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苦钻差黑夜谒黄堂① 悲镌级蓝呢糊绿轿 (2)
但是他选的那个缺,现在有人署事,到任未及三月。这署事的人也弄了甚么大帽子的信,好容易署了这个缺。上司看了写信人面上,总要叫他署满一年,不便半 路上撤他回来。好在姓钱的是实缺,就是闲空一年半载也不打紧:上司存了这个意见,所以竟不挂牌叫他赴任。却不想这位钱太爷只巴巴的一心想到任,叫他空闲在 省城,他却受不的了。一天到晚,不是钻门子,就是找朋友,东也打听,西也打听,高的仰攀不上,只要府、厅班子里,有能在上司面前说得动话的,他便极力巴 结,天天穿着衣帽到公馆里去请安。后来就有人告诉他:现在支应局①兼营务处的候补府黄大人,是护院的天字第一号的红人。凡百事情托了他,到护院面前,说一 是一,说二是二。新近赈捐案内,又蒙山西抚院保举了“免补②”,部文虽未回来,即日就要过班,便是一位道台③了。向来司、道一体,便与藩、臬两司同起同 坐。所以他现在虽然还是知府,除掉护院之外,藩、臬却都不在他眼里,有些事情竟要硬驳回去。藩、臬为他是护院的红人,而且即日就要过班,所以凡事也都让他 三分。
①支应局:官署名,主管军饷。
②免补:候补官员免除经过本职的补缺阶段,跳了一级。
③道台:省以下、府以上的官员,也叫观察。
闲话休题。且说钱典史听见这条门路,便一心一意的想去钻。究竟他办事精细,未曾禀见黄大人,先托人介绍,认得了黄大人的门口同他门口,一个叫戴升的先 要好起来,拜把子,送东西,如兄若弟,叫的应天响,慢慢的才把“省里闲不起,想求大人提拔提拔”的意思说了出来。戴升道:“老弟,你为什么不早说?这一点 点事情,做哥哥的还可以帮你一把力。”钱典史听了,喜的嘴都合不拢来,忙说:“既然如此,我明天一早就来禀见。”戴升道:“你别忙。早来无用,早晨找他的 人多,那里有工夫见你,要来,明儿晚上来。”
钱典史忙说:“领都。倘能蒙老哥吹嘘,大人栽培,赏派个把差使,免得妻儿老小捱饿,便是老哥莫大之恩。”说完之后,
便即起身告辞。戴升说:“自家兄弟,说那里的话。明晚再会罢,我也不送你了。”钱典史去后,齐巧上头有事来叫戴升进去,问了两句话。只因黄知府今日为 了支应局一个收支委员亏空了几百两银子,被他查了出来,马上撤掉差使,听候详参。心想,这些候补小班子时头,一个个都是穷光蛋,靠得住的实在没有。便与戴 升谈及此事。也是钱典史运气来了,戴升便保举他,说:“现在有个新选上饶县典史钱某人,”如何精明,如何谙练,“而且曾任实缺,现在又从部里选了出来,因 为有人署事,暂缓赴任。如若委了这种有缺的人,他一定尽心报效,再不会出岔子的。”黄知府道:“我没有瞧见过这个人。”戴升道:“他可常常来禀见。小的为 着老爷事忙,那里有工夫见他,所以从没有上来回。”黄知府道:“既然如此,叫他明天夜里来见我。”戴升答应了几个“是”,又站了一会子,才退了出去。
到了第二天,钱典史那里等到天黑,太阳还大高的,他穿了花衣补服①跑了去。只见公馆外头平放着两乘轿子,他便趔趔趄趄,走到戴升屋里,请安坐下。戴升 把昨儿夜间替他吹嘘的话告诉了他,还说“支应局出了一个收支差使,上头一定要委别人,已经有了主了,是我硬替你老弟抗下来的。停刻见了面就有喜信的。”钱 典史又是感激,又是欢喜,忙问:“大人几时回来的?”戴升道:“早晨七点钟上院,九点下来;接着会审了一桩甚么案子,赶十二点钟到局里吃过饭,又看公事, 才回来抽不上三袋烟,又是甚么局里的委员来禀见,现在正在那里会客咧。你且在这屋里吃饭,等他老人家送过客,过了瘾,再上去不迟。”钱典史无奈,只得暂且 坐着等候。停了一会子,只听得里头喊“送客”,见两个委员前头走,黄知府后面跟着送。走到二门口,那两个委员就站住了脚,黄知府照他们呵呵腰,就自己先进 去了。两个委员各自上轿回去不题。
