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回 赤风大王济贫汉 青锋宝剑化枯枝
井宪三见了这两宗,便知大王是火盗之意,却也真是警心,忙忙答应。那大王却说:“犹不足为凶狠。”宪三道:“还有何狠比这火盗狠?”大王道:“只恐子孙招败时,依旧去向人借。”那大王说罢,一阵风依向天井中腾空去了。井宪三与一家惊惶无地,起来吩咐家仆,切莫要向外人讲说。
哪知这赤风大王又走到一家,这人叫做高大户,恃着祖父势豪,专一欺凌乡村,傲慢长上,心中多诈,眼底无人。有家族为宦的,倒谦厚待众,每每劝语他做个宽仁善士,说道:“祖父之势力有限,凌人之过恶不祥,天道好还,一旦势去,终被人凌。”他哪里肯听,答道:“我非逞势凌人,人自炎凉,你们不见。怕我势力的,他又会欺凌那不如他的。我尝让人一步,那人若好,便说我大户谦光;若是不好的,反道我该谦让他,就向我无礼起来,我所以宁凌人,不要人凌我。”大户只这个心肠,早动了赤风大王不平之气。这晚大户正动怒鞭打家仆,大王却从空下来,走到大户面前大喝一声:“住手!”手里掣出一把青锋宝剑,向大户斫来。大户忙将杖仆木棍挡住,自知木棍抵不住宝剑,乃叫众仆来帮。那仆正受了鞭杖,怨恨在心,一齐慌张躲去。大户见仆不听命,心里一面懊悔道:“仆如手足,,我伤了他,他岂肯帮我!”一面怕大王的宝剑厉害,只得跪在地下,说道:“爷爷呀,小子自知平生凌人,今日莫不是仇家请来报冤的侠客,不然就是要宝的豪杰。若是要宝,待小子搜刮些金珠器皿,我家非经商富厚,无从有藏畜的财帛。若是替仇家报怨的侠客来行刺,望发慈悲,饶了小子,应该赔哪家小心,下哪个卑礼,小子改过后再不敢。”大王笑道:“我非要宝的强劫,亦非报怨的刺客,乃是抱不平的剑仙,名叫赤风大王,久历你这村乡,深知你欺人凌物,我想世间一个人,原与你同天地气化生来,五体谁与你少一件?你有眼耳鼻舌,别人也有,你有心意,别人也有。你不过多他人些祖父的豪势,就是这豪势,只荣得你,与人何干?你为甚自骄自逞,凌藐他人?有一等炎凉小家子,贪你些财势,图你些肥甘,宁受呼喝。却有一等自爱的,不逐腥膻,你便藐他,徒作他一笑。还有一等受你欺凌,无力报复,饮恨在心,就如你这仆婢,宁无怨恨!我今本欲仗剑来灭你,但念你还有良心,可戒而改,姑且饶恕,速行改过。”大户道:“大王戒谕甚是,小子傲慢凌人。只是我为家主鞭打家奴,乃是家法,古语说得好:‘鞭笞不可废于家。’难道这也叫做欺凌?”大王听了,大笑起来,说道:“你因不明这家法,我大王有几句话语,你听了。”说道:
家劝都是人家子,不过借他力为使。
纵有一朝过失劝,也须宽令他知耻。
饮食切莫两般看,贵贱口腹无彼此。
若是异视再加鞭,遇难谁人肯听你。
大王说了道:“此是戒汝宽恩奴仆,若是你不宽恩,更有一样居官的,法令太严,也使小民致怨。好个你家族,每每劝你谦和,你便是享谦和之福的。”大户答道:“便是居上的鞭笞奴辈,他若不听使令,我鞭笞不轻,不怕他不听。”大王道:“为主鞭笞太重,每每轻则逃亡,重则殒命,这等伤仁伤义,为此我大王暗神其剑。”说罢,掣剑左旋右舞,口里依前火焰喷出,只在大户屋内,若有焚烧之势,吓得大户只是磕头道:“谨依大王戒谕。”
大王方把剑收了,往天井飞空而去,却又到一个僻静荒凉之处,大王抬头定睛一看,只见一间破屋,明月照在窗中,一个贫汉立在那里,自嗟自叹。大王见了道:“此人必是为贫嗟叹。我如今仗剑威风下去,贫汉已自无聊,却不吓坏了他?”抖身一变,变了个过路的常人,衣衫也不甚整,走近门前,叫声:“屋内有人么?”贫汉听得,忙出开门,见了问道:“汉子哪里来?夜静更深,到此荒僻地过,却又敲我门,何故?”大王道:“我家住前十里村,因往后十里镇,寻人借贷些粮食,未遇借主归迟,欲借一宿,来早前行。”贫汉道:“正是荒路多虎狼,不宜夜行,便在小屋一宿无妨,但不知汉子名姓何称?”大王道:“我名姓唤做赤风,不知屋主名姓何唤?”贫汉答道:“小子名姓叫做赤手,看将来,小子却是老兄一姓同宗。你向镇借粮,必是贫乏,与我小子无策资生,总又一般。”大王道:“我尚有借贷之处,虽贫犹可。