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二 浙中王门学案二(4)
良知之前无未发者,良知即是未发之中,若复求未发,则所谓沉空也。良知之外无已发者,致此良知,即是发而中节之和,若别有已发,即所谓依识也。语意似亦了然。设谓‘良知之前无性,良知之后无情’,即谓之‘无心’,而断以为混沌未判之前语,则几於推测之过矣。公谓不肖‘高明过人,自来论学,只从混沌初生无所污坏者而言,而以见在为具足,不犯做手为妙悟’,不肖何敢当!然窃观立言之意,却实以为混沌无归着,且非污坏者所宜妄意而认也。观后条於告子身上发例可见矣。愚则谓良知在人,本无污坏,虽昏蔽之极,苟能一念自反,即得本心。譬之日月之明,偶为云雾所翳,谓之晦耳,云雾一开,明体即见,原未尝有所伤也。此原是人人见在具足,不犯做手本领工夫,人之可以为尧、舜,小人之可使为君子,舍此更无从入之路。可变之几,固非以为妙悟而妄意自信,亦未尝谓非中人以下所能及也。”
双一江一 子曰:“《本意》云:‘乾主始物而坤作成之。’已似於经旨本明白。知字原属下文,今提知字属乾字,遂谓乾知为良知,不与万物作对为独知,七德咸备为统天。《彖》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是以统天赞乾元,非赞乾也。及以下文照之,则曰:‘乾以易知,坤以简能。’又以易简为乾坤之德,而知能则其用也。人法乾坤之德,至於易简,则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也。又曰:‘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德行?易以知险;夫坤,天下之至顺也,德行?简以知阻。’健顺,言其体;易简,言其德;知,言其才;阻险,言其变;能说能研,言圣人之学;定吉凶,成亹亹,言圣人之功用。《六经》之言各有攸当,似难以一例牵合也。”
先生曰:“乾知大始,大始之知,混沌初开之窍,万物所资以始。知之为义本明,不须更训主字。下文证之曰:‘乾以易知。’以易知为易主可乎?此是统天之学,赞元即所以赞乾,非二义也。其言以体、以德、以才、以变、以学、以功用,虽《经》、《传》所有,屑屑分疏,亦涉意象,恐非易简之旨。公将复以不肖为混沌语矣。” 双一江一 子曰:“程子云:‘不不闻,便是未发之中,说发便属闻。’独知是良知的萌芽处,与良知似隔一尘。此处着功,虽与半路修行不同,要亦是半路的路头也。致虚守寂,方是不不闻之学,归根复命之要。盖尝以学之未能为忧,而乃谓偏於虚寂不足,以该乎伦物之明察则过矣。夫明物察伦由仁义行,方是性体自然之觉,非以明察为格物之功也。如以明察为格物之功,是行仁义而袭焉者矣。以此言自然之觉,误也。其曰:‘视於无形,听於无声。’不知指何者为无形声而视之、听之?非以日用伦物之内,别有一个虚不动明之体以宰之,而后明察之形声俱泯。是则寂以主夫感,静以御乎动,显微隐见,通一无二是也。夫子於《咸卦》,特地提出‘虚寂’二字,以立感应之本,而以至神赞之,盖本卦之止而说以发其蕴,二氏得之而绝念,吾儒得之以通感,毫釐千里之差,又自可见。”
先生曰:“公谓夫子於《咸卦》‘提出虚寂二字以立感应之本,本卦德之止而悦以发其蕴’是矣。而谓‘独知是良知的萌芽,纔发便属闻,要亦是半路修行的路头。明察是行仁义而袭,非格物之功,致虚守寂方是不不闻之学,日用伦物之内,别有一个虚明不动之体以主宰之,而后明察之形声俱泯。’似於先师致知之旨,或有未尽契也。良知即所谓未发之中,原是不不闻,原是莫见莫显。明物察伦,性体之觉由仁义行,觉之自然也。显微隐见,通一无二,在舜所谓‘玄德’。自然之觉,即是虚,即是寂,即是无形、无声,即是虚明不动之体,即为《易》之蕴。致者,致此而已;守此而已;视听於无者,视听此而已;主宰者,主宰此而已。止则感之专,悦则应之至,不离感应而常寂然,故曰:‘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今若以独知为发而属於闻,别求一个虚明不动之体,以为主宰,然后为归复之学,则其疑致知不足以尽圣学之蕴,特未之明言耳。其曰:‘二氏得之以绝念,吾儒得之以通感’,恐亦非所以议上乘而语大成也。”
