豺 全文
西山的半轮红日将卡妙的身影染得血红。
泥石流已经平歇了,那些的老荆棘丛强劲而多节的枝干已经片叶无存,宛如泥塑一般,然而它们确确实实从活埋的死亡线逃出了,一排排的森然立着,仿佛在狰狞的冷笑。
不知道已经转了多少圈,坚硬的土石上布满了撕裂的爪印,爪端斑驳的血迹慢慢的渗进泥土黑色的颗粒间隙,力气已经耗尽了,疯狂开始慢慢为绝望取代,就像那片迈向子夜的天空。
另一边,跟卡妙一样疯狂的帕西菲卡已经平静下来了:
纱织有些黯淡的皮毛从泥土间显现出来,帕西菲卡发出一声呜咽,然后咬着纱织的皮毛将她拖了出来。纱织已经冷了,几乎跟那些泥石一样坚硬,眼珠突兀出来,显然已经死去多时。帕西菲卡仔细的嗅着纱织的身体,从耳朵嗅到干冷的尾巴,又从尾巴嗅到灌满泥土的耳朵,然后伸出温润的舌头,一点点的,仔细的,舔舐纱织身体上漫布的泥砂、树皮、草根……
醒过来!醒过来!
纱织的脖子很敏感,帕西菲卡想着,倔强的去舔舐那半圈灰暗的细毛——本来它们是比云朵还要白的,然而,这一次,纱织乖的可怕。
帕西菲卡暴躁起来,环着纱织绕了好几圈,龇牙咧齿的咆哮着。
帕西菲卡的伴侣想要安慰她,她泥泞不堪的毛几乎悉数竖起,电一样的射向她的伴侣,狠狠的撕咬着他,随着一声惨叫,帕西菲卡咬下了半只血淋淋的耳朵。
吐掉口中血腥的半只耳朵,帕西菲卡忽然安静下来,执拗的继续舔舐着纱织——她唯一的孩子。
公豺们出去狩猎的时候,帕西菲卡玩性大起,追扑一只黑蝴蝶,那个时候,雷鸣一般的声响就滚了下来,宁静的深山仿佛崩塌了一般,帕西菲卡跳上了一株老橡树,惊魂未定的看着——泥石流袭击了妇孺老幼群踞的场地,而纱织就在那里……
帕西菲卡很讨厌做母亲,当她发现自己怀了孕的时候几乎绝望的想冲出悬崖摔成粉碎。两个月之后,纱织就诞生了,同纱织一同出生的还有两只豺崽儿,一落地就死掉了,连名字都没起。生产之后,帕西菲卡一直郁郁不乐,母豺们安慰她这里幼豺的成活率本来就不高,三活一已经很不错了,其实帕西菲卡只是郁闷为什么纱织不随同她的姐弟们一起死掉,这口闷气一直郁在心头——巴不得纱织喝奶的时候噎死。纱织没有噎死,于是山神发动了一场浩浩荡荡的泥石流,但帕西菲卡发现她后悔了。她虎视眈眈的盯着沙迦,沙迦今天鬼使神差的没有外出狩猎,那场浩劫到来的时候,他叼着瞬跃过了五六米宽的沟壑,纵上四米来高的树杈,于是瞬活下来了——虽然他的母亲死掉了。帕西菲卡嫉妒的眼珠发绿,沙迦有两个儿子,一辉已经成年,于是今天他外出狩猎没死,加上瞬,两个,都没死,两个,太多了。另一边,市惊魂未定的缩在米罗肚皮下,也是一时的淘气,却反而救了他一命——市的形态丑陋极了,皮毛也很糟糕,而且,市还是只有残疾的豺崽……不公平,这不公平——帕西菲卡的呼吸急促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偏偏纱织不能活下来?