①花衣补服:花衣,即莽袍,官服;补服,穿在莽袍外面的外套。
这里黄知府踱进二门,便问管家:“轿子店里催过没有?”有个管家便回:“已经打发了三次人去催去了。”黄知府道:“今儿在院上,护院还提起,说部文这 两天里头一定可到。轿子做不来,坐了甚么上院呢?真正这些王八蛋!我不说,你们再不去催的。”众管家碰了钉子,一声也不敢言语,一个个鸦雀无声,垂手侍 立。黄知府说完了话,也踱了进去。等到上灯之后,钱典史在戴升屋里吃过了夜饭,然后戴升拿着手本进去替他回过,又出来领他到大厅西面一间小花厅里坐下。此 时钱典史恭而且敬,一个人坐在那里,静悄悄的,足足等了半个钟头才听见靴子响。还没进花厅门,又咳嗽了一声。随见小跟班的,将花厅门帘打起,便是大人走了 进来:家常便服;一个胖胀面孔,吃烟吃的满脸发青,一嘴的浓黑胡子,两只眼睛直往上瞧。钱典史连忙跪倒,同拜材头的一样,叩了三个头,起来请了一个安,跟 手又请安,从袖筒管里取出履历呈上。黄大人接在手中,一面让坐。钱典史只有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斜着脸儿听大人问话。黄知府把他的履历翻了一翻,随手搁 下,便问:“几时到的?”钱典史忙回:“上个月到的。”黄知府道:“上饶的缺很不坏?”钱典史道:“大人的栽培!但是一时还不得到任。”说到这里,黄知府 叫了一声“来”。只见小跟班的拿着水烟袋进来装烟。黄知府只管吃烟,并不答话。钱典史熬不过,便站起来又请了一个,说:“卑职母老家贫,虽说选了出来,藩 宪一时不挂牌,总求大人提拔提拔!”黄知府道:“求我的人实在多,总要再添几百个差使,才能够都应酬得到。”钱典史听了不敢言语。只见黄知府拿茶碗一端, 管家们喊了一声“送客”,他只好辞了出来。黄知府送到二门,也就进去了。
钱典史出来,仍旧走到戴升屋里,哭丧着面孔,在那里换衣服,一声也不言语。还是戴升着出他的苗头,就说:“老弟!官场里的事情,你也总算经过来的了, 那里有一见面就委你差使的?少不得多走两趟。不是说,有愚兄在里头,咱们兄弟自己的事,还有什么不替你上紧的。这算得什么,也值得放在心上,就马上不自在 起来。快别这样!”钱典史道:“做兄弟的并非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是一件,刚才我求他,他老人家的口气不大好,再来恐怕他不见。”戴升道:“你放心,有我 呢!你看他一天忙到夜,找他的人又多。我说句话你别气,像你老弟这样的班子,不是有人在里头招呼,如要见他一面,只怕等上三年见不着的尽多哩。”钱典史 道:“我晓得。不是你老哥在里头,兄弟那里够得上见他。有你老哥拍胸脯,兄弟还有甚么不放心的。你快别多心,以后全仗大力!”一面又替戴升请了一个安,然 后辞了出来,自回寓处。后来又去过几次,也有时见着,有时见不着。
忽然一天,钱典史正走进门房,戴升适从上头回事下来,笑嘻嘻的朝着钱典史道:“老弟,有件事情,你要怎样谢我?说了再告诉你。”钱典史一听话内有因, 心上一想,便道:“老哥,你别拿人开心,谁不知道戴二太爷一向是一清如水,谁见你受过人家的谢礼!这话也不像你说出来的。”旁边有戴升的一个伙计听了这 话,笑道:“真正钱太爷好口才!”戴升道:“真是真,假是假,不要说顽话。我们过这边来讲正经要紧。”钱典史便跟了戴升到套间里,两个人咕咕哝哝了半天, 也不知说些甚么,只听得临了一句是钱典史口音,说:“凡事先有了你老哥才有我兄弟,你我还分彼此吗。”说完出来,欢天喜地而去。究竟所说的那个收支差使派 他没有。后文再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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