,走了。

他望着叶珊的背影,心里想:“ 她假如不是四姐生的,该多好!”他掰着指头算着从一陰一历的除夕,到十月初一,正是生命从形成到诞生的一个周期,难道真是自己的骨肉?然而,她是多么迷人哪!他想起他种的那株美人兰,扑鼻的清香,雅致的风韵,羞涩的情调,娉婷的体态,多么像这个脉脉多情的少女啊!

过了几天,她兴奋地跑到谜园,僻静的人迹罕至的水榭,响起她欢乐的笑声:“终于查出来了!”

“什么?看把你高兴的。”

“我们从公路设计图上,找到了江海做下的手脚,是他命令公路改道的,推翻了原来一经过三王庄的设计。”

“应该找他本人对质。”

“他承认,说是为了保护那棵古老的银杏树。”她笑了,那神态让王纬宇看了心都发一痒,多么富有诱一惑力的一精一灵啊!他拚命忍住自己,保持住一定距离。“ 还有,江海也说不清楚,那次地下党委会到底被谁出卖的事。”

王纬宇说:“我学过几天法律,一般地讲:当事人无法排除别人对她的控告事实,又提不出足够的证据,证明她未曾犯罪。那么,她就是个涉嫌犯,在无新的发现之前,当事人应该认为是个有罪的人。”

“那么她是——”

“究竟是什么一性一质的问题,要从路线斗争的角度来看。有这样的情况,她未必想出卖同志,但客观上达到这个效果,你能说她不是叛徒吗?一爱一情蒙住一个人的眼睛,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那你应该参加三王庄的批斗大会。”

“叶珊,要是你的追求真理的勇气,无私无畏的一精一神,天不怕、

地不怕的革命劲头,能匀给我一点就好了。理智上,我知道你做得对,百分之百的正确,造反有理嘛!我完全应该支持你,可在感情上,我缺乏你的坚强,终究我和他们有着不是一刀能砍断的联系,请原谅我的软弱吧!”

“你可真够矛盾的了。”

“别笑话我。”

“我把你看做我的朋友。”

“谢谢你给我的光荣。”

甚至一直到今天,叶珊也不知道那天三王庄的大会,他是在场的。不过,当时,王纬宇不曾露面,而是坐在高门楼那座花厅里倾听会场上的动静,因为高音喇叭的声一浪一,压倒了石湖的波涛,什么都听得清清楚楚。大概自从高音喇叭这个事物问世以来,从来也没有像在我们这片国土上,得到如此广泛的应用,尽管我们不是一个电力相当丰裕的国家,但可怜的买买提、王小义却不得不从早到晚地唱。王纬宇坐在他父亲常坐的椅子上,在那透过五彩镶花玻璃的一陽一光照射下,他脸上也是五颜六色,捉摸不定的样子。陪着他的王惠平——惟一幸免不受批斗的县委成员,弄不懂他的纬宇叔究竟是为解救江海,还是加重他的痛苦?他说:“ 不就因为芦花的坟吗?那就挪掉算了!到底死人要紧,活人要紧?”

“不合适吧!将来于而龙——”

“于而龙还有将来吗?”

于是,王惠平心领神会,略一布置,紧接着,连掌握着会场的叶珊,也不晓得怎么突然出现了挖坟的举动。她也不知如何是好,然而,如同一部失去制动能力的车辆,现在,谁也无法控制,只好由着一性一儿开下去了。

有些好大喜功的人,总是一爱一把不是自己的功劳,看成自己的。也许最初还不敢那么确信,慢慢地,自己给自己合理起来,最终就深信不疑自己是创造那段历史的主人了。叶珊虽然不想揽功,但经不住大家一再夸赞,尤其是王纬宇和王惠平,夸她怎么会别出心裁,琢磨出这样一个最最革命的行动,真叫人敬佩小将是多么可一爱一。她起初不相信这是她的智慧,可伙伴们都恭维她,推崇她,于是,年轻人的脑袋瓜发一热了,恍惚觉得是自己喝令江海他们去挖芦花的坟的。是她自己,因为除了她,还能有谁?

但是到了后来,挖坟的举动,受到了广大群众无言的谴责,尤其是她一妈一妈一又是烧香、又是磕头,祷告菩萨神灵把所有灾难都降临到她身上,由她来承担女儿的过错。叶珊后悔了,可是,她又缺乏涎皮赖脸的本领,干脆不认账,一推六二五——本来不是她的账嘛!但她却宁可走赎罪这一条路,有什么办法!有的人连本属于自己的错误和罪恶,还想方设法地解脱与推卸呢!可她倒去替别人承担过失,整天在湖上漂泊,为鱼类的生存奔走,赎那永远也赎不完的罪。

那一天,当那块殷红色的石碑被扳倒,矮趴趴的坟墓被扒一开,朽烂的棺木像风化了的石头,徒有木材的外形,轻轻一磕,就化为粉末的时候,叶珊的不幸日子就开始了。

她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二十岁的女孩是和死亡这类事物无缘的,可是,除了那些手持铁锹挖墓的地、县干部外,她是站得最近的一个人。在翻开来的潮一湿一陰一冷的泥土堆里,蠕一动的甲壳虫,逃跑的乌梢蛇,惊慌蹦跳的癞蛤蟆,使她心惊肉跳,尤其是那形容不出的恶浊气息,阵阵袭来,刺鼻钻心,使她头晕目眩。特别是会场秩序完全乱了,好奇的人过来看热闹,但绝大部分群众都陆陆续续散了,有些老年人,在走出会场后,轻声呜咽地哭了,那哭声( 夹杂着骂声)使她烦扰不安。她奇怪为什么别人听不见,或者听见了不往心里去?但她很想去问个究竟,搬掉了挡路的石头,为什么倒要哭泣?为什么竟然骂街?然而她不消问了,她从那些无言的群众眼里,看出了倘不是她办了一件缺德的事,就是这个被挖墓毁尸的新四军女战士,在人们心里埋得太深了。因此,她无法控制住自己,勉强支撑着,连她自己也不记得是怎样从三王庄过湖回到县城的。

她就是从这一个不幸的日子,向原来那个天真无邪的叶珊告别的。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生命史上的转捩点,日期也许记不真切了,但那一天却永远在她记忆里长存。

回到县城,她蹒跚吃力地爬上北岗,叶珊自己都诧异:为什么要去谜园?难道她需要慰藉,需要鼓励?不,她需要镇静,需要安定。特别当她穿过烈士陵园的时候,她看到那些高高矮矮,大大小小的石碑,似乎每一块石碑,都像一个人,站在那里,看着她,并且瞪大眼睛询问:“你是挖坟的吗?”那些在墓道里栽着的长青松柏,也飒飒作响地问她:“你是挖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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