老兄资生无策,也该设法一个资生。”赤手答道:“小子计策也设了千千万万,资生的买卖,也做了万万千千,只是不济,想是命运所招,还在才能短少。”大王道:“足下即做买卖,必是资生营业,纵然不济,日计料也度得,能计千千万万,岂无才能养生日计?何须推诿命运!想命运在天,天道不亏人。俗语说得好:‘草也顶个露水珠儿。’岂有一个人自不挣锉,推诿命运?若是一等人,想大富,便是痴心。又一等人,买卖利少,用度不节,件件经营,自是不济,这岂是命运?”大王说罢,赤手只是嗟叹呻吟。大王便知他心情,乃故意说道:“老兄,我小子说便如此,只是也想人生都是命运,真不由人,命该显达,便肯上进,运当富足,便计策顺。我小子也是贫无所措,向远镇借贷,不遇主人空回,岂不是命!如今实不瞒说,正在资生无策,不知老兄既设法千万,如今可再有个好法?若不吝教,也是奇逢。”赤手道:“买卖经营,件件无本,怎能得利?”赤风答道:“正是无本,小子也想没用。”赤手道:“小子欲结几个同心,劫个大户人家,只当借他些资本。”赤风道:“这事做不得,一则王法森严,二则天理人心都坏,莫要想它。”赤手道:“做个掏摸行偷,也是个策。”赤风道:“也做不得,官法如炉,名节都丧,莫要想它。”赤手道:“如此再无头路,除非设诡行诈,将无作有。”赤风道:“越做不得,幽有鬼神,鉴戒可畏。”赤手道:“请教老兄,何事可做?”赤风道:“顺天理,当人心,看你才能力量,做些本份营生,自然过得日子。”赤手道:“贫乏却难过,奈何?”赤风道:“古人说得好:‘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老兄只一味苦守清贫,自然过得。”赤手道:“我小子也罢了,只是有个八十岁老母,何如忍她受饥饿。”赤手只这一句,便动了赤风的哀怜之意,想道:“我两走富贵之家,算利的算利,骄人的骄人,却未听他说父母。这一个贫汉倒有如此良心。我既与人抱不平,当助此贫汉,使他有些利益。”乃又想道,“他既无资本,我又无金帛,怎生助他?也罢,不免说出赤风大王下降,与他受些祭祀猪羊罢。”大王乃把脸一摸,从屋腾空,现出本像来,叫声:“贫汉,你莫愁贫,只要孝心事母,我于冥冥自然助你。我非别人,实与你说出来历,我乃远村山林白额一虎,我同胞二虎一豹。只因我那虎兄豹弟听闻了释道经文,改了伤人恶性,转劫了人身,我因此也要皈依人道。山神说我未积有善根,必待善根圆满,方能转轮人道,我故此到这村乡几家显灵,自称赤风大王,戒谕大家小户,叫他种些善果。你可称此传说,自有人来敬奉,一则保佑人家,一则助你养母。”乃丢下一根树枝来说:“此物你看树枝,却是一口宝剑,便是我助你神力。你可供奉,自有大户信你。我亦不远去,只在近山中,有呼即应。”说罢不见。贫汉自惊自疑,将树枝拾在几上,次日来看,果是一口宝剑。因此传说,大户井宪三信实,作兴起来,果然人家求利益的杀猪宰羊,贫汉陡然从容过活,母得所养。这贫汉却不该诈说显灵,如不奉猪羊,便要伤人家小男妇女。因此村中向日受了僧道法术,驱除蛟患,便到海潮庵,延请高僧驱邪除怪。这一日,正是赤手传说赤风大王神剑,要猪羊祭祀,却好海潮庵长老被村众扛抬过来,随后跟着一僧一道,也来帮助除妖。只见长老到了贫汉屋门,见他屋内供着一根枯树枝,问是何物,贫汉道:“是赤风大王青锋神剑。”长老问:“供此青锋剑何用?”贫汉道:“与村乡人家祈求利益。”长老道:“分明一枝枯树,如何是剑?”只见来祭村众都说是剑。长老道:“即此是怪。”乃举起数珠,那青锋剑即复了原相,果是枯树枝。众村人一齐嚷将起来,乃惊动了赤风大王,正在山间静坐,被贫汉一呼,他却乘风即到。见到长老与僧人道士,眼不认得,乃吹一口气在枯枝上,那枝依旧是剑,飞起照长老斫来,长老忙举戒尺抵住。大王见势,知道“双拳不敌四手”,那僧道在旁,也像要帮的,乃现出形来,喝道:“那里和尚、道士上门欺人?”长老道:“不消问我,天下和尚,总是僧人。两教一家,便是道士。且问你这妖怪是何处来的,在这乡村生灾作害?”大王笑道:“若说我来历,也不是无名少姓的。”乃是:
家住深山林谷内,父娘威风谁敌对?
