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二 江右王门学案七(3)
如云:“近儒疑先生引进后学,颇不惓惓。”尝遍观一陽一明语意,并无是说。不知足下何从得之?夫一陽一明不语及白沙,亦犹白沙不语及薛敬轩,此在二先生自知之,而吾辈未臻其地,未可代为之说,又代为之争胜负,则凿矣。历观诸评中,似不免为白沙立赤帜,恐亦非白沙之心也。古人之学,皆求以复性,非欲以一习一 闻虚见立言相雄长,故必从自身磨练,虚心参究,由壮逮老,不知用多少功力,实有诸己,方敢自信以号於人,是之谓言行相顾而道可明。若周子则从无欲以入,明道则从识仁以入,既咸有得,而后出之。孟子亦在不动心以后,乃笔之书。白沙先生一坐碧玉楼二十年,久之有得,始主张致虚立本之学,一毫不徇於闻见,彼岂谩而云哉!一陽一明先生抱命世之才,挺致身之节,亦可以自树矣,然不肯已,亦其天性向道故也。过岳麓时,谒紫一陽一祠,赋诗景仰,岂有意於异同?及至龙场处困,动忍刮磨,已乃豁然悟道,原本不在外物,而在吾心,始与紫一陽一传註稍异。及居滁一陽一,多教学者静坐,要在存天理去人欲。
至虔台,始提致良知一体为训,其意以《大学》致知,乃致吾良知,非穷索诸物也。良知者,乃吾性灵之出於天也,有天然之条理焉,是即明德,即天理。盖其学三变,而教亦三变,则其平日良工心苦可从知矣,亦岂谩而云哉!不穀辈非私一陽一明也,亦尝平心较之矣。曾闻一陽一明居龙场时,历试诸艰,惟死生心未了,遂置石棺,卧以自练。既归遭谤,则以其语置诸《中庸》中和章,并观以克化之。今之学者,非不有美行也,其处困亨毁誉之间有是乎?不穀有一族祖赣归者,每归,语一陽一明事颇悉。今不暇细述,但言其童时赴塾学,见军门舆从至,咸奔避。军门即令吏呼无奔,教俱叉手旁立。有酒徒唱於市肆,则贷其扑,令从教读者一习一 歌诗,卒为善士。又有哑子叩之,则书字为训,亦令有省。今之学者,非不有美政也,其都尊位能勤,勤於童子,於市人,於哑子,有是乎?夜分方与诸士讲论,少入嘘吸间,即遣将出征,已行复出,气色如常,坐者不知其发兵也。方督征濠也,日坐中堂,开门延士友讲学,无异平时。
有言伍公焚鬚小却,暂如侧席,遣牌取伍首,座中惴惴,而先生略不见颜色。后闻濠就擒,询实给赏,还坐,徐曰:“闻濠已擒,当不伪。第伤死者多耳。”已而武皇遣威武大将军牌追取濠,先生不肯出迎,且曰:“此父母乱命,忍从臾乎?”其后一江一 彬等谗以大逆,事叵测,先生特为老亲加念,其他迄不动心。
异时又与张忠辈争席,卒不为屈,未尝一动气。临终,家人问后事,不答。门人周积问遗言,微哂曰:“此心光明,亦复何言!”今之学者,平居非不侃侃,其临艰大之境,处非常之变,能不动心有是乎?若非真能致其良知,而有万物一体之实者,未易臻也。先师罗文恭至晚年,始歎服先生虽未圣,而其学圣学也。然则一陽一明不为充实光辉之大贤矣乎?独当时桂文襄以私憾谤之,又有以紫一陽一异同,且不袭后儒硬格,故致多口,迄无证据,识者冤之。昔在大舜尚有臣父之讥,伊尹亦有要君之诮,李大伯诋孟子之欲为佐命,大圣贤则有大谤议,盖自古已然矣。足下岂亦缘是遂诋之耶?抑未以身体而参究之故耶?夫吾一党一 虚心求道,则虽一畸士,未忍以无影相加,而况於大贤乎?恐明眼者不议一陽一明,而反议议者也。《编》中云:“良知醒而荡。”夫醒则无荡,荡则非醒,谓醒而荡,恐未见良知真面目也。又诋其“张皇一体”,吾人分也,观今学者,只见尔我藩篱,一语不合,辄起戈矛,几曾有真见一体,而肯张皇示人者哉!斯语宁无亦自左耶?虽然,足下令之高明者也,昔不喜心学,今表章之,安知异日不并契一陽一明,将如文恭之晚年笃信耶?近百年内,海内得此学表,表裨於世者不鲜,屡当权奸,亦惟知此学者能自屹立,今居然可数矣。其间虽有静言庸违者,此在孔门程门亦有之,於斯学何贬焉!不穀辱公提携斯道如畴昔,小有过误,相咎不言。今关学术不小,曷忍默默?固知希圣者舍己从人,又安知不如往昔不假言而自易耶?且知足下必从事致虚立本,是日新得,仍冀指示,益隆久要,岂谓唐突耶!