双一江一 子曰:“兄谓圣学只在几上用功,有无之间是人心真体用,当下具足,是以见成作工夫看。夫‘寂然不动’者,诚也;‘感而遂通’者,神也。今不谓诚、神为学问真工夫,而以有无之间为人心真体用,不几於舍筏求岸,能免望洋之歎乎?诚一精一而明,寂而疑於无也,而万象森然已具,无而未尝无也。神应而妙,感而疑於有也,而本体寂然不动,有而未尝有也。即是为有无之间,亦何不可?老子曰:‘无无既无,湛然常寂。常寂常应,真常得性。常应常定,常清净矣。’则是以无为有之几,寂为感之几,非以寂感有无隐度其文,故令人不可致诘为几也。知几之训,《通书》得之《易传》,子曰:‘知几其神乎?’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即《书》之‘动而未形,有无之间’之谓。《易》曰:‘介如石焉,宁用终日,断可识矣。’此夫子之断案也。盖六二以中正自守,其介如石,故能不溺於豫,上一交一 不谄,下一交一 不,知几也。盱豫之悔,谄也;冥贞之疾,也。几在介,而非以不谄不为几也。《易》曰:‘忧、悔、吝者,存乎介。’介非寂然不动之诚乎?《中庸》曰:‘至诚如神。’又曰:‘诚则明。’言几也,舍诚而求几,失几远矣。内外先后,混逐忘助之病,当有能辨之者。”
先生曰:“周子云:‘诚神几曰圣人。’良知者,自然之觉,微而显,隐而见,所谓几也。良知之实体为诚,良知之妙用为神,几则通乎体用而寂感一贯,故曰有无之间者几也。有与无,正指诚与神而言。此是千圣从入之中道,过之则堕於无,不及则滞於有。多少一精一义在,非谓‘以见成作工夫,且隐度其文,令人不可致诘为几也。’《豫》之六二,以中正自守,不溺於豫,故能触几而应,不俟终日而吉。良知是未发之中,良知自能知几,非良知之外,别有介石以为之守,而后几可见也。《大学》所谓诚意,《中庸》所谓复性,皆以慎独为要,独即几也。”
双一江一 子曰:“克己复礼,三月不违,是颜子不违於复,竭才之功也。复以自知,盖言天德之刚复全於我,而非群一陰一之所能乱,却是自家做主宰定。故曰:‘自知犹自主也。’子贡多识亿中,为学诚与颜子相反。至领一贯之训,而闻性与天道,当亦有见於具足之体,要未可以易视之也。先师良知之教,本於孟子,孟子言‘孩提之童,不学不虑,知爱知敬’,盖言其中有物以主之,爱敬则主之所发也。今不从事於所主,以充满乎本体之量,而欲坐享其不学不虑之成,难矣。”
先生曰:“颜子德性之知,与子贡之多学以亿而中,学术同异,不得不辨,非因其有优劣而易视之也。先师良知之说,倣於孟子不学不虑,乃天所为自然之良知也。惟其自然之良,不待学虑,故爱亲敬兄触机而发,神感神应。惟其触几而发,神感神应,而后为不学不虑,自然之良也。自然之良,即是爱敬之主,即是寂,即是虚,即是无声无臭,天之所为也。若更於其中有物以主之,欲从事於所主以充满某本然之量,而不学不虑为坐享其成,不几於测度渊微之道乎?孟子曰:‘凡有四端於我,知皆扩而充之。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天机所感,人力弗得而与。’不闻於知之上,复求有物以为之主也。公平时笃信白沙子‘静中养出端倪’,与‘把柄在手’之说,若舍了自然之良,别有所谓‘端倪檽柄’,非愚之所知也。吾人致知之学,不能入微,未免搀入意见,知识无以充其自然之良,则诚有所不免。若谓‘自然之良,未足以尽学’,复求有物以主之,且谓‘觉无未发,亦不可以寂言’,将使人并其自然之觉而疑之。是谓矫枉之过而复为偏,不可以不察也。”
双一江一 子曰:“时人以夫子‘多学而识,知足以待问’也,故凡问者必之焉。夫子不欲以知教人也,故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至於告人,则不敢不尽。‘有鄙夫问於我,空空焉,无所知,我必叩两端而竭焉。’两端之竭,非知之尽者,不能於是见夫子待物之洪,教人不倦之仁也。今谓‘良知之外别无知’,疑於本文为赘,而又以空为道体。圣人与鄙夫无异,则鄙夫已具圣人一体 段,圣人告之但与其空。如称颜子之庶乎足矣,复何两端之竭耶?心与耳目口鼻以空为体是也,但不知空空与虚寂何所别?” 先生曰:“空空原是道体,象山云:‘与有意见人说话,最难入,以其不空也。’鄙人之空,与圣人同,故能叩其两端而竭。盖是非本心,人所固有,虽圣人亦增减他一毫不得。若有一毫意见填实,即不能叩两端矣。心口耳目皆以空为体,空空即是虚寂,此学脉也。”
