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白沙学案上(2)
大抵吾人所学,正欲事事点简。今处一家之中,尊卑老幼咸在,才点简着,便有不由己者,抑之以义,则咈和好之情。於此处之,必欲事理至当,而又无所忤逆,亦甚难矣。如此积渐日久,恐别生乖戾,非细事也。将求其病均所在而去之,祇是无以供给其日用,诸儿女婚嫁在眼,不能不相责望,在己既无可增益,又一切裁之以义,俾不得妄求,此常情有所不堪,亦乖戾所宜有也。昔者罗先生劝仆卖文以自活,当时甚卑其说,据今时势如此,亦且不免食言,但恐欲纾目前之急,而此货此时则未有可售者,不知何如可耳。 论学书与湛民泽
承示近作,颇见意思,然不欲多作,恐其滞也。人与天地同体,四时以行,百物以生,若滞在一处,安能为造化之主耶?古之善学者,常令此心在无物处,便运用得转耳。学者以自然为宗,不可不着意理会。 自然之乐,乃真乐也,宇宙间复有何事!
飞云之高几千仞,未若立木於空中与此山平,置足其巅,若履平地,四顾脱然,尤为奇绝。此其人内忘其心,外忘其形,其气浩然,物莫能干,神游八极,未足言也。
某久处危地,以老母在堂,不自一由 耳。近遣人往衡山,间彼田里风俗,寻一胡一 致堂住处。古人託居,必有所见,倘今日之图可遂,老脚一登祝融峰,不复下矣。是将託以毕吾生,非事游观也。
三年之丧,在人之情,岂由外哉?今之人一大抵无识见,便卑闒得甚,爱人道好,怕人道恶,做出世事不得,正坐此耳。吾辈心事,质诸鬼神,焉往而不泰然也耶!
学无难易,在人自觉耳。才觉退便是进也,才觉病便是药也。
日用间随处体认天理,着此一鞭,何患不得到古人佳处也。
论学书示学者帖
诸君或闻外人执异论非毁之言,请勿相闻。若事不得已言之,亦须隐其姓名可也。人禀气一习一 尚不同,好恶亦随而异。是其是,非其非,使其见得是处,决不至以是为非而毁他人。此得失?在毁人者之身,而不在所毁之人,言之何益!且安知己之所执以为是者,非出於气禀一习一 尚之偏,亦如彼之所执以议我者乎?苟未能如颜子之无我,未免是己而非人,则其失均矣。况自古不能无毁,盛德者犹不免焉。今区区以不完之行,而冒过情之誉,毁者固其所也。此宜笃於自修,以求无毁之实,不必以为异而欲闻之也。
语录
三代以降,圣贤乏人,邪说并兴,道始为之不明;七情一交一 炽,人欲横流,道始为之不行。道不明,虽日诵万言,博极群书,不害为未学;道不行,虽普济群生,一匡天下,不害为私意。
为学莫先於为己、为人之辨,此是举足第一步。
疑而后问,问而后知,知之真则信矣。故疑者进道之萌芽也,信则有诸己矣。《论语》:曰“古之学者为己。” 夫道无动静也,得之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苟欲静即非静矣。故当随动静以施其功也。
善学者主於静,以观动之所本;察於用,以观体之所存。
治心之学,不可把捉太紧,失了元初体段,愈认道理不出。又不可太漫,漫则流於汎滥而无所归。 “但得心存斯是敬,莫於存外更加功”。大抵学者之病,助长为多,晦翁此诗,其求药者欤!
