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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计氏托姑求度脱 宝光遇鬼报冤仇

第三十回 计氏托姑求度脱 宝光遇鬼报冤仇

求死非难,何必伤寒?伐一性一斧日夜追欢。

酒池沉溺,误却加餐。更兼暴怒,多计算,少安眠。

病骨难痊,死者谁旋?卧床 头长梦黄泉。

时光有限,无计延年。还骑劣马,服毒一药,打秋千。

——右调《行香子》

再说晁源的娘子计氏,从那一年受屈吊死了,到如今不觉又是十二个年头。原来那好死的鬼魂随死随即托生去了。若是那样投河跳井服毒悬梁的,内中又有分别?

若是那样忠臣,或是有甚么贼寇围了城,望那救兵不到,看看的城要破了;或是已被贼人拿住,一逼一勒了要他投降,他却不肯顺从,乘空或是投河跳井,或是上吊抹头,这样的男子,不惟托生,还要用他为神。那伍子胥不是使牛皮裹了撩在一江一 里死的?屈原也是一自一己赴一江一 淹死,一个做了一江一 神,一个做了河伯。那于忠肃合岳鹏举都不是被人砍了头的?一个做了都城隍,一个做了伽蓝菩萨。就是文文山丞相,元朝极要拜他为相,他抗节不屈,住在一间楼上,饮食便溺都不走下楼来,只是叫杀了他罢。那元朝毕竟傲他不过,只得依了他的心志,绑到市上杀了。死后他为了神,做了山东布政司的土地。一年间,有一位方伯久任不升,又因一个一爱一子生了个眼瘤,意思要请告回去。请了一个术士扶鸾,焚诵了符咒,请得仙来降了坛,一自一写是本司土地宋丞相文天祥,详悉写出一自一己许多履历,与史上也不甚相远;叫方伯不要请告,不出一月之内,即转本省巡抚,又写了一个治眼瘤的方。果然歇不得几日,山东巡抚升了南京兵部尚书,方伯就顶了巡抚坐位;依了他方修合成汤药,煎来洗眼,不两日,那眼瘤通长好了。再说那张巡、许远都是一自一刎了头寻死,都做了神灵。若是那关老爷,这是人所皆知,更不必絮烦说得。

如那一妇一人中,守节为重,一性一命为轻,惟恐落在人手,污了身体,或割或吊,或投崖,或赴井。立志要完名全节。如岳家的银瓶小姐,父兄被那奸贼秦桧诬枉杀了,恐怕还要连累家属,赴井而亡。那时小姐才得一十三岁,上帝怜他的节孝,册封了青城山主夫人。一个夏侯氏,是曹文叔的妻,成亲不上两年,曹文叔害病死了。夏侯氏的亲叔说他年小,又没有儿子,守满了孝,要他改嫁,他哭了一昼夜,蒙被而卧,不见他起来,揭被一看,他将刀刺死在内,上帝封了礼宗夫人,协同天仙圣母主管泰山。一个王贞一妇一,临海县人,被贼拿住,过青风岭,他乘间投崖而死,上帝册封为青风山夫人。

象这样的男子一妇一人,虽然死于非命,却那英风正气比那死于正命的更一自一不同。上天尊重他的品行,所以不必往那阎王跟前托生人世,竟一自一超凡入圣,为佛为神。就如朝廷破格用人一般,不必中举中进士,竟与他做个给事中;也不必甚么中行评博,外边的推知,留部考选,只论他有好文章做出来,就补了四衙门清华之职的一般。

若是有那一等的泼皮的光棍,无赖的凶人,动不起拿了那不值钱的狗命图赖人家,本等是妆虎吓人,不料神鬼不容,弄假成真:原是假意抹头,无意中便就抹死;假意上吊,无意中便就缢死;跳河跳井,原是望人拯救,不意救得起来,已是灌进水去,一自一己救不转来了。

