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老农妇(2)
但是,在孩子们都还很小,一点也帮不了什么忙的时候,男主人却去世了,女主人不得不单独挑起既要管理农庄,又要操持所有劳动和承担一切责任的担子。她当时 跟男人一样强壮,耕种收割样样都干。到了晚上,她来到牛棚为母牛挤奶,她有时累得竟哭了起来。但是一想起孩子们她又高兴起来,抹掉眼里的泪水说:“这算不 了什么,只要我的孩子们长大成人,我就有好日子过了。是的,只要他们长大成人!”
但是,孩子们长大以后,却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他们不想呆在家里,而是远涉重洋,跑到异国他乡去了。他们的母亲从来没有从他们那儿得到任何帮助。有几个 孩子在离家之前结了婚,但却把自己的孩子留在家里。那些孩子又像女主人自己的孩子一样,天天跟着她到牛棚来,帮着照料牛群,他们都是懂事的孩子。到了晚 上,女主人累得有时一边挤牛奶一边打瞌睡,但是只要一想起他们,她就会立刻振作起精神来。
“只要他们长大了,”她说着摇摇脑袋,以便赶走倦意,“我也就有好日子过了。”
但是那些孩子长大以后,就到他们在国外的父母亲那里去了。没有一个回来,也没有一个留在老家,只剩下女主人孤零零一个人呆在农庄上。
也许她从来没有要求他们留下来和她呆在一起。“你想想,大红牛,他们能出去闯世面,而且日子又过得不错,我能要求他们留下来吗?”她常常会站在老牛身边这样说,“在斯莫兰这里,他们能够期待的只是贫困。”
但是当最后一个小孙子离她而去之后,她完全垮了,一下子背驼了,头发也灰白了,走起路来踉踉跄跄,似乎没有力气再来回走动了。她不再干活了,也无心去管理 农庄,而是任其荒芜。她也不再修缮房屋,卖掉了公牛和母牛。她只留下了那头正与大拇指儿说话的老母牛。她还让她活着,是因为家里所有的孩子都曾照料过她。
她完全可以雇用女佣人和长工帮她干活,但是既然自己的孩子都遗弃了她,她也就不愿意看到陌生人在自己的身边。既然自己的孩子没有一个愿意回米接管农庄,让 农庄荒芜大概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了。她并不在乎自己变穷,因为她向来不重视自己所拥有的东西。但是使她深感不安的是怕孩子们知道她正过着贫穷的生活。
“只要孩子们没有听到这些情况就好!只要孩子们没有听到这些情况就好!”她一边步履蹒跚地走过牛棚一边叹息道。
孩子们不断地给她写信,恳求她到他们那儿去,但这不是她所希望的。她不愿意看到那个把他们从她身边夺走的国家。她憎恨那个国家。
“可能是我太糊涂了。那个国家对他们来说是那样的好,我却不喜欢,”她说,“我不想看到它。”
她除了思念自己的孩子以及思索他们离开家园的原因外,其他什么也不想。到夏天来临的时候,她把母牛牵出去,让她汪沼泽地上吃草,而自己却把双手放在膝盖 上,整天坐在沼泽地的边上。回家的路上她会说:“你看,大红牛,如果这里是大片大片富饶的土地,而不是贫瘠的沼泽地,那么孩子们就没有必要离开这里了。”
有时她会对着大片无用的沼泽地生气发火。有时她会坐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说,孩子们离开她都是沼泽地的过错。
就在今天晚上,她比过去任何时候颤抖得更厉害,比过去任何时候更虚弱,甚至连牛奶都没有挤。她靠着牛栏说,有两个农夫曾到她那里去过,要求购买她的沼泽地。他们想把沼泽地的水抽干,在上面播种粮食。这使她既忧虑又兴奋。
“你听见了吗,大红牛,”她说,“你听见了吗?他们说这块沼泽地上能长出粮食。现在我要写信给孩子们让他们回来。现在他们再也用不着在国外无休止地呆下去了,因为他们现在能在家乡得到面包了。”
她到屋里去就是为了写这封信……
男孩子没有听老牛下面说了些什么话。他推开牛棚的门,穿过院子走到那个他刚才还非常害怕的死人的屋里。
屋子里并不像他所想像的那样破烂不堪。屋里有许多有美国亲戚的人家里常有的东西。在一个角落里放着一把美国转椅;窗前桌子上铺着颜色鲜艳的长毛绒台布;床 上有一床很漂亮的棉被;墙上挂着精致的雕花镜框,里边放着离开家乡、出门在外的孩子们和孙儿们的照片;柜橱上摆着大花瓶和一对烛台,上面插着两根很粗的螺 旋形蜡烛。
男孩子找到了一盒火柴,点燃了蜡烛。这并不是因为他需要更多的亮光,而是因为他觉得这是悼念死去的人的一种礼节。
然后,他走到死者跟前,合上了她的双眼,将她的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又把她披散在脸上的银发整理好。
他再也不觉得害怕了。他从内心里为她不得不在孤寂和对孩子们的思念中度过晚年而感到深深难过和哀伤。他无论如何在这一夜是要守在尸体身旁的。
他找出了一本圣歌集,坐下低声念了几段赞美诗,但是刚念了一半,他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唉,父母竟会如此想念自己的孩子!这一点他以前是一无所知的。想一想,一旦孩子们不在身边,生活对他们似乎失去了意义!想一想,倘若家中的父母也像这位老妇人想念自己的孩子一样想念他,他该如何是好呢?
这一想法使他乐不可支,可是他又不敢相信,因为他从来就不是那种叫人想念的人。
他过去不是那种人,也许将来能变成那种人。
他看到四周挂满了那些居住在海外的人的照片。他们是高大强壮的男人和表情严肃的女人。那是几个披着长纱的新娘子和服饰考究的男士。那是些长着卷曲头发和穿着漂亮的白色连衣裙的孩子们。他觉得,他们都是毫无目的地凝视着前方而又不愿意看到什么。
“你们这些可怜的人!”男孩子对着照片说,“你们的母亲死了。你们遗弃了她,你们再也不能报答她了。可是我的父母还活着!”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笑容。“我的母亲还活着,”他说,“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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