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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叩辕门荡妇觅情郎 奉板舆①慈亲勖孝子 (2)


  汤升一直站在廊檐底下伺候着,看见老爷出来,亦就跟了出来,一走走进签押房,傅抚院坐着,汤升站着。傅抚院问汤升道:“那女人是几时来的?共总来过几 次?现在住在那里?他来是个甚么意思?”汤升回道:“这女人来了整整有五六天了,住在衙门西边一爿小客栈里。来的那一天,先叫人来找小的,小的没有去。第 二天晚上,他就同了孩子一齐跑了来。把门的没有叫他进来,送个信给小的。小的赶出去一看,那妇人倒也穿的干干净净,小孩子看上去有七八岁光景,倒生的肥头 大耳。”傅抚院道:“我不问你这个,问他到这里是个甚么意思?”汤升凑前一步,低声回道:“小的出去见了他,就问他来干甚么的。他说八年前就同老爷在京里 认识,后来有了肚子。没有养,老爷曾经有过话给他,说将来无论生男生女,连大人孩子都是老爷的。但是家里不便张扬,将来只好住在外头。后来十月临盆,果然 养了个儿子,就是现在带来的那个孩子了。”
  傅抚院道:“既然孩子是我养的,我又有过话,他为甚么一养之后不来找我,要到这七八年呢?”汤升道:“小的何尝不是如此说。况且这七八年老爷一直在京 里,又没有出门,为什么不来找呢?”傅抚院道:“是啊。他怎么说?”汤升道:“他说他还没有养,他娘就把他带到天津卫,孩子是在天津卫养的。养过孩子之 后,一直想守着老爷;老鸨不肯,一定要他做生意。顶到大前年才赎的身。因为手里没有钱,又在天津卫做了两年生意。今年二月上京,意思就想找老爷。不料老爷 已放了外任,他所以赶了来的。”傅抚院听了,皱皱眉头,又摇摇头,半晌不说话。歇了一回,自言自语道:“他在天津赎身,是那个化的钱?他怎么会知道我在这 里?”汤升道:“在窑子里做生意,怕少了冤桶①化钱。老爷是一省巡抚,能够瞒得了人吗?”傅抚院道:“你不要听他胡说。我也不认得这种人。你去吓吓他,如 果再来,我就要拿他发到首县里重办,立刻打他的递解。”汤升道:“这些话小的都说过了。他自从来过一次之后,以后天天晚上坐在二门外头,顶到关宅门才走。 头三天还讲情理,说他此来并不要老爷为难,只要老爷出去会他一面,给他一个下落,他就走的。而且不要老爷难为钱,他出去做做生意,自己还可以过得。他还说 这七八年没见老爷寄过一个钱,他亦过到如今了,儿子亦这们大了。大家有情义,何必叫老爷一时为难呢。但是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将来总得有个着落,不能不说 说明白。”
  ①冤桶:常受欺骗的人。
  傅抚院道:“越发胡说了!再怎么说,打他两个耳刮子。”汤升道:“小的亦是这怎么说,叫他把嘴里放干净些。那知他不服,就同小的拌嘴。到昨天晚上,越 发闹的凶,一定要进来。幸亏被把门的拦着,没有被他闯进宅门。齐巧丫头们出来有事情,看见这个样子,进去对姨太太说了。小的就晓得被他们瞧见不得,起先还 拦他们不要说,怕的是闹口舌是非。他们不听,今儿果然几乎闹出事来。”傅抚院说:“我家里的事情还闹不了,那里又跑出来这个女人。你叫人去同他说,叫他放 明白些,快些离开杭州,如果再在这里缠不清,将来送他到县里去,他可没有便宜的。”
  傅抚院把话说完,汤升虽然答应了几声“是”,却是站着不走。傅抚院问他:“还站在这里做甚么?”汤升回道:“老爷明鉴:那女人实在利害得很,说出来的 话,句句斩钉截铁。起先小的有些话不敢回老爷,现在却不能不回明一声,好商量想个法子对付他。”傅抚院道:“奇怪,你倒怕起他来了?”汤升道:“小的不是 怕他,怕的是这种女人。他既然泼出来赶到这里,他还顾甚么脸面。生怕被他张扬出去,外头的名声不好听。”傅抚院道:“送到县里去,打他的嘴巴,办他的递解 就是了。”汤升道:“不瞒老爷说:这结话小的都同他讲过了。他非但不怕,而且笑嘻嘻的说:‘你们不去替我回,你家老爷再不出来会我,我为他守了这许多年, 吃了多少苦,真正有冤没处伸,我可要到钱塘县里去告了。’”傅抚院道:“告那个?”汤升道:“小的也不晓得告的是那个。”傅抚院道:“等他告呢,我看钱塘 县有多大的胆量,敢收他的呈子!”汤升道:“小的亦是怎么想。后来他亦料到这一层,他说县里不准到府里,府里不准到道里,道里不准到司里。杭州打不赢官 司,索性赶到北京告御状。”
  傅抚院听了这话,气的胡子一根根笔直,连连说道:“好个泼辣的女人!……汤升,你可晓得老爷是讲理学的人,凡事有则有,无则无,从不作欺人之谈的。这 女人还是那年我们中国同西洋打仗,京里信息不好,家眷在里头住着不放心,一齐搬了回去,是国子监孙老爷高兴,约我出去吃过几回酒,就此认得了他。后来他有 了身孕,一定栽在我身上,说是我的。当初我想儿子的事,多一个好一个,因此就答应了下来。谁知后来我有事情出京,等到回去不上两个月,再去访访,已经找不 着了。当时我一直记挂他,不知所生的是男是女。倘若是个女儿呢,落在他们门头人家,将来长大之后,无非还做老本行,那如何使得呢。所以我今天听说是个男孩 子,我这条心已放了一大半,好歹由他去,不与我相干。不是我心狠,肯把儿子流落在外头,你瞧我家里闹的这个样子,以后有得是饥荒!况且这女人也不是个好惹 的。我如今多一事不如省一事,谢谢罢,我不敢请教了!”
