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日记批示(4)(3)
今天下午,有两个修女来访,一个是日本人,一个是中国人,她们是女儿班上的学生。中国修女是台湾南部乡下人。我们谈得很亲切,很有自己人的意思。我问她何以想起走这条路?她把头一摇说:“我喜欢这样,不喜欢那些!”这种答话也真妙。真是妙人!她们头披黑纱,身穿白衣白裙,看上去一尘不染,那么纯洁,宛如仙子下凡!我都看呆了。人生多不容易,要有机缘,还得有智慧,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女,就能有此抉择,智慧之高,真是超人一等!过去我也见过修女,却没有这种感觉,不过我向来就很敬重出家人,也是事实。但却没想过自己出家的问题。她们是特为来看我的。忙赶交通车,不吃饭就走了。她们一走,却把我的灵魂也带走了。
晚间,那黑纱、白裙一直在我的眼前飘动。我想起女儿出国之前,应朋友之约,去今日世界最高一层楼上,我已记不清为什么了,总之那地方灯光很暗,我俯身下望,但见高高低低一片灯海,这时我已灵魂出窍,似乎自己是一个空中飞人,慢慢下坠,将坠入那万丈红尘的深渊了!那一情景,对我的印象很深。现在想想仍觉心有余悸。但愿稍经煅练的灵魂,幸能免入轮回。万一业障太重,但愿来生还能记得,不论转世是男是女,不做尼姑,就做和尚,否则做个修女或是神父,也算不幸中之大幸了!我就像《来生福》小说里的刘春辉,宁愿永远做鬼,也不想再来人间了!(怀师批示:此犹落在小乘偏见,但认清静虚灵为安乐,不知不垢不净,非动非静,即垢即净,即动即静之大机大用也。你今生业果,也就是太清之故,岂可更求坠落清虚中耶?思之!思之!)
写完日记,十二点了,打坐。
一月九日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观想左足大指肉劈去时,里面不见骨头,就如花瓣一样(只有四瓣),雪白微带粉红,干净异常。很漂亮。(怀师批示:此乃宿生业习爱染之反映。)
午后,带小妞在窗子边看外面,连晴两天,雪都化了,马路上和行人道都泥泞不堪,车行水上,溅起来好高的污染,走廊上全都是水。邮差先生送来一封信,是表妹回国后来的。信上说,她们都不喜欢美国,去哪儿都那么远,一封信写好了,几天都发不出去,一次应酬,在车上就要坐几个钟头,太不方便,只好忍痛和女儿们分别了。她这封信使我想起一首词来,那是应懿凝女士来美看女儿回国写的:“聚也匆匆,别也匆匆,离别悲欢一瞬中,只今聚了仍还别,处处辛酸载满胸,争似不相逢!”这首词足以代表所有儿女在美国的母亲来看他们回国后的心情。这也就是人生!苦多于乐的人生!可怕的人生!
晚间写了几封信。我已债台高筑,都是信债。我的朋友没一个是普通朋友,都是同学、同事,和几十年的老邻居。我舍不得丢她们,而她们也和我一样,一段时间不给她们通讯,她们就会来信兴师问罪了。真是人以类聚。写了信,看《禅密要法》,我不知道多少亿虫,是不是真要数?记得《习禅录影》上老师讲过观想大威德金刚,刹那间本身就观想成大威德金刚,多少头、手、眼、脚、男人、女人、龙虎等等是不是真要数有那么多?(怀师批示:譬如一眼看一片大林,你是不是真要数它有多少片叶子,每一叶子有多少纤维?除非是钻牛角尖的呆子科学家,为了拿博士学位,才肯如此小题大做,懂吗?)我想是在未观想之前,就知道有些什么东西,是多少数目,然后一观想,它的全貌就立刻出现在意境上了。譬如观故宫,一面说话,一面在意境上就立刻出现故宫的全貌,不但是外貌,连内部都观想起来了。可是除非原来就知道里面有几多屋子,多少家具,多少宫女,多少亭、台、楼、阁等等,既知道了,一刹那间当然观得起来,如果不清楚,那就只能观个大概了。
写完日记,十一点,读经,打坐。
一月十日一陰一
晨六时十分打坐。这几天全身骨头发软,只想睡觉。(怀师批示:到此,应知量知时,可让此色身多睡多休息一下。因此时正有脱胎换骨之作用起点。)我已把那个花瓣的印象丢掉,仍观白骨,这东西反正是随心念转的,想要它变过来,仍然是根白骨。我也奇怪,我没想它是花瓣,它何以会成花瓣的呢?
