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

我简直气疯了，把桌子搬回教堂的时候我一直在骂她。“我跟她算是完了，”我告诉杰瑞说，“她就是堆垃圾。”

埃塔的兄弟听到了我这番话，对我说：“别让她给气着了，明天她就会站到你们家门口，乖得像只小猫。她明知道罗纳德需要鞋子。拿着你今天给她募集的钱，不要说是一双鞋了，别的东西她也买得起了。”

晚饭以后我把钱点了一下。为了不出错，我数了两遍。我们一共为罗纳德挣了143块钱。那一叠纸币有我的胳膊那么厚，零钱装满了两只空罐头瓶。

爸爸说：“你得用卡车才能把这些钱运到银行去。”他难为情地朝我一笑，好像我是个他从来没见过的人一样。我也有那么一分钟觉得我好像还真的是。说到底，这个点子是我想出来的，也是我组织的，我还想办法把活动进行得很顺利。差一点点就完美无缺了。

“要是麦可辛没有喝醉的话……”

托尼背对着我们坐着说道：“你早该想到她会出妖蛾子的。”他的话里没带任何感情，“活动的主角又不是她，她哪能受得了呢？罗纳德也不行。”

我这时才恍然大悟，托尼说的对。我感到血都涌到了头上，“那你干吗不在活动之前给我提个醒儿呢？要不然我还可以预备一下。”

托尼一耸肩，“弗，那可是你的活动啊。”

“我要是把事情搞糟了，那就更称你的心了。我还做我的笨蛋弗农，你那个蠢得要死的弟弟！”每个字都像子弹一样硬邦邦地冒了出来，可还是不解气。我一把抓住了托尼的领子，他的眼睛都翻白了。

“我从来没那样说过。”

“你心里就是那么想的。”

“放开我！”

“弗农！”爸爸把手放到我肩上，把我往后拽，可我没理会他。

“你觉得我做不好的，对不对？你也不想我做好，是不是？因为这样我就会有那么一次做得和你一样优秀了！”

“放开我！”

“这就是真相，对不对！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终于放了手。

“去他妈的！”托尼一边骂一边摩挲着自己的脖子。他的眼里涌上了眼泪，我也一样。本和桑德拉站在门口，嘴巴都张大了，我从他俩身边挤过去。上楼的时候，我一步跨四个台阶，进了卧室就把门狠狠地甩上了。我扑到床上，管它呢。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趴在床单上，衣服也没脱过，嘴里苦得要命。已经是早晨了。托尼昨晚即使回来睡在他的床上，这会儿也已经去上学了。他不在，我反而好受点儿。

有人说，嚷它一嗓子就可以把心里的郁闷喊出来，可是这对我没用。我不但没有觉得好受一点儿，反而更加有一种要发疯的感觉。这种感觉吧，就像是有根刺刺进了皮下，刚刚嚷嚷的那么一下，就像是挑了几下，，想把刺拔出来，可是失败了，那根刺还在扎人。要想把它忘掉，唯一的办法就是到外头去。可真到了外头，也好不到哪儿去，因为大街上人人都凑过来和我说话。他们冲我喊道：“昨天的活动太好玩了，你们给罗纳德募了多少钱？”小毛孩们就紧紧贴在我屁股后头，好像我的口袋里有糖一样。

安妮小姐第二天对我说：“我没赶上，真是可惜，靠这倒霉的助行器，我最多只能走半个街区。不过邻居们对我说了，办得很棒啊。”

“那你有没有听说麦可辛喝醉了？”

安妮小姐点点头，“美中不足呀，可是麦可辛要喝酒，谁也没法管住她呀。”

“托尼本来是想得出办法来的。他已经预料到麦可辛会坏事儿，因为她是人来疯。”

“托尼，”安妮小姐皱着眉，说道，“他是不是那个个子很瘦，金发碧眼，老是独来独往的那个孩子？”我还以为她想到的是其他人，可是安妮小姐又接着往下说，“他胳膊下总是夹着一摞书，对吗？”

“没错。”

“那他本来可以想到点什么的。”安妮小姐的这句话是冲口而出的，好像她想到托尼和麦可辛面对面的样子就很开心一样。

“托尼很聪明。”

“我也很聪明，可我从来就管不住麦可辛。这个世界上能管住她的就只有一个罗纳德。”

