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十二 蕺山学案(10)
或有言“学问之功,在慎所一习一 者。”予曰:“何谓也?”曰:“人生而有一习一 矣。一语言焉一习一 ,一嗜欲焉一习一 ,一起居焉一习一 ,一酬酢焉一习一 。有一习一 境,因有一习一 闻;有一习一 闻,因有一习一 见;有一习一 见,因有一习一 心;有一习一 心,因有一习一 性。故曰‘少成若性’,并其性而为一习一 焉。一习一 可不慎乎?一习一 於善则善,一习一 於恶则恶,犹生长於齐、楚,不能不齐、楚也。一习一 可不慎乎?”曰:“审如是,又谁为专一习一 之权者而慎之?”其人不能答。予曰:“在复性,不在慎一习一 。”或曰:“何谓也?”予乃告之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浑然至善者也;感于物而动,乃迁于一习一 焉,一习一 於善则善,一习一 於恶则恶,斯日远於性矣。无论一习一 于恶者,非性;即一习一 善者,亦岂性善之善乎?故曰‘性相近也,一习一 相远也’,盖教人尊性也。然学以复性也,如之何曰‘性不假复也?’复性者,复其权而已矣。请即以一习一 证,一习一 本善则善,未有不知其为善者;一习一 於恶则恶,未有不知其为恶者。此知善而知恶者谁乎?此性权也。既已知其为恶矣,且得不去恶乎?知其为善而为之,为之也必尽,则亦无善可一习一 矣。无善可一习一 ,反之吾性之初,本无善可一习一 也。知其为恶而去之,去之也必尽,则亦无恶可一习一 矣。无恶可一习一 ,反之吾性之初,本无恶可一习一 也。此之谓浑然至善,依然人生之初,而复性之能事毕矣。”“然则一习一 亦可废乎?”曰:“何可废也!为之语言以一习一 之,则知其语言以慎之;为之嗜欲以一习一 之,则知其嗜欲以慎之;为之起居以一习一 之,则知其起居以慎之;为之酬酢以一习一 之,则知其酬酢以慎之。如是则即一习一 即性矣。凡境即是性境,凡闻即是性闻,凡见即是性见。无心非性,无性非一习一 。大抵不离独知者近是。知之为言也,独而无偶,先天下而立定一尊,而后起者禀焉,是之为性权。”或者恍然而解曰:“吾乃知慎一习一 之功,其在必慎其独乎?”首肯之而去。(《一习一 说》。《第一义》至此九篇,乃一时所作。)自圣学不明,学者每从形器起见,看得一身生死事极大。将天地万物都置之膜外,此心生生之机,早已断灭种一子了。故其工夫颛究到无生一路,只留个觉性不坏,再做后来人,依旧只是贪生怕死而已。吾儒之学,直从天地万物一体处,看出大身子。天地万物之始,即吾之始,天地万物之终,即吾之终。终终始始,无有穷尽,只此是生死之说。原来生死只是寻常事。程伯子曰:“人将此身放在天地间,大小一例看也。于此有知,方是穷理、尽性、至命之学。藉令区区执百年以内之生死而知之,则知生之尽,只是知个贪生之生;知死之尽,只是知个怕性死之死而已。然则百年生死,不必知乎?”曰:“奚而不知也?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是也。如何是闻道?其要只在破除生死心。此正不必远求百年,即一念之间,一起一灭,无非生死心造孽。既无起灭,自无生死。”又曰:“尽语默之道,则可以尽去就之道;尽去就之道,则可以尽生死之道。生死非大,语默去就非小,学者时时有生死关头难过,从此理会透天地万物,便是这?,方是耳道。”(《生死说》)独之外,别无本体;慎独之外,别无工夫。此所以为中庸之道也。乃虞廷言心,则曰“人”,曰“道”,而《中庸》直指“率性之道”,无乃混人道而一之乎?此言心言性之别也。虞廷言心,非分言之则不一精一,不一精一无以为至一之地;《中庸》言性,性一而已,何岐之有?然性是一,则心不得独二。夫天命之所在,即人心之所在,人心之所在,即道心之所在,此虞廷未发之旨也。或曰有“气质之性”,有“义理之性”,则性亦有二与?为之说者,本之人心道心而误焉者也。(《天命章说》)
程子曰:“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二之则不是。”若既有气质之性,又有义理之性,将使学者任气质而遗义理,则“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之说信矣!又或遗气质而求义理,则“无善无不善”之说信矣!又或衡气质义理而并重,则“有性善有性不善”之说信矣!三者之说信,而性善之旨复晦,此孟氏之所忧也。
