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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铁牛斗白条

宋江归心似箭,日夜兼程往家赶,这天半下午,赶到村头张社长酒店,进去歇歇脚。张社长说:“多日不见押司,今日归来是喜事,怎么愁容满面,闷闷不乐?”宋江说:“宋江不孝,老父病殁,未能在床前侍候。”张社长大笑,说:“令尊方才在我店里吃酒,走了只有半个时辰,你怎么说这话?”宋江说:“四弟书上写得分明,老父于今年正月初病殁,专等我奔丧。”张社长说:“哪有这事!”宋江弄不清怎么回事,坐到天黑,赶回家去。

庄客见了宋江,慌忙跪拜,宋江问:“太公呢?”庄客说:“太公每日望眼欲穿,盼押司归来,方才从张社长店里吃酒回来,现正歇息。”宋江扔了短棒,直奔后堂,见了宋清,大骂:“你这忤逆畜生,老父健在,为什么说他殁了?害得我差点儿寻死,哭了几个昏迷!”宋清正解释不清,宋太公走出来,说:“三郎,是我让四郎如此写的,你别怪他。我听说白虎山多强人,怕他们请你入伙,做了不忠不孝的人,恰逢石勇前来,我就让四郎写了那封书信。”

宋江忧喜掺半,拜了父亲。太公说:“今闻朝廷册立太子,大赦天下,所有大罪,俱减一等。你的事到了官,不过是充军流放。”宋江问:“朱仝、雷横来过吗?”宋清说:“他二人出差了,县上新添两个都头,是赵得、赵能兄弟。”爷儿仨正说着话,忽听庄外一片高叫:“不要走了宋江!”太公叫声苦,往墙上靠张梯子,向外一看,约有百十个公人围住庄院,火把之中,正是赵得、赵能。赵得叫太公交出宋江,若不然连太公一齐捉去见官。太公想抵赖,赵能却说有人见了宋江,到县里报告了。宋江让父亲下来,自己上了梯子,说:“二位,我的罪已减了,请进庄少叙三杯,天明我跟你们见官。”

赵得、赵能进了庄,宋太公置酒款待,又送些好看银子。二人也没为难宋江,次日天明,押解宋江到县衙。知县时文彬本来一心想开脱宋江,如今阎婆已死,张文远也不想再跟宋江做对头,加上宋江深得民心,全县不论士农工商、贩夫走卒,都为宋江鸣冤叫屈,宋太公又花钱上下打点了,时文彬就把罪状全改轻了。宋江被押到济州府,知府因大赦天下,把宋江判了脊杖二十,刺配江州。临行前,宋太公对宋江说:“江州是鱼米之乡,我花钱给你买来这个地方。但愿你早日刑满,返回故乡,父子共乐天伦。可此去正路过梁山泊,你千万不可入伙,当了不忠不孝的忤逆人。”宋江连连叩头,说:“仅遵父命。”二差人是张千、李万。宋清送二人些银两,让二人路上善待宋江。

走了一天,当晚落店住下。宋江买了酒肉请张千、李万吃了,说:“明日我们正从梁山泊路过,只怕山上好汉下山来夺我,惊吓了你们。我们明日可早些儿走,多绕几里路。”二公人连忙答应了。次日三人五更起来做饭,天未明就抄小路动身。走了三十来里,前面山坡转过一伙人来,领头的好汉正是赤发鬼刘唐,挥刀就要杀二公人。宋江忙拦住刘唐,说:“把刀给我,我杀他们。”刘唐递过刀,宋江却往自己脖子里抹去。刘唐一伙慌得前拦后抱,夺下刀来。刘唐问:“哥哥怎么反要自杀?”宋江说:“你们不是爱我,是害我。临行前老父一再叮嘱不要做不忠不孝之人,你们要杀公人,我不如自杀。”刘唐说:“我也不敢自作主张。请哥哥到前面见了吴学究与花知寨,再作商议。”

不多时,吴用与花荣飞马赶来,下马施了礼,吴用说:“我知兄长的用意,只不留在山寨便了。晁哥哥多日不见兄长,要跟兄长见一面,请到山寨少坐,便送你们登程。”宋江说:“宁可我死,不得害他二人。”

行了一程,来到湖岸边,早有船等在那里。一行人渡到金沙滩,用轿抬了宋江,直到断金亭,晁盖与众头领已迎下来,接到聚义厅。施礼落座,晁盖说:“自从贤弟救了我们,众弟兄每天思念大恩,无由得报。前不久又举荐众豪杰上山,使山寨更加壮大。”宋江说:“小弟本想上山探望兄长,不想碰到石勇下书,谎言老父病殁,骗我回家,虽然吃了官司,却免了死罪,发配江州。今日既见到哥哥,也了却了心愿,请哥哥再送我下山。”晁盖说:“请稍坐。”就传众头领都来拜见宋江,安排筵席,为宋江把盏。酒至数巡,宋江又要告辞。晁盖说:“给公人些银子,让他们走了,回去只说你被山寨抢走,官府也不会治他们罪。”宋江说:“这话休提。家中老父在堂,不曾孝敬一日,怎敢违背老父的教训?我要落了草,上逆天理,下违父训,不忠不孝,虽生不如死。哥哥若不放我下山,就把我杀了吧!”说罢,泪如雨下,拜倒在地。晁盖等忙搀起他来,说:“请住一日,明天送你下山。”