“罗纳德！”一开始我还以为安妮小姐是在开玩笑，可我马上就记起来麦可辛告诉我的罗纳德出生之后的事情。“她找了一份工作，为的是证明自己养得活罗纳德。”我点点头。

“是的，她一干就是12年。就是现在，麦可辛也是差不多天天让罗纳德准时赶上校车，放学以后又去把他接回来。”

“不过，麦可辛大喊大叫的时候，罗纳德不是只有听着的份儿嘛。”

安妮小姐叹了口气，说道：“他要承受的根本不是只有这么一点。前年冬天，麦可辛拽着他在那么冷的风里走，结果他有三个脚指头长了冻疮。去年4月——离现在差不多已经有一年了，发生了那么一件事——她在市中心的公交车站晕厥了，警察发现罗纳德一个人在流浪。他们本来想把罗纳德送人收养的，不过法官判决由麦可辛自己照看儿子。”

“他们不可以把罗纳德带走的，他是她儿子。”

“他们可以的。人落到穷困潦倒的地步的时候，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安妮小姐盯着我看，仿佛可以看到我脑子里的问题一样。“这跟我俩的情形不一样。我们是——”安妮小姐顿了顿，好像在找一个合适的词，“有关联的。”

“什么意思啊？”

“我们和这个城市的其他人是一路的，大家晚上睡觉，早晨起床。大多数日子里，我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管喜欢还是不喜欢。我们先吃早饭，过些时候还要吃晚饭。要是我们有一天没有露面，或者是不接电话，就会有人注意到。”

“麦可辛有你关照，还有莫尔太太。”

“我们在努力。可是我腿脚不便，克拉丽斯还要上班。麦可辛要是不见了，我们可能要好几天才会发现。”安妮小姐往窗外看去，我也往外看，心里头还有点想见到麦可辛和罗纳德走在人行道上。可是人行道上只有一张脏兮兮的报纸在风中飘来飘去。

“我想知道他俩现在在哪里。”

“我刚才看到校车已经来过了，所以罗纳德一定在家。他俩现在最有可能的是待在家里一起看米老鼠。”安妮小姐笑着说道。她朝沙发边上那张雕花书桌伸出手去，拿了样东西起来。“你刚来的时候我就想把这个东西送给你了，”她对我说，“是礼物。”

“给我的吗？”

她点点头，把东西递给我——

“一本书……”我的失望之情藏也藏不住，随之而来的是怒火。我气得连托尼和他那个清一色A的头脑都想不起来了。我很烦躁地对安妮小姐说：“你知道我读书很差的。”

“可是你一直在进步呀。而且，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我把它读给我所有的班级听过。”

我看着封面上那幅画，画里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两人和桑德拉一般儿大，他们两个当中是一只灰色的草狗。书名我读不出来：《亨利和比祖斯》。

“一本书就是一个朋友。”安妮小姐说，“我每次一感到孤独，就把我的椅子对准大书架滑出去，”她伸手比划了一下，“然后就伸手接书，接到哪本就读哪本。这一大架子里的书有不少我已经很熟了。我想它们必定也认识我了。所以我们就一块儿喝茶——包法利夫人①和我一道。有一次，我还和鲁滨孙·克鲁索②一起喝过茶呢。”

①包法利夫人是19世纪法国现实主义作家福楼拜的代表作《包法利夫人》里的同名女主人公——译者注。

②鲁滨孙·克鲁索是18世纪英国小说家笛福的成名作《鲁滨孙漂流记》的主人公——译者注。

“鲁滨孙·克鲁索不是真人。”

安妮小姐好像没有注意到我的不耐烦。她很开心地说：“对我来说他就是真的。”

“别人都知道他不是真人。”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他不是活人。”

“他活在我心里，还有其他很多人的心里。”

我觉得自己越来越烦躁。“安妮小姐？”

“怎么啦？”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才谈麦可辛的时候？你还说我们其他

人都是和现实连接在一起的？”

她微笑起来，“我没法相信我刚才用了这么特别的一个词。”

“真相就是你是自己一个人喝茶的。”

她把瘦骨嶙岣的胳膊交叉到胸前，说：“你得证明这一点。”

我把书卷起来塞到口袋里，搞得我肋旁鼓了起来，我以前还从来没有这样过呢。我对她说：“安妮小姐，你差不多和麦可辛一样疯狂了。”

她又笑了，“很多人都是疯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