  汤升道:“既然老爷不收留他,或者想个什么法子打发他走。不要被他天天上门,弄得外头名声不好听,里头姨太太晓得了,还要呕气。”傅抚院道:“你这人 好糊涂!你把他送到钱塘县去,叫陆大老爷安放他,不就结了吗。”汤升道:“一到首县,外头就一齐知道了。”傅抚院道:“陆某人不比别人,我的事情他一定出 力的。他这些本事狠大,等他去连骗带吓,再给上几个钱,还有大不了的事。”汤升道:“横竖是要给他钱他才肯走路。小的出去就同他讲,有了钱,他自然会走, 何必又要发县,多一周折呢?”傅抚院发急道:“你这个人好糊涂!钱虽是一样给他,你为什么定要老爷自己掏腰,你才高兴?”汤升至此,方才明白老爷的意思, 这笔钱是要首县替他出,他自己不肯掏腰的缘故,只得一声不响,退了下来。
  刚走到门房里,三小子来回道:“大爷,那个女人又来了。”汤升摇了一摇头,说道:“自己做的事却要别人出钱替他了,通天底上那有这样便宜事情!说不 得,吃了他的饭,只好苦着这副老脸去替他干,还有甚么说的!”一面自言自语,一面走出门房,到了宅门外头。那女人正在那里,一手拉着孩子,一手指着把门的 骂呢。那女人穿的是浅蓝竹布褂,底下扎着腿,外面加了一条元色裙子,头上戴着金簪子,金耳圈,却也梳的是圆头。瘦伶伶的脸,爆眼睛,长眉毛,一根鼻梁笔 直,不过有点翘嘴唇。虽然不施脂粉,皮肤倒也雪雪白。手上戴了一副绞丝银镯子,一对金莲,叫大不大,叫小不小,穿着印花布的红鞋。只因他来过几次都是晚 上,所以汤升未曾看得清楚,今番是白天,特地看了一个饱。至于他那个儿子,虽然肥头大耳,却甚聪明伶俐,叫他喊汤升大爷,他听说话,就喊他为大爷。这时候 因为女人要进来,把门的不准他进来,嘴里还不干不净的乱说,所以女人动了气,拿手指着他骂。齐巧被汤升看见,呵斥了把门的两句。因为白天在宅门外头,倘或 被人看见不雅,就让女人到门房里坐,叫三小子泡茶让女人喝,又叫买点心给孩子吃。张罗了半天,方才坐定。女人问道:“我的事情怎么样了?托了你汤大爷,料 想总替我回过的了?我也不想赖到这里,在这里多住一天,多一天浇裹①。说明白了,也好早些打发我们走。我不是那不开眼的人,银子元宝再多些都见过,只要他 会我一面,说掉两句,我立刻就走。不走不是人!他若是不会我,叫他写张字据给我也使得。他做大官大府的人,三妻四妾,不能保住他不讨。他给我一张字,将来 我也好留着做个凭据。”汤升道:“这些话都不用说了,倒是你有甚么过不去的事情,告诉我们,替你想个法子,打发你动身是正经。这些话都是白说的。”女人 道:“我不稀罕钱,我只要同他见一面,他一天不见我,我一天不走!”后来被汤升好骗歹骗,好说歹说,女人方才应允,笑着说道:“送我到钱塘县我是不怕的。 但是我既然同他要好,我为甚么一定要闹到钱塘县去,出他的坏名声呢。现在是你出来打圆场,我决不敲他的竹杠,只要他把从前七八年的用度算还不了我,另外再 找补我几吊银子,我也是个爽快人,说一句,是一句,无论穷到讨饭,也决计不来累他,汤大爷,你是明白人,你老爷不肯写凭据给我,却要我同他一刀两断,自己 评评良心,这一点子是不好再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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