前论《白沙文编》,嚽答想未达,复承《石经大学》刻本之寄。读刻后《考辨》诸篇,知足下论议勤矣。缔观之,嘻其甚矣。仆本欲忘言,犹不忍於坐视,聊复言其概。夫《考辨》诸作,类以经语剪缀,顿挫鼓舞,见於笔端。其大略曰“修身为本,格物为知本”,曰“崇礼”,曰“谨独”,若亦可以不畔矣。及竟其终篇,绎其旨归,则与孔子、孟子之学,一何其霄渊相绝也。夫《大学》修身为本,格物为知本,足下虽能言之,然止求之动作威仪之间,则皆末焉而已矣。夫修身者,非脩其血肉之躯,亦非血肉能自修也。故正心、诚意、致知,乃所以修动作威仪之身,而立家国天下之本也。格物者,正在於知此本而不泛求於末也。今足下必欲截去正心诚意致知以言修身,抹摋定静安虑而饬末节,则是以血肉修血肉,而卒何以为之修哉?譬之瞽者,以暮夜行於岐路,鲜有不颠蹶而迷谬者。是足下未始在修身,亦未始知本也。孟氏所谓“行之不着,一习一 矣不察,终身由之而不知道者”,正谓此耳。将谓足下真能从事《大学》可乎?礼也者,虽修身之事,然礼有本有文,此合内外之道,盖孔子言之也。
今足下言礼,乃专在於动作威仪之间,凡涉威仪,则谆切而不已,一及心性,则裁削而不录,独详其文,而重违其本,乃不知无本不可以成文。姑不它言,即孔子论孝曰:“不敬何以别乎?”曰“色难”。岂非有吾心之敬,而后有能养之文,不敬则近兽畜;有吾心之爱,而后有愉婉之文,不爱则为貌敬。若足下所言,似但取於兽畜貌敬,而不顾中心敬爱何如也。此可为孝,亦可为礼乎?