如果没有那只蝴蝶,纱织就不会死——帕西菲卡需要找一个发泄的出口——都是蝴蝶惹的祸,这些家伙是败类,尤其是黑蝴蝶。
抬眼一望,伴侣悻悻的立在不远处,头顶的皮毛因鲜血淋漓而皱成一团,帕西菲卡冷冷的看着他,他朝这边挪动了一下,立刻换来帕西菲卡雌虎一般的咆哮着,这位疯狂的绝望的母亲凛然不可侵犯,于是这只公豺知趣的缩了缩头,帕西菲卡轻蔑的看了他一眼,然后钻进丛林。
夜幕降临的时候,黑蝴蝶会找枝条细小的灌木停歇,蝴蝶休眠的时候,蠢的可以——帕西菲卡扑杀了几十只黑蝴蝶,纱织的身边堆满了蝴蝶的尸体,帕西菲卡一只只的把它们的羽翼撕下来,用爪践踏成粉尘,然后把它们细小的身体嚼的稀烂,恨恨的吞了下去——最后,她疲惫了,伏住女儿的尸体,就像平日里任纱织取暖的姿态——那个时候很不耐烦的,现在却莫名的渴求着,躯体下那个小小的东西,像往日一样,暖暖的,不安分的,蠕动的……可是没有。
2 好不容易搞到的<豺>{做好心理准备再进}
没有——纱织就像死了一样。
纱织,已经死了。
月亮在天空发出灰白的光,悲恸的豺群终于放弃了搜索——那块土皮已经满是坑洞。公豺对幼崽的依恋不如母豺那样深厚,母豺,尤其是哺乳期的母豺失去了幼崽几乎是比丧命还要痛苦的事情,而这一次,留下来的豺几乎都是成年的公豺,搜索到了一定时候,疲惫到了极限,豺群便入眠了。月光下,只有一个身影还在执拗的用快要断掉的利爪挖掘着。
娜塔莎遭遇难产,生下艾尔扎克和冰河后就死了。幼豺往往会将第一只看到的豺认做母亲,艾尔扎克和冰河从来都管卡妙叫妈妈,卡妙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成了父亲还是母亲,而且,比起别的父亲来说,卡妙觉得自己更像一个母亲。感情是无法使用除法或者减法的,如果有两个孩子,你没法将一份爱分成两份,对每一个孩子你都必须倾注你的全部,卡妙常常觉得心力憔悴——没有办法把自己复制成两个,卡妙觉得自己不适合照顾孩子。艾尔扎克和冰河很淘气,兄弟两个玩水出了事,卡妙把冰河衔出来的时候,艾尔扎克已经被急流冲得连绒毛都不剩,那个时候,卡妙就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死了一半。艾尔扎克死了,轻松了吗?没有,卡妙益发憔悴起来,那份挂在空档上的炽烈的情感毫无保留的倾注给了幸存的孩子,不是两份,而是三份、四份……
冰河——卡妙嘶哑的嗥叫。
雾气渐渐的爬了上来,薄薄的一层,头顶是满天繁星,热闹得冷清。
冰河——
焦虑的徘徊着——冰河还没有断奶,他没有体贴的母亲,豺群也没有丧子的母豺,哺完自己的孩子能匀出的奶水少的可怜,冰河饿得皮包骨,明明一只漂亮的幼豺,硬生生的饿得连皮毛的光泽都丧失。相形之下,比冰河小几个月的幼豺都长得圆圆滚滚,油光粉面的。今天的冰河显然会很饿——可能比平常更饿,会委屈的嚼那些多汁的草茎吗?