吃了一天酒,次日宋江要下山。吴用说:“我有个生死之交,现在是江州牢里两院押牢节级,名叫戴宗。因他有道术,一日能行八百里,人称神行太保。兄长到江州,可持我的书信跟他结识。”众头领苦留不住,设筵饯行,送一包金银给宋江,又送二公人二十两银子。吴用与花荣送宋江渡过对岸,又送了二十里,方才作别。

三人走了半个来月,见前面有一座山岭。二公人说:“过了这揭阳岭,就是浔阳江,过了江就是江州。”宋江说:“我们赶过岭去,寻个住处。”三人翻过岭,见岭脚下有个酒店。宋江三人正走得饥渴,进店坐下,后面屋里走出一个大汉,宋江说:“切二斤熟牛肉,打一角酒来。”大汉说:“我们这里风俗,要先钱后饭。”宋江打开包袱取银子,大汉眼都看直了,接过银子,切来牛肉,送来酒。三人刚吃一碗,二公人就栽倒了。宋江想去搀扶,也头晕眼花,一头栽倒。大汉暗自高兴,几天没生意,今天送来个肥的,便将三人先后拖入后面剥皮亭,把包袱收了,就到门前等伙计回来开剥。

这时,岭下有三个人奔来。大汉问:“大哥,哪里去?”领头的汉子说:“我们来接一个人,等了几天,也没等到,别是路上耽搁了。”大汉问:“等什么人?”汉子说:“等山东及时雨宋公明。”大汉说:“是不是郓城县的宋江?”汉子说:“正是。我听说他吃了官司,发配江州,必从这里路过,等了四五天,也没见一个囚徒过来。”大汉说:“不瞒哥哥,今天我倒拿住两个公人和一个囚徒。”汉子慌忙说:“快领我看看。”大汉领三人来到后院,汉子看了,却又不认识,就让大汉取出公文一看,惊叫道:“真是鬼使神差让我来到这里,差点儿误了我哥哥性命!”

大汉慌忙用解药救醒宋江,四人跪倒就拜,宋江问:“四位是谁?我不是做梦吧?”汉子说:“我叫李俊,专在扬子江中撑船为生,人称混江龙。这卖酒的专在此做私商,叫催命判官李立。这二人是亲兄弟,贩卖私盐为生,水性极好,一个叫出洞蛟童威,一个叫翻江蜃童猛。”宋江问明方知到阎罗殿转了一遭,也暗自庆幸。李立说:“把那两个公人做了,哥哥也不需去受苦。”宋江说:“梁山泊留我都留不住,我怎肯连累家中老父?”李俊说:“哥哥是义士,怎肯胡行?你快救起公人。”李立把公人扛出来,用解药救醒。

当晚李立置酒款待众人,留下过了一夜。第二天,李俊、童威、童猛把宋江三人领到李俊家,四人结拜了,留宋江住了几天。临行,李俊又送公人些银两。

三人走了半天,半下午时来到一个镇上,见一群人看卖膏药的使枪棒,三人也挤进人群观看。那人使了一阵,宋江喝彩:“使得好!”那人拿过一个盘子,请看客赏些钱,却空转了一圈,没一个给钱的。那人又转了一圈,仍没讨到一个钱。宋江取出五两银子,说:“我是个犯人,没多少钱,这点银子,略表薄意。”那人接过银子,叹息道:“这么有名的揭阳镇,倒没一个人抬举咱,难得这位恩官,本身吃了官司,倒赏咱五两银子,却胜似五十两。恩官请报高姓大名?”宋江说:“这值什么?”正说话,人丛中冲出一条大汉,喝骂:“哪儿来的囚徒,敢来灭俺揭阳镇的威风?”挥拳就打宋江。宋江闪身躲过,说:“我又没用你的钱,碍着你什么事?”大汉说:“我已吩咐不许给他钱,偏偏你来多事!”说着又是一拳。使枪棒的那人一步冲上来,一手揪住大汉头巾,一手抓住大汉后腰,一跤摔翻。大汉刚要挣扎,被那人一脚踢翻,自知不敌,边逃边叫:“你两个不要跑!”