《易系》言“美在其中,而后能畅於四肢”,孟氏言“所性根心,而后能睟面盎背。”今足下但知详於威仪,而不知威仪从出者由“美在其中”,“所性根心”也。《大学》言“恂栗威仪”,盖由恂栗而后有威仪,威仪岂可以声音笑貌为哉?足下又曰:“言语必信,容貌必庄,论必准诸古者,不论所得浅深,而皆谓之诚。”若是则后世之不侵然诺,与夫色庄象恭之徒,皆可为诚矣。又如王莽,厚履高冠,色厉言方,恭俭下士,曲有礼意。及其居位,一令一政,皆准诸《虞典》、《周礼》。据其文,未可谓非古也,其如心之不古何哉!此亦可谓诚耶?况今昔之语心学者,以仆所事所与,言语曷尝不信?容貌曷尝不庄,动止曷尝不准诸古?且见其中美外畅,根心生色,优优乎有道气象,曷尝不可畏可象?而足下必欲以无礼坐诬之,仆诚不知足下之所谓礼也。
《记》曰:“君子撙节退让以明礼。”《传》曰:“让者礼之实。”今岂以攘臂作色,诋诃它人者,遂为礼耶?慎独者,慎其独知,朱子固言之矣。惟出於独知,始有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之严,始有莫见乎隐、莫显乎微之几,夫是以不得不慎也。今足下必以独处训之,吾恐独处之时,虽或能禁伏粗迹,然此中之憧憧朋从,且有健於诅盟,惨於剑鋩者矣。足下又不知何以用其功也?盖足下惟恐其近於心,不知慎之字义,从心从真,非心则又谁独而谁慎耶?足下又言“圣人讳言心”,甚哉!始言之敢也。夫尧、舜始言“道心”,此不暇论;至伊尹言“一哉王心”,周公言“殚厥心”,《书》又曰“虽收放心,闲之维艰”,曰“乃心罔不在王室”,曰,不二心之臣”,孔子则明指曰“心之精神是谓圣。”此皆非圣人之言乎?夫圣人语心若是详也,足下独谓之讳言,是固谓有稽乎?无稽乎?於圣言为侮乎?非侮乎?且曾、孟语心,亦不暇论;即《论语》一书,其言悦乐,言主忠信,言仁,言敬恕,言内省不疚,言忠信笃敬,参前倚衡,畴非心乎?圣人之语心,恐非足下一手能尽掩也。
又谓“圣人不语心,不得已言思”。思果非心乎?此犹知人之数二五,而不知二五即十也。约礼之约,本对博而言,乃不谓之要约,而谓之“约束”;先立其大,本对小体而言,乃不谓之立心,而谓之“强立”。则欲必异於孔、孟也。是皆有稽乎?无稽乎?於圣人为侮乎?非侮乎?又以“求放心立其大,见大心泰,内重外轻,皆非下学者事”。
天下学子,十五入大学,凡皆责之以明德亲民正心诚意致知之事,宁有既登仕籍,临民久矣,而犹谓不当求放心立大者,圣门有是训乎?且今不教学者以见大重内,则当教之以见小重外可乎?此皆仆未之前闻也。窃详足下着书旨归,专在尊称韩愈,闯予诸儒之上,故首序中屡屡见之。夫韩之文词气节,及其功在潮,非不伟也。至其言道,以为孟轲、杨雄之道,又以臧孙长与孟子并称。及登华嶽,则震悼呼号,若婴儿状,淹潮一陽一则疏请封禅,甘为相如。良由未有心性存养之功,故致然耳。安得谓之知道?贾逵以献颂为郎,附会图谶,遂致贵显;徐榦为魏曹氏宾客,名在七子之列。二子尤不可以言道。足下悦其外,便其文,以为是亦足儒矣。则其视存养自得,掘井及泉者,宁不迂而笑之,且拒之矣?乃不知饰土偶猎马捶者,正中足下之说,足下亦何乐以是导天下而祸之也?且夫古今学者,不出於心性,而独逞其意见,如荀卿好言礼,乃非及子思、孟子,诋子张、子夏为饮食贱儒,况其他乎?近时舒梓溪,贤士也,亦疑白沙之学,将为王莽,为冯道。
以今观之,白沙果可以是疑乎?皆意见过也。闻足下近上当路书,极訾一陽一明,加以丑诋。又诋先师罗文恭,以为杂於新学。是皆可忍乎?仆不能不自疚心,以曩日一精一诚,不足回足下之左辕故也。虽然,犹幸人心之良知,虽万世不可殄灭,子思、孟子之道终不以荀氏贬。至白沙、一陽一明,乃蒙天子昭察,如日月之明,岂非天定终能胜人也哉!矧天下学者,其日见之行存养自得者不鲜。而在足下,既负高明,自不当操戈以阻善,自当虚己求相益为当也。仆不难於默然,心实不忍,一恃畴昔之谊,一恐真阻天下之善,故不辞多言,亦是既厥心尔。程子有言:“若不能存养,终是说话。”今望足下姑自养,积而后章,审而后发,有言逆心,必求诸道。仆自是言不再。(以上《与唐仁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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