下午带小妞玩,看电视。她在学校有玩伴,也不哭了。在家也很乖。门铃响了,是送信的。老师寄一本书给女儿,已交给她了。谢谢老师!
晚饭桌上,女儿说从马来西亚搬来一家不会说中国话的中国人。她们爱打牌,她们教外国人打牌,他们也知道那位中国老太太爱打牌,我真怕万一三缺一,又想到我。但愿他们能凑上一桌,真恭喜了。据那位老太太说,不打牌要少活多少年呢!我是希望愈少活愈好!
晚间的电视说,欧洲有个地方留有古迹,在上古时期,不知是从哪个星球偶尔飞过来一批人,都是飞行员的装束,那时地球上还没飞机,见他们从天而降,就称他们为神仙。所以说神仙都是飞行员的装束,据说这也就是传说神仙的来源。这真叫“信不信由你”了。
写完日记,读经,打坐。
一月十一日雪
晨六时半打坐。白骨观我已观到“不净想最初境界”。书上说要经九十日不离心想。是不是到此一定要经三个月才能再往下观?我要等这次批示下来,才知道要不要往下观了。(怀师批示:不必如此拘泥。利根者,一念之间即可完成;钝根者,不计月日,或以年计。此等处须自知时知量,小心大胆自试之,不待师规也。)
带小妞掀开窗帘看雪景,街上积雪不少,所有车辆都盖上一层白色。
晚间看《习禅录影》,我不懂,何以老师讲永嘉证道歌,又不记下来?太可惜了!也许先入为主,我觉得老师讲的东西和别人讲的不同。这东西愈学愈觉得难,也愈觉得妙!既不是谁希望谁成谁就能成,也不是用功就一定会成。不过佛是人成的,神仙也是人成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成功我幸,不成我命!如此而已,何惧之有!学者虽不一定会成,也不一定就不成!(怀师批示:好极了。)
写完日记,读经,十一点,打坐。
一月十二日一陰一
晨六时打坐。心里很净,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着。(怀师批示:正此时也。)正坐得好,听到他们带小妞走了。一会儿电话铃响了,本不想接,忽然想起师谕要动静一如,只得起坐,借境锻炼试试,开开房门,走进客厅,拿起话筒,又是一个错电话。我立刻警惕自己,不要起分别心,然后回屋,关好房门,再上坐。没有破坏一点清净,完全与未下坐前一样。这东西真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处处都要警惕,一点大意不得。愈学愈感到不简单了。(怀师批示:此正是学道人用心处,是极。)
十一点半,小妞回来了。因为她在学校湿了裤子,她自己把它脱下来,身上只穿一条空裙子,一进门我就知道她受凉了。又流鼻涕又发烧,又咳嗽。什么都不吃,我就抱着她看电视。我本来也不舒服,这样就更觉得累了。等她爸妈回来,我告诉他们小妞病了。他们都知道是会病的,似乎也无办法。我催他们打电话给医生约时间,他们都说明日不好再看。
晚间,我想起女儿小时侯生病的情形。因为疏散,各机关都在乡下,那时她一岁,咳得很厉害,一星期没有便车进城,我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等到医院时,我告诉医生,孩子病了。医生都笑起来,他说:“我看她不严重,你自己病了倒是真的。”经他一提,我才感觉到自己喉咙都哑了,而自己并不知道。于是医生开了药方,也为我开了一份。因为路远,决定住院一周。出院的时候,收拾东西,才发现我自己的药并没有吃,还放在抽屉里面,可是我的病竟随着她的病愈而痊愈了。写完日记,十一点半,读经,打坐。
一月十三日晴
晨六时打坐。观明点,一身发热,有微汗,正想下坐。忽然眼前出现一轮明日,而晴空如洗,万里无云,这时我的心境也是那么清净广阔,非常恬静,也非常舒适。我又再坐了一下,等此一境界过去才下坐。(怀师批示:此正是自心相之反映,亦幻亦真,不真不幻,不取不舍可也。)