卡妙整个心脏都揪了起来——冰河,你在哪里?回答我。
温度开始下降了——其实早就下降了,凉意更甚,连露都凝结起来了。
豺崽夜间畏寒,需要依靠着成年豺的躯体取暖,冰河的毛本来就还不够浓密……
冷风送来若有若无的气息,如果不是自己的嗅觉出了问题,那无疑是冰河的气息——有血的腥味——卡妙彻彻底底打了一个寒战,朝风来的方向扑了过去。
泥石洪流所到之处,一派黯淡的死亡气息,冰河的血腥味更浓郁了一些。
灰色的月光下,卡妙停住了狂奔,他需要深吸一口气,稳定一下自己的心绪。
这里已经完全变成了一片荒野,石楠歪歪斜斜的排在那里,已经溃不成军,那些鬼怪样的泥塑中插着一团东西,一动也不动,冰河的血腥味就从那里发出。
无声的恐惧席卷了卡妙,没有找到冰河就证明他没有死——卡妙固执的告诉自己,然而现在冰河找到了。帕西菲卡的疯狂他亲眼所见,下一秒钟,卡妙没有把握比她更冷静。
那个黑糊糊的东西抽搐了一下——好像是的,卡妙弹了过去——近乎狂喜。
冰河伤得很严重,几乎连呜咽和抽搐都成了困难,而卡妙的心境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伸出温暖的舌一点点的舔舐着小家伙伤痕累累的身体。
这个样子不够,卡妙想。豺是智商相当高明的动物,生病的时候,它们知道在深山里寻求一些简单的药草,藉着月华,卡妙翻进了劫后余生的丛林,连根的扯出那些他所知晓的草叶,细致的嚼烂,然后舔在冰河还有血丝溢出的伤口上。
一整个晚上,儿子偎在父亲的怀中,而父亲则熬红了眼。
累了。
清晨的阳光铺洒在卡妙身上,棕褐的毛色泛出金红,跟天边一团火烧云相映生辉。
累了——卡妙想——不过冰河活下来了。
冰河在他怀里拱了拱,可怜兮兮的咂吧咂吧短短的吻部。
饿了?也是,昨天十有八九连一滴奶都没沾到——卡妙觉得有些心酸——不过,能活下来已经很不错了,纱织他们……纱织?
帕西菲卡没有了纱织——卡妙忽然想。
帕西菲卡的哺乳期还没有结束,冰河比纱织年长,不会存在还需要哺育的时候突然断奶。
3 好不容易搞到的<豺>{做好心理准备再进}
母豺生下豺崽就进入哺乳期,需要豺崽稚嫩的小嘴从那胀得难受的乳房去吮吸那喷香的乳液。这个时期,如果失去幼豺,母豺几乎会发疯,这个时候,如果豺群正好有丧母的豺崽,这只母豺会尽心竭力的将这孤儿当亲生儿女哺育成年。这种情况不是常有巧合,受不了乳房胀痛的母豺甚至会抢夺其他种类的幼儿来抚养——比如,人。
帕西菲卡年轻又健壮,丰满的乳房肿胀的比柚子还要圆润。
纱织……
帕西菲卡痛苦的呻吟起来,藉着一根橡树,她直起身体,痛苦的在树皮上蹭着——几点乳白溢了出来,诱人的乳香旋在了空气中。
去吧——卡妙把冰河朝帕西菲卡的方向推了推。
无形的奶香仿佛有形的线,牵引着饥肠辘辘的幼崽,有奶便是娘是天性。如果帕西菲卡收留冰河的话,过不了几天,冰河就会把自己这个亲爹给忘了——卡妙的心狠狠的抽搐了一下。
这样也好。
这样最好……
卡妙疲惫的阖上眼——冰河活下来就好。
远方,帕西菲卡惊叫了一声,倏地跳开, 露出憎恶的神色。
幸存者?
又一个?!
帕西菲卡的神色阴晴不定的变化着,呼吸愈来愈急促。
又一个……
为什么?
凭什么?!