那等悍妻泼妾、泼一妇一悍姑,或与婆婆合气,或与丈夫反目,或是妯娌们言错语差,或是姑嫂们竞短争长,或因偏护孩子,或因讲说舌头,打街骂巷,恶舍闹邻。那一等假要死的,原是要人害怕,往后再不敢惹他,好凭他上天入地的作恶,通似没有王子的蜜蜂一般,又与那没有猫管的老鼠相似。就是那一等真个寻死的,也不过一自一恃了有强兄恶父,狠弟凶儿,借了他的人命为由,好去打他的家私,毁他的房屋,一尸一场中好锥子扎他,打官司耗散他的财物。怀了此等念头,所以犯了鬼神之怒。

凡有这等死去的鬼魂,不许他托生为人,常常叫他做鬼。如吊死的脖子拖了那根送命的绳,一自一刎的血糊般搭拉着个头,投崖的拖拉着少七没八的骨拾,跳河跳井的一自一己抱着个瓮大的肚子行动不得,在那一陰一司里不见天日,只除有了替代,方许托生,且还不知托生得好与不好。若是没有替代,这是整几辈子不得出世!

却说那计氏虽是晁源弃旧怜新的,一情一也难忍。但人家的寡一妇一没了汉子,难道都要死了不成?我也只当晁源死了守寡的一样!人家寡一妇一,没倚没靠,没柴没米,都也还要苦守。计氏不少饭吃,不少衣穿;不久婆婆回来,又有得倚靠。观其有人回家,婆婆叫人寄银子、寄金珠、寄首饰尺头与你,可见又是疼爱媳一妇一的婆婆。就是小珍哥合晁源谤说你通奸和尚道士,要写休书,又被你嚷到街上对了街邻骂了个不亦乐乎,分晰得甚是明白;人人都晓得是珍哥的狡计,个个都说晁源的薄一情一;就是晁源也一自一知理亏,躲在门后边象缩头的死鳖一般;那珍哥也软做一块,顶得门铁桶一般;也就可以不死。只图要那珍哥偿命,不顾了先一自一轻生。若不是遇见了李佥宪、褚四府这样执法的好官,单即靠了武城县那个长搭背疮的一胡一 大爷,不惟你这命没人偿你的,还几乎弄一顿板子,放在你爷爷哥哥的一臀一上。珍哥虽然说是问了抵偿,也还好好的监里快活,没见有甚难为他。

只是计氏在那一陰一司中悠悠荡荡,不得托生。若是有晁源的时候,他还放僻邪侈,作孽非为。有了这等主人,一自一然就有这等的一般辅佐。既是有了如此的主仆,一自一然家堂香火都换了凶神,变成乖气,生出异事。你那鬼在家里,便好倚草附木,作浪兴波,使他做个替身,即好托生去了。如今却是这等一个有道理有正经有仁义的一位晁夫人当了家事。小主人虽是个孩子,又是一个高僧转世。当初那些投充的狐群狗一党一 ,有见没了雄势一自一己辞了去的,有拐了房钱租钱逃走了的,又有如高升、曲进才、董重吃醉打了秀才逐出去的,也有晁夫人好好打发回家的,剩下的几个都是奉公守法的人。几个丫鬟养娘都是晁夫人着己的亲随。一春一莺,晁夫人看他就如一自一己亲生一女一子。那里有个与你做得替身的?况且家宅六神都换了一班吉星善曜,守护得家中铁桶一般,这计氏的一陰一灵,可怜何日是出头的日子!想是别再没有方法,只得托梦与那婆婆,求广做道场,仗佛超度。

一夜 ,晁夫人睡去,梦见计氏穿了天蓝段大袖衫子,白罗地洒线连裙,光头净面,只是项上拖了一根红带,望着晁夫人四双八拜,说他想家得紧,要晁夫人送他回去。晁夫人醒来,也只当是寻常的夜梦,丢过一边。过了几日,又梦见计氏还穿了那套衣裳,说他十二年不得家去,又等不出替身,明说叫晁夫人与他超度。晁夫人道:“他死去一十二年,我那年在通州的时节,曾央香岩寺长老选了高僧替他诵了一千卷救苦难的《观世音经》。难道他不曾托生,还在家里?这六月初八日是他的忌辰,待我一自一己到坟上嘱赞他一番,再看如何。”