须知性只是气质之性,而义理者气质之本然,乃所以为性也。性只是人心,而道者人之所当然,乃所以为心也。人心道心,只是一心,气质义理,只是一性。识得心一性一,则工夫亦可一。静存之外,更无动察;主敬之外,更无穷理。其究也,工夫与本体亦一,此慎独之说也。而后之解者,往往失之。
昔周元公着《太极图说》,实本之《中庸》,至“主静立人极”一语,尤为“慎独”二字传神。其后龟山门下一派,罗、李二先生相传口诀,专教人看喜怒哀乐未发时作何气象。朱子亲授业于延平,固尝闻此。(《天命章说》)
而程子则以静字稍偏,不若专主于敬;又以敬字未尽,益之以穷理之说,又曰“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朱子从而信之,所学为之少变。遂以之解《大》、《中》,谓慎独之外,另有穷理工夫,以合于格致诚正之说。仍以慎独为动,属省察边事,前此另有一项静存工夫。近日一陽一明先生始目之为支离,专提“致良知”三字为教法,而曰“良知只是独之时”,又曰“惟一精一是惟一工夫,博闻是约礼工夫,致知是诚意工夫,明善是诚身工夫”,可谓心学独窥一源。至他日答门人“慎独是致知工夫,而以中为本体,无可着力,”此却疑是权教。天下未有大本之不立,而可徒事乎道生者。工夫用到无可着力处,方是真工夫,故曰:“勿忘勿助,未尝致纤毫之力。”此非真用力于独体者,固不足以知之也。大抵诸儒之见,或同或异,多系转相偏矫,因病立方,尽是权教。至于反身力践之间,未尝不同归一路,不谬于慎独之旨。后之学者,无从向语言文字生葛藤。但反求之吾心,果何处是根本一着?从此得手,方窥进步,有欲罢不能者。学不知本,即动言本体,终无着落。学者但知即物穷理为支离,而不知同一心耳,舍渊渊静深之地,而从事思虑纷起之后,泛应曲当之间,正是寻枝摘叶之大者,其为支离之病,亦一而已。将恃此为学,又何成乎?又何成乎?(《天命章说》)天命流行,物与无妄,人得之以为心。是谓本心。人心无一妄而已。忽焉有妄,希乎微乎?其不得而端倪乎?是谓微过,独知主之;有微过,是以有隐过,七情主之;有隐过,是以有显过,九容主之;有显过,是以有大过,五伦主之;有大过,是以有丛过,百行主之。总之妄也。譬之木自本而根、而干、而标,水自源而后及于流,盈科而至於放海,故曰:“涓涓不息,将成一江一 河;绵绵不绝,将寻斧柯。”是以君子贵防之早也。其惟慎独乎?慎独则时时知改。俄而授之隐过矣,当念过,便从当念改;又授之显过矣,当身过,便从当身改;又授之大过矣,当境过,当境改;又授之丛过矣,随事过,随事改。改之则复於无过,可喜也;不改成过,且得无改乎?总之皆祛妄还真之学,而工夫次第如此。譬之擒贼者,擒之於室甚善,不於室而於堂,不於堂而於外门,於衢,於境上,必成擒而后已。子绝四;毋意,毋固,毋我。真能慎独者也。其次则“克伐怨欲不行焉尔。”宋人之言曰:“独行不愧影,独行不愧衾。”独而显矣;司马一温一 公则云;“某平生无甚过人处,但无一事不可对人言者。”庶几免於大过乎?若邢恕之一日三检点,则丛过对治法也。真能慎独者,无之非独,即邢恕学问,孔子亦用得,故曰“不为酒困。”不然自原宪而下,总是个闲居小人,为不善而已。善学者须学孔子之学,只於意根上止截一下,便千了百当。若到必固我,已渐成决裂,幸於我处止截得,犹不失为颜子,克己过,此无可商量矣。落一格,粗一格,工夫转愈难一格,故曰:“可为难矣。”学者须是学孔子之学。
人之言曰:“有心为恶,无心为过。”则过容有不及知者,因有不及改,是大不然。夫心不爱过者也,纔有一点过,便属碍膺之物,必一决之而后快。故人未有有过而不自知者,只不肯自认为知尔。然则过又安从生?曰只不肯自认为知处,其受蔽处良多,以此造过遂多,仍做过不知而已。孟子言:“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可见人心只是一一团一 灵明,而不能不受暗於过。明处是心,暗处是过。明中有暗,暗中有明。明中之暗,即是过;暗中之明,即是改,手势如此亲切。但常人之心,忽明忽暗,展转出没,终不能还得明明之体,不归薄蚀何疑?