题跋书漫笔后
文章功业气节,果皆自吾涵养中来,三者皆实学也。惟大本不立,徒以三者自名,所务者小,所丧者大,虽有闻於世,亦其才之过人耳,其志不足称也。学者能辨乎此,使心常在内,到见理明后,自然成就得大。
题跋次王半山韵跋 作诗须将道理就自己性情上发出来,不可作议论说去,离了诗之本体,便是宋头巾也。
题跋赠彭惠安别言 忘我而我大,不求胜物而物莫能挠。孟子云:“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山林朝市一也,死生常变一也,富贵贫贱威武一也,而无以动其心,是名曰“自得”。自得者,不累於外物,不累於耳目,不累於造次颠沛,鸢飞鱼跃,其机在我。知此者谓之善学,不知此者虽学无益也。
题跋题采芳园记后
天下未有不本於自然,而徒以其智,收显名於当年,一精一光射来世者也。《易》曰:“天地变化,草木蕃时也。”随时诎信,与道翱翔,固吾儒事也。
着撰《仁术论》
天道至无心,比其着於两间者,千怪万状,不复有可及,至巧矣,然皆一元之所为。圣道至无意,比其形於功业者,神妙莫测,不复有可加,亦至巧矣,然皆一心之所致。心乎,其此一元之所舍乎!昔周公扶王室者也,桓、文亦扶王室者也,然周公身致太平,延被后世,桓、文战争不息,祸藏於身者,桓、文用意,周公用心也。是则至拙莫如意。而至巧者莫踰於心矣。
着撰《安土敦乎仁论》 寓於此,乐於此,身於此,聚一精一会神於此,而不容或忽,是之谓君子“安土敦乎仁”也。比观《泰》之《序卦》曰:“履而泰,然后安。”又曰:“履得其所则舒泰,泰则安矣。”夫泰,通也。泰然后安者,通於此,然后安於此也。然九二曰“包荒用冯河”,是何方泰而忧念即兴也?九三曰“艰贞,旡咎”,则君子於是时愈益恐恐然,如祸之至矣。是则君子之安於其所,岂直泰然而无所事哉!厩将兢兢业业,惟恐一息之或间,一念之或差,而不敢以自暇矣。
着撰《无后论》 君子一心,足以开万世,小人百惑,足以丧邦家。何者?心存与不存也。夫此心存则一,一则诚;不存则惑,惑则伪。所以开万世、丧邦家者,不在多,诚伪之间而足矣。夫天地之大,万物之富,何以为之也?一诚所为也。盖有此诚,斯有此物,则有此物,必有此诚。诚在人何所?具於一心耳。心之所有者此诚,而为天地者此诚也。天地之大,此诚且可为,而君子存之,则何万世之不足开哉!作俑之人,既惑而丧其诚矣,夫既无其诚,而何以有后耶。 着撰《论铢视轩冕尘视金玉》
天下事物杂然前陈,事之非我所自出,物之非我所素有,卒然举而加诸我,不屑者视之,初若与我不相涉,则厌薄之心生矣。然事必有所不能已,物必有所不能无,来於吾前矣,得谓与我不相涉耶?君子一心,万理完具,事物虽多,莫非在我,此身一到,精神具随,得吾得而得之耳,失吾得而失之耳,厌薄之心一胡一 自而生哉!若曰“物”,吾知其为物耳,“事”,吾知其为事耳,勉焉举吾之身以从之,初若与我不相涉,比之医家谓之不仁。 或曰:“道可状乎?”曰:“不可。此理之妙不容言。道至於可言,则已涉乎粗矣。”“何以知之?”曰:“以吾知之。吾或有得焉,心得而存之,口不可得而言之,比试言之,则已非吾所存矣。故凡有得而可言,皆不足以得言。”曰:“道不可以言状,亦可以物乎?”曰:“不可。物囿於形,道通於物,有目者不得见也。”“何以言之?”曰:“天得之为天,地得之为地,人得之为人,状之以天则遗地,状之以地则遗人,物不足状也。”曰:“道终不可状欤?”曰:“有其方则可。举一隅而括其三隅,状道之方也;据一隅而反其三隅,按状之术也。然状道之方非难,按状之术实难。人有不知弹,告之曰:‘弦之形如弓,而以竹为之。’使其知弓,则可按也。不知此道之大,告之曰:‘道大也,天小也,轩冕金玉又小。’则能按而不惑者鲜矣!渴曰‘道不可状’,为难其人也。”
着撰《禽一兽 说》
人具七尺之躯,除了此心此理,便无可贵。浑是一包脓血,一大块骨头,饥能食,渴能饮,能着衣服,能行一婬一欲,贫贱而思富贵,富贵而贪权势,忿而争,忧而悲,穷则滥,乐则一婬一,凡百所为,一信血气,老死而后已,则命之曰禽一兽 可也。
着撰《道学传序》
学者不但求之书,而求之吾心,察於动静有无之机,致养其在我者,而勿以闻见乱之。去耳目支离之用,全虚圆不测之神,一开卷尽得之矣。非得之书也,得自我者也。
着撰《赠容一之序》
恐游心太高,着蹟太奇,将来成就结果处,既非寻常意料所及,而予素蹇钝,一胡一 能追攀逸驾?仰视九霄之上,何其茫茫,生方锐意以求自得,亦将不屑就予,又安知足履平地,结果为何如也?