双一江一 子曰:“良知是‘性体自然之觉’,是也。故欲致知,当先养性。盍不观《易》言蓍卦之神知乎?要圣人一体 《易》之功,则归重於‘洗心藏密’之一语。洗心藏密所以神月其德也,而后神明之用,随感而应,明天道、察民故、兴神物以前民用,皆原於此。由是观之,则致知格物之功,当有所归,曰可见之云者,《易》言潜龙之学,务修德以成其身,德成自信,则不疑於所行,曰可见於外也。
潜之为言也,非退藏於密之谓乎?知之善物也,受命如响,神应而妙,不待致之而自无不致。今曰‘格物是致知’,曰可见之行,随在致此良知,周无物而不过,是以推而行之为致,全属人为,终日与物作对,虽免牵己而从之乎?其视性体自然之觉,何啻千里!兄谓‘觉无未发,亦不可以寂言,求觉於未发之前,不免於动静之分,入於茫昧支离而不自觉’云云,疑於先师之言,又不类。师曰:‘良知是未发之中,寂然大公的本体,便自能发而中节,便自能感而遂通。感生於寂,和蕴於中,体用一原也。’磨镜种树之喻,历历可考,而谓之茫昧支离,则所未解。动静之分,亦原於《易》,《易》曰:‘静专动直,静翕动闢。’周子曰:‘静无而动有。’程子曰:‘动亦定,静亦定。’周、程深於《易》者,一曰‘主静’,一曰‘主定’。又曰:‘不专一,则不能直,遂不翕聚,则不能发散,是以广大生焉。广大之生,原於专翕,而直与闢,则专翕之发也,必如此而后可以言潜龙之学’。愚夫愚妇之知,未动於意欲之时,与圣人同,是也,则夫致知之功,要在於意欲之不动,非以周乎物而不过之为致也。‘镜悬於此,而物自照,则所照者广;若执镜随物以鉴其形,所照几何!’延平此喻,未为无见。致知如磨镜,格物如镜之照,谓格物无工夫者,以此。”
先生曰:“欲致其知,在於格物,若曰‘当先养性’,良知即是性体自然之觉,又孰从而先之耶?《易》言着之神,卦之知,神知即是良知。良知者,心之灵也。洗心退藏於密,只是良知洁洁净净,无一尘之累,不论有事无事,常是湛然的,常是肃然的,是谓斋戒以神明其德。神知,即是神明,非洗心藏密之后,方有神知之用也。 揩云:‘致知格物之功,当有所归。’良知即是神明之德,即是寂,复将何所归乎?格物者,大学到头,实下手处,故曰:‘致知在格物。’若曰‘格物无工夫’,则《大学》为赘词,师门为勦说,求之於心,实所未解。理一而已,性则理之凝聚,心则凝聚之主宰,意则主宰之发动,知则其明觉之体,而物则应感之用也。天下无性外之理,岂复有性外之物乎?公见吾人为格致之学者,认知识为良知,不能入微,致其自然之觉,终日在应上执泥,有象安排凑泊以求其是,故当苦口拈出虚寂话头,以救学者之弊,固非欲求异於师门也。然因此遂斩然谓格物无工夫,虽以不肖‘随在致此良知,周乎物而不过’之说,亦以为全属人为,终日与物作对,牵己而从之,恐亦不免於惩羹吹虀之过耳。寂是心之本体,不可以时言,时有动静,寂则无分於动静。濂溪曰:‘无欲故静’明道云:‘动亦定,静亦定。’先师云:‘定者心之本体。’动静所遇之时,静与定即寂也。良知如镜之明,格物如镜之照,镜之在匣、在台,可以言动静,镜体之明,无时不照,无分於在匣、在台也。故吾儒格物之功,无间於动静。故曰:‘必有事焉,是动静皆有事。广大之生,原於专翕,专翕即寂也。直与闢即是寂体之流行,非有二也。’自然之知,即是未发之中,后儒认纔知即是已发,而别求未发之时,故谓之茫昧支离,非以寂感为支离也。‘致知之功,在意欲之不动’,是矣。‘周乎物而不过’,是性体之流行,便以为意欲之动,恐亦求情之过也。” 双一江一 子曰:“仁是生理,亦是生气,理与气一也,但终当有别。告子曰:‘生之谓性。’亦是认气为性,而不知系於所养之善否。柳、湍水、食色之喻,亦以当下为具足;勿求於心,勿求於气之论,亦以不犯做手为妙悟。孟子曰:‘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是从学问上验消长,非以天地见成之息,冒认为己有而息之也。仁者与物同体,亦惟体仁者而后能与物同之。‘驭气摄灵,与定息以接天地之根’诸说,恐是养生家所祕,与吾儒之息未可强同,而要以求敛为主,则一而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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