生我弟兄三个身,中有金钱更文采。
终朝一啸猛风生,惊林震岳百兽退。
藜藿不采樵子闲,岗峦阻道行人畏。
弟兄只为悟轮回,欲积善因超畜类。
一个闻道入仙门,一个参禅居你辈。
我心也要转人身,积善遵奉山神诲。
只因村心铁钩湾,正道无闻招邪魅。
本来戒谕积阴国,助此贫人孝母费。
谁知他存不足心,假我名儿自作罪。
师父若是发慈悲,借那数珠拜佛会。
长老听了,乃向僧人、道士说:“原来是你前劫弟兄,可喜你三位发了善心,积下阴功,又激励他善想。你们虎豹最恶,伤害物类,一旦悔心,入了正果。可叹世人空具五体,配合三才,反使心狼虎。虎豹修善,投转人道;人若修善,万无转入虎道这理。”僧人、道士合掌作礼,乃向赤风大王说道:“经了一劫,汝兄不识弟矣。”大王听了,即弃剑近前作礼,仍向长老求度。”长老道,“吾奉高僧荡妖,汝既皈正,当静入山林,积功行满,向高僧求度。”赤风领谢,飞空而去。因此贫汉少克裕了些家计,众村人怪他假借大王名色要求祭礼,毁他墙屋。长老与僧道忙止道:“剑真不虚,神亦非怪,原是警戒众善。只是有神无神,各自警戒便了。”众人感激长老远来,明白了赤风大王来历,各家邀请吃斋的吃斋,送布施的送布施。长老辞谢布施说:“小僧奉师命来驱邪,斋可受领,布施不敢当。”村众有知事的说,送到庵中,作为常住,方是以礼延请。长老方才要回庵而去,只见赤手汉子走近前来,一手扯住长老说道:“赤风大王因怜我家贫,无以养母,显此神灵,是何人说他妖怪,请长老到此驱他?他若真是妖怪,便不该与你僧道认弟兄,既认是弟兄,便该留在此受祭祀,为何把他三言两语说了去?他去了,却教我失了养母之计。你出家人,那个不是借佛祖穿衣吃饭的,为何不行方便,破人衣食?”长老正怪他假借名色要人祭祀,却听他一句养母之言,便说道:“善人,你莫要动怒,怪我小僧。那赤风大王虽怜你贫,却不喜你诈,你命里该受他利益,只因你这一诈,便教你失了利益。且世间万事得失都有个前定之数,你不须怨我小僧。”赤手听了,越怒起来道:“分明是你破了我营生,乃说甚么前定,我便问你要个前定之数。”长老被赤手扯住不放。只见道士劝道:“善人不必动怒,我小道还你个前定数便是。”赤手道:“快还来,方才放手。”道士乃向僧人道:“庵中高僧,曾闻他有前因文卷,何不求师指明他前定。”僧人听了,乃向赤手说:“你且放手,我们两个同善人到庵去,查宗前定文卷,与善人明白。”赤手道:“既是有处查明前定,我小于正在此贫乏怨命,若知得前定,便心安守份,也不去设诈,妄求利益了。”当下赤手安慰了老母,同着长老三人,来投海潮庵。村众仍具扛抬行轿,布施礼物,长老一概辞谢,单单只是四人而行。时天色黄昏,长老道:“寻个人家借宿一宵,明早再行。”赤手汉子只是心急,要查前定之数,乃说道:“路途平坦,且有明月,出家人行走,夜晚何碍,何必又扰人家。”僧人道:“也说得有理。”只是长老说:“走得辛苦力倦,便在那林间少憩一时再行也可。”道士笑道:“长老师父,你来时扛轿,把个身体养娇了,你莫怪小道说。”长老答道:“师父有甚见教,但听你说。”却是何话,下回自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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