君子则以暗中之明,用箇致曲工夫,渐次与它恢扩去,在《论语》则曰“讼过”,如两造当庭,抵死仇对,不至十分明白不已。纔明白,便无事。如一事有过,直勘到事前之心,果是如何?一念有过,直勘到念后之事,更当如何?如此反覆推勘,更无躲闪,虽一尘亦驻足不得,此所谓致曲工夫也。《大易》则言“补过”,谓此心一经缺陷,便立刻与之圆满那灵明尔。若只是小小补缀,头痛救头,脚痛救脚,败缺难掩,而弥缝日甚,谓之文过而已。虽然,人犹有有过而不自知者。“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子曰:“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然则学者虚心,逊志时务,察言观色,以辅所不逮,有不容缓者。(以上《改过说》)
一陽一明子言良知,最有功于后学,然只传孟子教法,于《大学》之说,终有未合。古本《序》曰:“《大学》之道,诚意而已矣;止至善之则,致良知而已矣。”宛转说来,颇伤气脉。至龙溪所传《天泉问答》,则曰:“无善无恶者心之体,有善有恶者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益增割裂矣。即所云良知,亦非究竟义也。知善知恶与知爱知敬相似,而实不同。知爱知敬,知在爱敬之中,知善知恶,知在善恶之外。知在爱敬中,更无不爱不敬者以参之,是以谓之良知。知在善恶外,第取分别见,谓之良知所发则可,而已落第二义矣。且所谓知善知恶,盖有善有恶而言者也。因有善有恶,而后知善知恶,是知为意一奴一也,良在何处?又反无善无恶而言者也。本无善无恶,而又知善知恶,是知为心祟也,良在何处?且《大学》所谓致知,亦只是致其知止之知,知止之知,即知先之知,知先之知,即知本之知。惟其知止知先知本也,则谓之良知,亦得知在止中,良因止见,故言知止,则不必更言良知。(《良知说》)
若曰以良知之知知止,又以良知之知知先而知本,岂不架屋叠之甚乎?且《大学》明言止於至善矣,则恶又从何处来?心意知物,总是至善中全副家当,而必事事以善恶两纠之。若曰去其恶而善乃至,姑为下根人设法,如此则又不当有无善无恶之说矣。有则一齐俱有,既以恶而疑善,无则一齐俱无,且将以善而疑恶,更从何处讨知善知恶之分晓?止因一陽一明将意字认坏,故不得不进而求良于知,仍将知字认粗,又不得不退而求一精一于心,种种矛盾,固已不待龙溪驳正,而知其非《大学》之本旨矣。《大学》开口言明德,因明起照,良知自不待言。而又曰“良知即至善”,“即未发之中”,亦既恍然有见于知之消息,惜转多此良字耳。然则良知何知乎?知爱知敬而已矣。知皆扩而充之,达之天下而已矣。格此之谓格物,诚此之谓诚意,正此之谓正心,举而措之谓之平天下。一陽一明曰:“致知焉尽之矣。”余亦曰:“致知尽之矣。”(《良知说》)
读易图说
图中有一点,变化无穷。子曰“《易》有太极”,周子曰:“无极而太极”,沦于无矣。解无极者曰“无形有理”,益滞于无无矣。今请为太极起废而表是图,其为象曰有,即未必周子之旨也,抑亦孔门之说欤?虽然滞于有矣,夫图其似之者也。佛氏亦有是图,然其中一点,仍作空解,意实不同。
天有四时,春夏为一陽一,秋冬为一陰一,中气行焉;地有四方,南北为经,东西为纬,中央建焉;人有四气,喜怒哀乐,中和出焉。其德则谓之仁义礼智信是也。是故元亨利贞,即春夏秋冬之表义,非元亨利贞生春夏秋冬也。左右前后,即东南西北之表义,非左右前后生东西南北也。仁义礼智,即喜怒哀乐之表义,非仁义礼智生喜怒哀乐也。又非仁义礼智为性,喜怒哀乐为情也;又非未发为性,已发为情也。”后儒之言曰:“理生气,性生情。”又曰:“心统性情。”其然,岂其然乎?
造化之理,新新故故,相推而不穷,如草木之荣枯,昆虫之启蛰,日月之晦明,四时之盛衰,气运之往来,陵谷之迁徙,莫不皆然。人囿于大化之中,与万物同体,自一日以往,自少而壮、而老、而死,无不变也。有之其惟积气、积一习一 乎?油人于,不可复出,此其不变者也。孰知去故滋远,反常滋甚矣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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