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名世《与刘言洁书》原文+翻译
【原文】
言洁足下。仆平居读书,考文章之旨,稍稍识其大端。窃以为文章之为道,虽变化不同,而其旨非有他也,在率其自然而行其所无事,即至篇终语止而混茫相接,不得其端,此自左、庄、马、班以来,诸家之旨,未之有异也。
盖文之为道,难矣。今夫文之为道,未有不读书而能工者也,然而吾所读之书而吾举而弃之,而吾之书固已读,而吾之文固已工矣。夫是一心注其思,万虑屏其杂,置其身于埃壒之表①,用其想于空旷之间,游其神于文字之外,如是而后,能不为世人之言,不为世人之文,斯无以取世人之好。故文章者,莫贵于独知。
今有人于此焉,众人好之,则众人而已矣,君子好之,则君子而已矣。是故君子耻为众人之所好者,以此也。彼众人者,耳剽目窃,徒以雕饰为工,观其菁华烂熳之章,与夫考据排纂之文,出其有惟恐不尽焉,此其所以枵然②无有者也。君子之文,淡焉泊焉,略其盯畦③,去其铅华,无所有,乃其所以无所不有者也。仆尝入乎深林丛簿④之中,荆榛碍吾之足,土石封吾之目,虽咫尺莫能尽焉。余且悄揣焉惧跬步之或有失也。及登览乎高山之颠,举目千里,云烟在下,苍然茫然,与大无穷。顷者游于渤海之滨,见夫天水浑沦,波涛汹涌,惝恍四顾不复有人间。呜呼!此文之自然者也。文之为道如是,岂不难哉?
仆自行年二十,即有志于文章之事,而是时积忧多愁,神气荒惑,又治生不给,无以托一日之命。自以年齿尚少,可以待之异日,蹉跎荏苒,已逾三十,其为愧悔惭惧,何可胜言。数年以来,客游四方,所见士多矣,而亦未见有以此事为志者,独足下好学甚勤,深有得于古人之旨,见不以仆为不才,而谓可与于斯文也者,仆何敢当焉?偶科检箧中文字,自丙辰至于丙寅,十年间所著,有《芦中集》、《问天集》、《围学集》、《岩居川现集》,删其十之二三,汇为一集,而以请正于足下。足下以为可存,则存之;不然,即当削去。行且入穷山之中,躬耕读书,以庶几稍酬曩昔之志。然而未敢必也。
【注】①埃壒之表:尘世之外。②枵然:空虚、空洞。⑧盯畦:原意是田界,此处引申为程式法则的限制束缚。④丛簿:草木丛生之处。
【译文】
言洁足下。我平时读书,考察文章的要旨,稍稍识得文章的主要一精一髓。我私下认为文章的作法,虽然变化不同,然而它的要旨没有其它的,就在于循自然之情而不矫揉造作,抒发思想情感,到文章结束都是自然天成而不刻意雕琢,这从左丘明、庄周、司马迁、班固以来,各家文章的要旨,没有与这不相同的。
文章的作法,是很难的了。文章的作法,没有不读书就能擅长的,然而我读书又能全都丢弃书,对所读之书能消化吸收,融会贯通,这样我的书本已读通,我文章当然就会一精一妙了。一心一意去思考,万般思索摒除杂念,让身体置于尘世之外,让思想遨游于空旷天地之间,让文章的内在精神呈现于语言文字之上,这样以后,就能不说世俗之人的话,不写世俗之人的文章,这就无法获取世俗之人的喜爱。所以文章的写作,没有不贵在独抒性灵,别出心裁的。
如果有一个人在这里,世俗众人喜爱他,他也就成了和世俗众人一样的人:君子喜爱他,他也就成了和君子一样的人。所以君子把被世俗众人喜爱当作是可耻的事,就是因为这。那些世俗众人,模仿因袭,只是把雕饰词句作为擅长的事,看他们那文辞华美的文章,跟那考据编纂文章一样(自己的东西很少),这就是虽然在动笔时用其所有,唯恐不尽,但写出的文章还是空洞无物的原因。君子的文章,追求淡泊,摒弃那程式法则的束缚,除去那虚浮粉饰之词,无所有,才是(真正)的无所不有。我曾走入树林幽深草木丛生的地方,荆榛阻挡我的脚步,土石遮挡我的眼睛,即使很近的地方也不能到尽头。我就慢慢地摸索,害怕有半步的闪失。等到登上山顶欣赏,抬眼千里之外,云烟尽在脚下,天地一片苍茫,寥廓无际。一会儿就能遨游在渤海边上,看见那水天相接,浑然一体,波涛汹涌。四面一看,恍惚不再有人间。啊,这就是文章的自然天成呀!文章的作法像这样,难道还不难吗?
我从二十岁开始,就有志于文章写作的事,然而那时我有诸多忧愁,精神沮丧,加上生计没有着落,无法让一天得以安生。只是自己认为年龄还小,可以等到他日(来做),时间就这样白白地流逝了,(不觉)就已过了三十岁,那内心的惭愧、悔恨、害怕,又怎幺能说得尽呢。多年以来,我客游四方,遇见的读书人很多,却也没有遇见把文章写作的事作为志向的人,唯独你甚是勤奋好学,深得古人的为文要旨,见你不认为我没有才能,而且说我可以从事文学之事,我又怎么敢当呢?偶尔整理翻检箱中的文章,从丙辰到丙寅,是这十年问所写的,有<芦中集》、《问天集》、《围学集》、《岩居川观集》,删去其中的十分之二三,汇成一集,用来请你指正。你认为可以保存就保存,不然就丢弃。我将进入山林之中,躬耕读书,大概略微可以实现我以前的志向。然而不敢肯定就一定能够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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