不是我的纱织?……
冰河的身后,一颗心沉到了谷底,知道,这个歇斯底里的母亲,宁可双乳胀到生不如死,也不愿接受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孩子。
冰河需要一个母亲。
因为哺育,母亲是永远无法为父亲所取代的存在。
丛林的夜晚并不寂静,夜游的生物们藉着黑暗的掩护为生计奔忙着。卡妙领着冰河奔驰在林间,灰色的蝙蝠就在头顶滑翔。到底是幼豺,根本跟不上父亲的脚步,卡妙不得不不时停下来,回头等冰河。
又是一日滴奶未沾,冰河的小肚子已经饿瘪了,一跑动就饿得更厉害。但每当他一停下来,卡妙就露出严厉的神色,利齿间似乎闪着寒光——冰河只好深一脚浅一脚的跟着。
月亮挂在天上,还有稀疏的星,视野并不算太差。
前面灌木的枝叶间透出若有若无的亮光,仿佛天上星的孪生兄弟——卡妙停住了脚步,他知道那不是天星坠落,而是可以两脚直立行走的动物称为灯的存在。冰河拖拖拉拉的跟了过来,夜间的温度太低,加上难以忍受的饥饿、长途跋涉的疲乏,他需要找个温暖的地方暖一暖,哪怕是空着肚子睡一觉也好,他委屈的在卡妙温暖的腿上蹭着自己长着绒毛的头,试图钻到父亲温暖的腹部——卡妙冷冷的推开了他。
不能对幸运报以期待,卡妙并不指望帕西菲卡有一天会良心发现,当然更不指望会有一只失去幼崽的母豺从天而降。
谁也帮不了你,一切只能靠你自己。
母豺失去幼豺,就会李代桃僵,取代的幼崽是不是豺也无所谓,各种幼兽都可以在母豺的哺育下长大,那么——卡妙想,幼豺需要的母乳也并不一定要来自母豺。
人类的牧场,是母兽的聚集地。
前面是一个羊圈,羊羔细小的身影证明有哺乳期的母羊存在,规模很小证明并没有多少羊——就算是羊,卡妙并不想多惹麻烦,何况羊背后还有保护他们的直立动物——卡妙观察了一阵,觉得很满意。
羊圈后面是一个直立动物的窝,里面有亮光,住在里面的直立动物还没有丧失警觉性——用双脚直立行走的动物并不是特别厉害,他们的眼睛不够明亮,爪子和牙齿不够尖利,嗅觉、听觉更是糟糕透顶,表面如此,但卡妙知道,人这种动物比野猪和猛虎都难对付。
他耐心的伏在草丛中,等了不多久,那种明艳的光就熄灭了。
现在还不能确定,卡妙想。又静悄悄的伏了很久,卡妙蹑手蹑足的来到羊圈前,猫步绕了它一圈,确信已经安全,于是回头望向冰河所在的草丛——冰河小心翼翼的朝神色不太好的父亲身边靠。卡妙一口咬住冰河后背的皮毛,狠命的朝黑色的栅栏上纵起——豺的弹跳能力很好,跳过三米多高的矮墙或者岩壁等障碍并不是什么难事,泥石流的时候,沙迦情急之下竟然带着瞬窜上了四米来高的树杈,沙迦能办到的事情,卡妙想,我也能办到——何况这羊圈看上去并不那么高。
4 好不容易搞到的<豺>{做好心理准备再进}
羊圈里,一只母羊,两只羊羔,没有公羊的影子——卡妙并不觉得奇怪,这里不同于大型牧场,卡妙大概知道直立动物有时候把很多事情分得很细,他们一些饲养母羊,一些就用种羊提供交配来收取他们感兴趣的东西,好像是薄薄的纸片,卡妙并不感兴趣——反正不能吃。
真是个好牧场——卡妙满意的想,然后放下冰河。
两只羊羔雪一样白,正在贪婪的吮吸着母羊的乳液,母羊的眼半睁半闭着,显得很惬意。
去吧,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用不着卡妙推桑,冰河已经死死的咬住了母羊富余的奶头,满嘴都是奶沫。
腹下冒出一张陌生的嘴,母羊抽了一下——没等她来得及呼叫,她已经明晰的看见一只强壮的凶兽立在她面前,按着她的羔子,尖利的牙齿在羔子稚嫩的脖子前晃动,一双精光的眼睛里分明的闪着冷酷的光。
不许报警——
母羊沉默了,母羊并不笨,凶兽的眼神不是要杀她的羔子,而是要索取赎金。
绑匪希望得到的东西是什么呢?我什么都没有——母羊打了个寒噤。
我的腹下是什么?——母羊想,她想偏头去看,却没有那个勇气——凶兽就站在那里,他的眼神充满着威胁和警惕。
奶子上粘着的小嘴很贪婪,几乎把所有的力量都用上了。
是小兽——母性的直觉得到了答案,母羊觉得很难受,却并不反感。
饥饿的小嘴需要母乳的滋润,而母羊最不缺的就是奶。
母亲的天性让她涌出一种堪称谅解的情绪,或者说她自以为谅解。其实不需要威胁——母羊想,然后又迅速否定了——母亲是无私的,但母亲无疑也是自私的。
交易?
成交。
卡妙带着冰河离开的时候,冰河已经吃得圆滚滚的了。
人类的羊圈不安全,而且,卡妙也不希望冰河变成一头披着豺皮的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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