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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七节(2)

“老天爷怎么不让我瞎了眼呢?偏让我看见了呢?那个女指导员要不是去打另外一个狗特务,他也得不着机会背后开黑槍。是我害了她呀!我不该告诉,珊珊的亲生老子驾了船先走,她赶紧掏出钱来,非让我死活找条船,去追赶他的……三十年,这五块银元,坠着我的心,我怕牵连你们一娘一儿俩,咬着舌头,过了这么多年。如今我说出来了,心病没了,我死了也闭得上眼了……”

他说完了这番话,望着他那一辈子得不到幸福的妹妹,似乎还想嘱咐些什么,但他终于把一生的话全说完了,是应该住嘴的时候了,侧歪了一下脑袋,死了。

这位废话篓子,讲了一辈子,总算最后一句话落在了实处,也真是难能可贵。

珊珊一娘一现在多么想把那五块银元,老晚的忏悔,以及那句部队不会调动,于而龙不会离开的话,统统全端给二龙啊!腐化了的无产阶级开始觉醒啦!

“干嘛他们要去沙洲?”她向水生提问,心里忖度着:莫非二龙心里有底?沙洲,难道是立见分晓的地方?一决雌雄的地方?她知道,这是个常人不来的荒凉所在,都聚会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谁能回答?水生对于自己母亲的古怪行动,也说不上所以然,弄不清她经常要到沙洲去散散心,究竟为了什么?而且不允许他和他一爱一人,那个小学教员好意给她做伴,不,谁也不让跟随。后来,秋儿总算讨得她的欢心,被获准陪同一奶一奶一去沙洲探望,但问问孩子,这个守口如瓶的老林哥后代,也什么都不肯讲。是的,水生想:除了和你在砖头下埋银元一样,是老太婆那种不合时宜的举动外,找不到别的解释。

男人家总是这样,他得到了他需要的一切,鼾然大睡去了。而她,这个被展示在眼前的,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弄得头晕目眩的可怜女人,却揣着那封信在年三十夜里,往县城赶路。

哦,那真是漫漫长夜,一个好像总也不会天亮的年三十夜。尽管鞭炮声在不断地响,但县城怎么也走不到。女一性一有着追求幸福的本能,而且不辞疲劳,不怕辛苦,虽然大年夜是团聚的日子,但她却要为明天的希望去奔走,去寻求。她已经不愿再过那种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生活,即使刚才,那种粗野的,发泄似的一爱一,难道给她带来任何快乐吗?提心吊胆,神魂不定,惟恐邻居或者那不成材的哥哥撞来敲门,战战兢兢,疑惧交加,甚至连他都感到她在瑟缩地颤一抖。

他惊讶起来:“ 你怎么啦?还有什么好怕的呢?他死了,完了,你自由了!”

她充满了忧虑:“一个寡妇人家,要万一怀了孩子——”

“不是说了嘛,我们结婚,我们走,我们和石湖一刀两断。说心里话,我够了,我也不想再干了,我走了许多没用的路,,我白费劲花了那么大力气,我得到的远不及我失去的多,我永远到不了我预期的目的地……”

他在她耳边还说了很多很多,但可怜的船家女人,半点都懂不了他那些有学问的话,只明白他一个劲地“ 我”,于是把温暖的身一子紧紧一贴住这个只知道“我”的人。

“唉,你听懂我的话吗?”

她在黑暗里摇头,那股桂花油的味道更浓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蛖!你是一个知心贴腹的女人,可不是一个知音啊!”他在心里盘算着一道代数题,正数与负数相乘之积,永远是个负数。他王纬宇要是同这个女人结合的话,在新的途程上起飞,她是肋间添上的轻如蝉翼的翅膀呢?还是一条沉重的累赘似的尾巴呢?一个带负号的女人啊!他也在黑暗里摇头,喷一出了一股混浊的酒味。

现在,他美美地躺在床上睡了,而她,在去县城的路上,为永远也不可能来到的明天,做徒劳的努力。

唔?她赶上了一条在蟒河里划着的小船。

大年夜,正是吃年夜饭的时候,每户人家都把欢乐和笑声,紧紧地关在屋里独家享受,尽量不使它溢出去。在这样的年三十夜,很少有人划船赶路的,都尽可能待在家里,在温暖的气氛里,在炭火盆毕毕剥剥的火星里欢度除夕。

她奇怪,难道和自己一样,也是在追求幸福?哦,细细从岸上看去,驶船的敢情还是个妇道人家,她一个人,独自划着船在蟒河里干什么?不用问,是去县城,那么顺路,麻烦捎个脚吧!

“喂!是进城不?”

没有答应。

“劳驾借个光,带两步路吧!”她招呼。

一个踽踽的赶路妇女,容易讨人同情,船往河岸靠拢,她赶快冲下河堤,才要多谢人家一片好心,往船上跨,一张熟悉的面孔,使她惊叫了一声:“芦花?”

芦花这才认出来:“四姐!”

“干嘛呀,这么晚?”

“给二龙搞药去。你呐?”

她犹豫了一下:“去看个亲戚!”

“大年三十晚上?”