着撰《赠张廷实序》
廷实之学,以自然为宗,以忘己为大,以无欲为至,即心观妙,以揆圣人之用。其观於天地,日月晦月,山川流峙,四时所以运行,万物所以化生,无非在我之极,而思握其枢机,端其衔绥,行乎日用事物之中,以与之无穷。
着撰《城隍庙记》
神之在天下,其间以至显称者,非以其权欤?夫聪明正直之谓神,威福予夺之谓权,人亦神也,权之在人,犹其在神也。此二者有相消长盛衰之理焉,人能致一郡之和,下无干纪之民无所用权;如或水旱相仍,疫疠间作,民日汹汹,以干鬼神之谴怒,权之用始不穷矣。夫天下未有不须权以治者也,神有祸福,人有赏罚,失於此,得於彼,神其无以祸福代赏罚哉!宽道显,人道晦,古今有识所忧也。
着撰《云潭记》
天地间一气而已,诎信相感,其变无穷。人自少而壮,自壮而老,其欢悲得丧、出处语默之变,亦若是而已。孰能久而不变哉?变之未形也,以为不变,既形也,而谓之变,非知变者也。夫气也者,日夜相代乎前,虽一息,变也,况於冬夏乎?生於一息,成於冬夏者也。夫气上烝为云,下一注为潭,气水之未变者也。一为云,一为潭,变之不一而成形也。其必有将然而未形者乎?默而识之,可与论《易》矣。
举人李大先生承箕
李承箕字世卿,号大,楚之嘉鱼人。成化丙午举人。其文出入经史,跌宕纵横。闻白沙之学而慕之,弘治戊申,入南海而师焉。白沙与之登临弔古,赋诗染翰,投壶饮酒,凡天地间耳目所闻见,古今上下载籍所存,无所不语。所未语者,此心通塞往来之机,生生化化之妙,欲先生深思而自得之,不可以见闻承当也。
久之而先生有所悟入,归筑钓台於黄公山,读书静坐其中,不复仕进。自嘉鱼至新会,涉一江一 浮海,水陆万里,先生往见者四。而白沙相忆之诗:“去岁逢君笑一回,经年笑口不曾开。山中莫谓无人笑,不是真情懒放怀。”又“衡岳千寻云万寻,丹青难写梦中心。人间铁笛无吹处,又向秋风寄此音。”真有相视而莫逆者。盖先生胸怀洒落,白沙之门更无过之。
乙丑二月卒,年五十四。唐伯元谓其晚节大败,不知何指,当俟细考。 举人李大先生承箕文集
《诗》,《雅颂》各得其所,而乐之本正。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而《诗》之教明。孔子之志,其见於是乎!先生诗曰:“从前欲洗安排障,万古斯文看日星。”其本乎!“一笑功名卑管、晏,《六经》仁义沛一江一 河”。其用乎!“时当可出宁须我,道不虚行只在人”。其出处乎!所谓吟咏性情,而不累於性情者乎!
举人李大先生承箕文集
先生不着书,尝曰:“《六经》而外,散之诸子百家,皆剩语也。”故其诗曰:“他年得遂投闲计,只对青山不着书。”又曰:“莫笑老慵无着述,真儒不是郑康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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