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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整归装游子走长途 抵家门慈亲喜无恙 

  你道翻出些甚么来?原来第一个翻出来是个“母”字,第二个是“病”字;我见了这两个字已经急了,连忙再翻那第三个字时,禁不得又是一个“危”字。此时 只吓得我手足冰冷!忙忙的往下再翻,却是一个“速”字,底下还有一个字,料来是个“归”字、“回”字之类,也无心去再翻了。连忙怀了电报,出门骑了一匹 马,飞也似的跑到关上,见了继之,气也不曾喘定,话也说不出来,倒把继之吓了一跳。我在怀里掏出那电报来,递给继之道:“大哥,这会叫我怎样!”继之看了 道:“那么你赶紧回去走一趟罢。”我道:“今日就动身,也得要十来天才得到家,叫我怎么样呢!”继之道:“好兄弟,急呢,是怪不得你急,但是你急也没用。 今天下水船是断来不及了,明天动身罢。”我呆了半晌道:“昨天托大哥的家信,寄了么?”继之道:“没有呢,我因为一时没有便人,此刻还在家里书桌子抽屉 里。你令伯知道了没有呢?”我道:“没有。”继之道:“你进城去罢。到令伯处告诉过了,回去拿了那家信银子,仍旧赶出城来,行李铺盖也叫他们给你送出来。 今天晚上,你就在这里住了,明日等下水船到了,就在这里叫个划子划了去,岂不便当?”
  我听了不敢耽搁,一匹马飞跑进城,见了伯父,告诉了一切,又到房里去告诉了伯母。伯母叹道:“到底婶婶好福气,有了病,可以叫侄少爷回去;象我这个孤 鬼——”说到这里,便咽住了。憩了一憩道:“侄少爷回去,等婶婶好了,还请早点出来,我这里很盼个自己人呢。今天早起给侄少爷说的话,我见侄少爷没有甚么 推托,正自欢喜,谁知为了婶婶的事,又要回去。这是我的孤苦命!侄少爷,你这回再到南京,还不知道见得着我不呢!”我正要回答,伯父慢腾腾的说道:“这回 回去了,伏伺得你母亲好了,好歹在家里,安安分分的读书,用上两年功,等起了服,也好去小考。不然,就捐个监去下场。我这里等王俎香的利钱寄到了,就给你 寄回去。还出来鬼混些甚么!小孩子们,有甚么脾气不脾气的!前回你说甚么不欢喜作八股,我就很想教训你一顿,可见得你是个不安分、不就范围的野性子。我们 家的子侄,谁象你来!”我只得答应两个“是”字。伯母道:“侄少爷,你无论出来不出来,请你务必记着我。我虽然没有甚么好处给你,也是一场情义。”我方欲 回答,我伯父又问道:“你几时动身?”我道:“今日来不及了,打算明日就动身。”伯父道:“那么你早点去收拾罢。”
  我就辞了出来,回去取了银子。那家信用不着,就撕掉了。收拾过行李,交代底下人送到关上去。又到上房里,别过继之老太太与及继之夫人,不免也有些珍重 的话,不必细表。当下我又骑了马,走到大关,见过继之。继之道:“你此刻不要心急,不要在路上自己急出个病来!”我道:“但我所办的书启的事,叫哪个接办 呢?”继之道:“这个你尽放心,其实我抽个空儿,自己也可办了,何况还有人呢。你这番回去,老伯母好了,可就早点出来。这一向盘桓熟了,倒有点恋恋不舍 呢。”我就把伯父叫我在家读书的话,述了一遍。继之笑了一笑,并不说话。憩了一会,述农也来劝慰。
  当夜我晚饭也不能不咽,那心里不知乱的怎么个样子。一夜天翻来复去,何曾合得着眼!天还没亮就起来了,呆呆的坐到天明。走到签押房,继之也起来了,正 在那里写信呢。见了我道:“好早呀!”我道:“一夜不曾睡着,早就起来了。大哥为甚么也这么早?”继之道:“我也替你打算了一夜。你这回只剩了这一百两银 子,一路做盘缠回去,总要用了点。到了家,老伯母的病,又不知怎么样,一切医药之费,恐怕不够,我正在代你踌躇呢。”我道:“费心得很!这个只好等回去了 再说罢。”继之道:“这可不能。万一回去真是不够用,那可怎么样呢?