她脸臊得通红,好在是深夜,芦花看不见。不过,理由确实不那么充分,按照石湖县的风俗,出了阁的姑一娘一,大年夜也不能在一娘一家过,上亲戚家去做什么?再说,都是一块从那场大水里漂泊来的,在石湖县是无根无攀的浮萍,哪来的城里亲戚。

指导员听出她撒谎,而且谎还编得不圆,不大会骗人的老实人往往很快露出马脚,那些做惯了手脚的骗子大王,倒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爬到很高的位置上,很难揭穿。芦花笑笑,把桨推给她:“四姐,你替一我划会儿船,我手不得劲。”

见她手上缠着破布,便问:“怎么,你也挂花啦?”

“不是,找二龙,在岛子上剐破的。”芦花然后关切地问:“ 四姐,你男人死啦,往后怎么打算?”

“过一天,是一天呗!”

“不老不少,多咱是个头?”芦花突然热情地动员她:“四姐,参加支队吧!跟我们在一起,谁也不会嫌你的。”

她怀里那封信,使她说出了一个“不”字。

“那你总这样不三不四,鬼混一辈子?”

她终究是识羞耻,顾脸皮的女人,犟着嘴说:“ 我没做什么丢人的事!”

女指导员一针见血地:“你和他——”

她张口结舌,但仍旧嘴硬地反问:“他,他是谁?”

“又把你缠上了,要当心哦!四姐——”

“芦花,你瞎说些什么?”

指导员把脸俯过去,那对明亮的眼睛,在黑夜的蟒河上熠熠发光:“我说了你也不会认账,他,这会儿正在你家是不是?”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必要躲躲闪闪,藏藏掖掖的呢?何况彼此都是女人,还是可以互通声气的,芦花也曾经撇下大龙,死命同二龙如愿以偿地结合,她为什么不也可以得到同样的幸福,于是把牌摊开:“本来,我跟死鬼无情无义,不人不鬼地过了那些年,如今我一身轻,无牵无挂,也该过几天舒心日子。芦花,我实对你说,我是铁了心啦!要跟他好下去。”

芦花着实同情这个被腐化了的无产阶级,不禁问:“ 他能要你吗?四姐!你以为他会娶你做妻房吗?”

“为什么不?”

“你呀,四姐,人嘛,长耳朵是为了听,长眼睛是为了看,长脑袋是为了想,你怎么不听一听,看一看,想一想呢?他是谁,你是谁啊?”

“说定了,我们说定了。”

指导员是做政治工作的,而且是实实在在地做人的工作,没有今天这么多玄虚的东西,苦口婆心地说着大实话。“ 他能一辈子要你吗?我的糊涂四姐呀!”

“哪能有错,亲口说的,哪怕走到天边,双双对对,再也不分。”

“许是明儿大年初一,先拿空心汤团把你填饱了!”芦花能不领教过那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巴?何况对这样一个痴情的女人,迷魂汤早把她灌得真假好赖都不分了。

“你不信拉倒,芦花,他是一片真心实意。”

“看人要看心哪!”曾经救过她命的伙伴,语重心长地叮嘱着。

也许是一种女一性一的骄傲,也许她对芦花并不心存芥蒂,要不,就是她对当时你死我活的斗争,理解得太肤浅——处在热恋中的女一性一,是不大注意报纸上的头条新闻的。于是,她止住桨,从棉袄里掏出那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 看,信,这就是他的一片心,在我胸口装着咧!”

“他写的?”

“嗯!”

“写给谁?”

“他那王八蛋哥,白眼狼!”

芦花警觉地思索:哦!他们又牵丝挂线地勾搭上了!“ 干什么!找他!”

“我们俩远走高飞。”

“他能帮个屁忙?”芦花嘲笑她的天真。

“钱和路呀——”她鹦鹉学舌地重复着他的话:“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芦花笑了,但心底里毫无一丝笑意,她摸了摸腰间那把匣子,在;按了按腿旁那把nang子,在;再看看前面不远处,县城上空的光亮,知道快要到目的地了,便说:“ 四姐你要指望着白眼狼发善心哪?等石湖见底吧!别忘了谁一逼一得你寻死跳湖的,别忘了谁一逼一着你嫁给一个癞蛤蟆,别忘了你这十年眼泪往肚里流,打碎牙往喉咙里咽的日子!你还求他开恩,我,要是我的话,就去咬下他一块肉解恨。可惜呀!四姐,陈庄是边缘区,没来得及搞土改,你呀你呀!真没点觉悟,还盼望着猫给老鼠念放生咒呐!四姐,你算糊涂到了家,白眼狼十年前就不让你跟他在一起,三个多月成了形的孩子,都不心疼折磨掉了,十年后倒能改变了主意?再说:王纬宇果然想要跟你一块过日子,那么瓦房里住的是两口子,草棚里住着的就不是夫妻啦?他干嘛要走?”

她自然不能告诉芦花更多的了,甚至说出那封信,也有点后悔,多余讲出来的。

“你不说我心里也明镜似的,四姐,我对你不瞒不藏,他要脱离支队,可以;你要跟他一块飞,你自己倾心乐意,我也不拦着。有一条,记住,想对我们搞什么鬼,不行。”

她向芦花保证:“他不能,他不能……”

“把他写的信拿出来!”

她慌了,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谁知他写了些什么:“你甭看啦,芦花,他们哥儿弟兄们的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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