到了忌日,晁夫人叫了人备了祭品,一自一己坐了轿,跟了家人媳一妇一,到坟上化了纸。晁夫人还是着实痛哭一场,嘱说:“你两次托梦,我是个老实人,不会家参详,又不知你待要如何。你如果不曾托生,还在家里,你待要如何,今日晚夜你明明白白托梦与我,我好依了你行,不得仍旧含糊。所以你的忌日,我特来与你烧纸。”晁夫人焚了纸,奠过了酒,一个旋风,只管跟了晁夫人转个不了。

晁夫人回了家,夜间果又梦见计氏,还是穿前日的衣裳,谢晁夫人与他上坟烧纸,说他这十二年,时刻还在那门楼底下等守,“要寻一个替身相代,来往出入的人都是有着实的旺气,我又不敢近他;略有些晦气的,我刚要上前,那宅神又拦阻,不许我动手。我只得央那宅神,诉我的冤苦,求他容我寻个替代,好去出世。他说:‘你不消寻人相替,你只消央你的婆婆。你婆婆曾在通州香岩寺里念了一千卷《救苦观音经》,虽然举意是为你合那狐仙念的,不曾明说,没有疏文达到佛前,如今那一千卷经还悬在那边;若或是《金刚经》,或是《莲花经》,再得二千五百卷;连你应分的这五百卷《观音经》,通共三千卷;念完了,你便好托生。’”说完,又再三的拜谢。晁夫人从梦中哭醒,记得真切,醒来对着丫头们说了一会。到黎明起来,拣了六月十三日央真空寺智虚长老拣选二十四众有德行的真僧,建三昼夜道场,不用别样经,止诵《金刚法华经》二千卷。《观音经》五百卷,连前次通州诵的共一千卷,三部真经共是三千卷,超度一自一缢身亡儿媳计氏。先送二两银子做写法,差了晁书前去。

晁书见了智虚和尚,回说:“银子送到了。他说在那里建醮,写大一奶奶的生时八字合死的日子合领斋的名字,他好填榜写疏。”晁夫人道:“你看我混帐,我都没想到这里!我只记的他生日是二月十一日,不知甚么时,记不真了。你还得请声你计舅来问他。主斋就是你二叔。就在寺里打醮,咱叫三个厨子去那里做斋。”晁书道:“奶奶不得一自一己到那里去看着些儿?”晁夫人道:“要你们是做甚么的?叫我往那寺里去!你跟着二叔再合计舅去罢。”

晁书去将计巴拉请得来到,见了。晁夫人说道:“你妹妹还不曾托生,连次托梦叫我超度他,我已定了这十三日做个三昼夜道场。我就忘了他生的时辰。”计巴拉说:“他是二月十一日卯时生。”晁夫人道:“到那日仗赖你将着小和尚到那里领斋,就合他说罢,省得又写造帖子。”计巴拉问说:“是在那里念经?不在家里么?”晁夫人道:“日子忒久了,家里不便,就着在寺里罢。”留计巴拉吃了晌饭,辞了晁夫人去了。晁夫人叫人打单买菜,磨面蒸馍馍,伺候十三日打醮。

计巴拉到了十三日黎明,领着儿子小闰哥来就小和尚。晁夫人叫人往书房里师傅跟前与小和尚给了三日假,托括穿着细葛布道袍、凉鞋、暑袜,叫晁凤、李成名跟着,同了计巴拉合小闰哥三个到真空寺去。那和尚们将已到齐,都穿了袈裟,将待上坛。三个斋主到了,拈香参佛,又与众僧见过了礼。和尚登坛宣咒,动起响器,旋即摆了六桌果子茶饼,请和尚吃茶过了,写了文疏。上写:

南赡部洲大明国山东布政使司东昌府武城县真空寺秉教法事沙门,窃念人生若梦,石火以同光;时日如沤,镜花而并采。使非寿考永终,谓是夭亡非命。兹者:本县富有村无忧里五图一甲晁门计氏,生于永乐二十一年二月十一日卯时,享年二十九岁。因妾诬奸,义动不平之气;愤夫休逐,谋甘一自一尺之心;于景泰三年六月初八日失记的时一自一经身故。诚恐沉一沦 夜海,未出人天;久绝明期,尚羁鬼道。是据同母孝兄计奇策、夫家孝弟晁梁、孝侄计书香,延请本寺禅僧二十四众,启建超度道场三昼夜,虔诵《法华金刚经》》各一千卷,《观音救苦经》合景泰三年九月二十八日通州香岩寺诵过五百卷,共一千卷,合力投诚,仰干洪造。锡振鬼门关,出慈航则接引;幡迎佛子国,将舍利以依皈。永离鬼趣之因,急就人间之乐。如牒奉行。

计巴拉、小和尚同晁书、晁凤、李成名五个人轮流监守。那些和尚果也至至诚诚的讽诵真经。一日三顿上斋,两次茶饼,还有亲眷家去点茶的,管待得那些和尚屁滚尿流,喜不一自一胜。到了第三日午后,三样宝经将次念完,收拾了新手巾、新梳笼、新簸箕苕帚,伺候“破狱”的用;又说要搭金桥银桥,起发了一匹黄绢,一匹白绢;还要“撇钹”,又起发了六尺新布;又三日要了三个灯斗;又蒸了大大的米斛面斛,准备大放施食。这半日挤了人山人海,满满的一寺看做法事。

不期这等一个极好的道场,已是完成九分九厘的时候,却生出一件事来:那一个登坛放施食的和尚,法名叫宝光,原是北京隆福寺住持长老,在少师姚广孝手下做小沙弥,甚是驯谨。姚少师甚是喜他。少师请了名师,教他儒释道三教之书。那宝光前世必定是个宿儒老学,转辈今世为僧,凭你甚么三坟五典,内外典章,凡经他目,无不通晓。谁知人的才气全要有德量的担承,若是没有这样德量担承,这个单“才”字就与那贝字旁的“财”字一样,会作祟害人的。

这宝光恃了一自一己的才,又倚了姚少师的势,那目中那里还看见有甚么翰林科道,国戚勋臣。又忘记一自一己是个和尚,吃起珍羞百味,穿起锦绣绫罗,渐渐蓄起姬妾,放纵一婬一荡,绝不怕有甚么僧行佛戒、国法王章。姚少师明知他后来不得善终,只是溺受了,不忍说破。得罪的那些当道大僚,人人切齿、个个伤心,只碍了姚少师的体面,不好下手。后来姚少师死了,他那惯成的心一性一,怎么卒急变得过来?被那科道衙门将那年来作过的恶行,又说娶妻蓄妾,污浊佛地,一交一 一章论劾,都说该立付市曹,布告天下。上将本去,仁宗皇帝说道:“据他不过是个和尚,容他作这等的恶贯,两衙门缄口不言,直待国师去世方才射那死虎,科道的风力何居?宝光姑不深究,削了职,追了度牒,发回原籍,还俗为民,妻妾听其完聚。”起先那些官员个个都要候了旨意下来,致他于死,后见圣恩宽宥,经过圣上处分,反不动手他了。

宝光得了赦诏,领了妻妾,卷了金珠,戴了巾帻,骡驮车载,张家湾上了船,回他常州府原籍去做富翁。一路行去,说那神仙也没有他的快活。谁知天理不容,船过了宿迁,入了黄河,卒然大风括将出来,船家把捉不住,顷刻间把那船帮做了船底,除了宝光水中遇着一个水手揪得上来,其余妻妾资财,休想有半分存剩。宝光哇出一肚子水,前不巴村,后不着店,上半生的富贵,只当做了个一春一梦。穿了一精一湿的衣裳,垂头丧气,走了四五里路,一座龙王庙里,问那住持的和尚要了些火烘焙衣裳,又搬出饭来与他吃了。才经逃出难来,心里也还象做梦的一般,晚间就在那庙中睡了,梦见师傅姚少师与他说:“你那害身的财一色一,我都与你断送了,只还有文才不除,终是杀身之剑!你将那枝彩笔纳付与我,你可仍旧为僧,且逃数年一性一命。”宝光从口中吐出一枝笔来,五一色一鲜妍,许多光焰,姚少师纳入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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