今天是周末,他们系里有一个讨论会,正好轮到女儿主持,只要准备茶点。我仍带小妞。讨论的题目是二十四孝,先由女儿讲中国的孝道,然后由大家来批评。当女儿讲二十四孝时,他们都听呆了。有一位女士说:“我父母有不对的地方,我一定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的错。否则就是欺骗了他们。”又一位教授说:“我读过曾子不逃杖,据说如果他被打死,人家一定说他父亲不义,但不给父亲打也是不孝。总之都是儿子的不是了。”大家都认为中国的儿子太难做了。最后讨论父亲偷了一条牛怎么办?杀了放了,都不对。我说从后门把牛放了。大家都说那么父亲一定怪他不小心放走了牛,那又难免会挨打了。我说:“那是一定的结论。只能说以自己挨打来为父亲赎罪,子不言父过。有什么办法呢?遇到这种父亲!”大哄然大笑。这家男主人说:“我很奇怪,你们中国的母子何以能那么亲热。在印度男孩到十二岁,就算成年。这时母亲都会哭,因为经过一种仪式之后,母子就很少接近了。我就没有摸过母亲的手。”大家又笑一阵。五点她(他)们才散。
晚间我因感冒,不舒适,顺手拿来一本《西游记》,一翻正是鸟巢禅师为唐僧讲心经。书上的标点,把书名标成多心经。我想这不是笔下误,实在是外行之误!文人随意执笔,太可怕了。连在国内都有人说多心经,这一来更说不清楚了!
写完日记,十二点,打坐。
一月十四日一陰一
晨六时半打坐。今天是星期,十点多钟,女儿带小妞在我屋里玩,她们在我床上跳呀!笑呀!我也随着她们笑,不知怎么我就忘了自身的存在了,眼睛望着她们心里也很清楚,但似乎定住了。她们出去时,我也知道,她们是从我身边经过的,但我却没有一点反应。这是不是又灵魂出窍了?(怀师批示:非出窍,是定境,莫错认。)
下午她们带小妞出去了。我接到一封老同事萧先生的信。说起来也真有趣,他是我在滇缅铁路的同事,他夫人又是我在中运公司时的同事。记得在中运时,那么大的公司,那么多单位,只有我和他的夫人两个审核员。当时正是昆明轰炸得最厉害的时候,我们早上不敢审核大报销,譬如修理厂、保养场的报销,一来一大卷,单据又零碎杂乱,即使一分钱的单据丢了,就无法代他补上。因为周转金报告表上,填得有某张单据的商家字号,所以如果遗失,就必须上签呈请示上级,然后再作公函通知该单位,一直等到那一分钱的单据补来,才能继续审核。而当时公司的规定,警报一响,每人必须把正办的文件装入公事箱内,锁好,看着工友搬上疏散车,自己才能自由疏散。在警报解除后又必须在规定时间内返回办公室。有一次我们刚出门,飞机——敌机已在头上,我们就躲进附近一个壕沟内,只听一声响,连地都转起来,我们闭上的眼睛都给震开了。不知什么东西打在身上,沙沙地响。那次附近炸死不少人。我们两个又回来了。也不知是真的,假的,据公司说他们要训练全才,譬如在别的地方,审核员专办审核,而中运的审核员兼开传票,办公文谁管哪些单位的报销,就负责哪些单位一切事情。如果不是警报关系,我是最喜欢学习的人,多学、多懂不吃亏的。我离开中运到滇缅铁路,就和萧先生同事,在不跑警报的地方,大家是轻松一点。我仍办审核,他办公文。我们的办公桌比较接近,而他办公文又比较空闲,有时我正忙的时候,他丢过来一个字条,不是说那个同事睡着了,就是说那位小姐又如何,真是令人啼笑不得。总之我们很熟。滇缅铁路解散之后,大家没有消息,不料在台湾的空军医院,他俩双双出现在我的前面(抗战时他俩不认识),已是二男一女的父母了。这个世界实在不算太大!
晚间我看《楞伽大义》。写日记,十一点半,打坐。
一月十五日晴
晨六时十分打坐。仍观明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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