宋江问:“教头高姓大名?”那人说:“我是河南洛阳人氏,姓薛,名永,江湖上人称病大虫。恩官高姓大名?”宋江说:“我叫宋江,山东郓城人氏。”薛永倒地就拜。宋江把他搀起来,说:“少叙三杯如何?”薛永收拾起枪棒。四人来到一家酒店。店家却说:“小郎吩咐了,谁卖东西给你们吃,就打碎谁家的店。”连走几家,都是如此说。宋江说:“既然如此,我们只好走了,不然那家伙还会来闹事。”薛永说:“我这就去算店钱,过几天去江州找哥哥。”宋江又给他二十两银子,二人别了。

宋江三人一直找到天黑,没有一家酒店、客店敢留他们。三人又累又饿,只好出了镇子,顺大路前行。看看天色越来越黑,正在着慌,见远处透出灯光来。三人拐上小路,高一脚低一脚绕过一片林子,见是一座庄院。宋江前去叫门,向庄客说明前来投宿。庄客禀明太公,请三人到草堂坐下。太公命人摆下酒饭,请三人吃了,送到客房安歇。宋江出来小解,远远看见太公引几个庄客,提着灯笼四处巡视,不由暗叹,这位老人家不知操多少心。正想着,忽见一人奔进来,正是镇上闹事的大汉。太公问:“你又跟谁打架了?怎么这般模样?”大汉说:“被一个卖膏药的和一个配军打了。我哥哥呢?”太公呵斥:“你们不听我的话,终日惹是生非,回去睡觉,积些阴德!”大汉说:“不出这口气,我不甘休!我非把他们捆起来扔进江里不可!”太公苦劝不下,大汉自去找哥哥。宋江暗暗叫苦,太公善良,不会告诉那家伙,但庄客怎敢不说?慌忙回屋,叫起解差。二公人慌了神,忙给宋江开了枷,三人挖开后墙,逃之夭夭。逃不多远,忽听呼哨声响,扭头看时,一串火把追过来。三人慌不择路。跑了一阵,却见白茫茫大江拦住去路。宋江连声长叹,如此命苦,倒不如留在梁山泊。

三人正走投无路,却见芦苇丛中摇出一只小船来。宋江忙叫:“艄公,快来救我们,多给船钱。”艄公问:“你们是什么人?半夜三更来到这里?”宋江说:“有强人追赶我们。”艄公把船拢岸,三人上了船,艄公摇橹,小船直奔江心。

岸上人赶来,为首两条大汉,各拿一把朴刀,后跟二十余人。二人大喊,让艄公把船拢岸,要捉那囚徒。艄公却说:“这是我的衣食父母,怎肯给你?”宋江正暗自高兴,艄公忽从舱板下抽出一把铜刀,喝道:“你三个想吃板刀面,还是吃馄饨?”宋江大惊,问:“你想怎样?”艄公说:“想吃板刀面,老爷一刀一个,把你们剁下水去。想吃馄饨,你们乖乖地脱guang衣裳,跳下江去。”宋江哀求:“放过我们性命,银子都给你。”艄公说:“老爷是有名的狗脸张爷爷,既要钱,又要命,快给老爷跳下去!”这时,一条大船摇来。一个大汉手持钢叉,站在船头,喝问:“前面是谁?敢在江里行事?”艄公说:“原来是李大哥。”大汉说:“船上是什么货?有油水吗?”艄公说:“穆家兄弟赶着一个配军与两个公人,来到船上。”大汉惊叫:“莫不是我宋公明哥哥?”宋江听声音耳熟,忙叫:“快来救宋江!”大汉叫:“真是我哥哥!”忙摇拢船,宋江看时,却是混江龙李俊,摇船的是童威、童猛二人。艄公问:“这黑矮子就是山东及时雨?”李俊说:“不是他是谁。”艄公说:“我的爷,你咋不早说?差点儿害了哥哥性命。”宋江问:“好汉高姓大名?”李俊说:“他叫船伙儿张横,专在江里干这稳善的生意。”张横打火点灯,认清宋江,倒身就拜,说:“哥哥,饶恕小弟的罪过。”李俊把船向岸边摇去。宋江惊恐地说:“使不得,他们正要捉我。”李俊说:“那是穆家哥儿俩,我叫他来拜哥哥。”船拢了岸,穆家兄弟迎上来,问:“你们怎么认识他?”李俊大笑,说:“你们知道他是谁?他就是我跟你们每天念叨的山东及时雨宋公明哥哥。”二人扔了朴刀,跪地拜下来,说:“方才冒犯哥哥,望请恕罪。”宋江扶起二人,问:“二位壮士大名?”李俊说:“他们一个叫没遮拦穆弘,一个叫小遮拦穆春。我们这里有三霸。揭阳岭上,是我和李立一霸;揭阳镇上,是他弟兄一霸;浔阳江里,是张横、张顺弟兄一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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