我这里写着一封信,你带在身边。用不着最好,倘是要用钱时,你就拿这封信到我家里去。 我接我家母出来的时候,写了信托我一位同族家叔,号叫伯衡的,代我经管着一切租米。你把这信给了他,你要用多少,就向他取多少,不必客气。到你动身出来的 时候,带着给我汇五千银子出来。”我道:“万一我不出来呢?”继之道:“你怎么会不出来!你当真听令伯的话,要在家用功么?他何尝想你在家用功,他这话是 另外有个道理,你自己不懂,我们旁观的是很明白的。”说罢,写完了那封信,又打上一颗小小的图书,交给我。又取过一个纸包道:“这里面是三枝土术,一枝肉 桂,也是人家送我的,你也带在身边,恐怕老人家要用得着。”我一一领了,收拾起来。此时我感激多谢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不知怎样才好。一会梳洗过了,吃 了点心。继之道:“我们也不用客气了。此时江水浅,汉口的下水船开得早,恐怕也到得早,你先走罢。我昨夜已经交代留下一只巡船送你去的,情愿摇到那里,我 们等他。”于是指挥底下人,将行李搬到巡船上去。述农也过来送行。他同继之两人,同送我到巡船上面,还要送到洋船,我再三辞谢。继之道:“述农恐怕有事, 请先上岸罢。我送他一程,还要谈谈。”述农所说就别去了。继之一直送我到了下关。等了半天,下水洋船到了,停了轮,巡船摇过去。我上了洋船,安置好行李。 这洋船一会儿就要开的,继之匆匆别去。
  我经过一次,知道长江船上人是最杂的,这回偏又寻不出房舱,坐在散舱里面,守着行李,寸步不敢离开。幸得过了一夜,第二天上午早就到了上海了,由客栈 的伙伴,招呼我到洋泾浜谦益栈住下。这客栈是广东人开的,栈主人叫做胡乙庚,招呼甚好。我托他打听几时有船。他查了一查,说道:“要等三四天呢。”我越发 觉得心急如焚,然而也是没法的事,成日里犹如坐在针毡上一般,只得走到外面去散步消遣。
  却说这洋泾浜各家客栈,差不多都是开在沿河一带,只有这谦益栈是开在一个巷子里面。这巷子叫做嘉记衖。这嘉记衖,前面对着洋泾浜,后面通到五马路的。 我出得门时,便望后面踱去。刚转了个弯,忽见路旁站着一个年轻男子,手里抱着一个铺盖,地下还放着一个鞋篮。旁边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在那里哭。我不禁站 住了脚,见那男子只管恶狠狠的望着那妇人,一言不发。我忍不住,便问是甚么事。那男子道:“我是苏州航船上的人。这个老太婆来趁船,没有船钱。他说到上海 来寻他的儿子,寻着他儿子,就可以照付的了。我们船主人就趁了他来,叫我拿着行李,同去寻他儿子收船钱。谁知他一会又说在甚么自来水厂,一会又说在甚么高 昌庙南铁厂,害我跟着他跑了二三十里的冤枉路,哪里有他儿子的影儿!这会又说在甚么客栈了,我又陪着他到这里,家家客栈都问过了,还是没有。我哪里还有工 夫去跟他瞎跑!此刻只要他还了我的船钱,我就还他的行李。不然,我只有拿了他的行李,到船上去交代的了。你看此刻已经两点多钟了,我中饭还没有吃的呢。” 我听了,又触动了母子之情,暗想这妇人此刻寻儿子不着,心中不知怎样的着急,我母亲此刻病在床上,盼我回去,只怕比他还急呢。便问那男子道:“船钱要多少 呢?”那男子道:“只要四百文就够了。”我就在身边取出四角小洋钱,交给他道:“我代他还了船钱,你还他铺盖罢。”那男子接了小洋钱,放下铺盖。我又取出 六角小洋钱,给那妇人道:“你也去吃顿饭。要是寻你儿子不着,还是回苏州去罢,等打听着了你儿子到底在那里,再来寻他未迟。”那妇人千恩万谢的受了。我便 不顾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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