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 狄员外饔飧食店 童奶奶怂恿疱人
第五十五回 狄员外饔飧食店 童奶奶怂恿疱人
凡事非容易,尤称行路难:严霜凋客鬓,苦雨湿征鞍;野饭如冰冷,村醪若醋酸;店婆凶万状,过卖恶千端;泥灯浑是垢,漆箸尽成瘢;臭虫沿榻走,毒蝎绕墙盘。若逢佳馆主,逆旅作家看。
尤厨子作恶欺人,暴殄天物,被那天雷殛死。狄周瞒了主人,反与歹人合成一股,洒泼主人的东西,也被天雷震的七死八活,虽然救得回头,还是发昏致命。
这狄员外父子一连五、六日都是童奶奶那边请过去吃饭。狄员外甚是不安,每日晌午同狄希陈多往食店铺里吃饭。童奶奶道:“狄爷这们多计较。能费甚么大事哩,只不肯来家吃饭?这食店里的东西岂是干净的?离家在外的人,万一屈持在心,这当顽的哩!况又待不的一个月就好满了监起身哩。”
狄员外道:“时来暂去的就罢了,怎好扯长的扰起来?况且童奶奶你家里也没有人,凡事也都是童奶奶你一自一己下手,叫我心里何安?算着也还得一个多月的住,不然,还仗赖童爷替俺且寻个做饭的罢。”童奶奶道:“我听见大相公说,家里也没有甚么人做活,听说大婶是不上厨房的,有些甚么事件,也还都是狄奶奶上前。狄爷,你寻个全灶罢。”狄员外道:“怎么叫是全灶?”童奶奶道:“就是人家会做菜的丫头。象狄爷你这们人家极该寻一个。好客的人常好留人吃饭,就是差不多的两三席酒,都将就拿掇的出来了,省了叫厨子,咱早晚那样方便哩。”狄员外道:“买了来家,可怎么方略他?”童奶奶道:“狄爷,你一自一己照管着更好;要不,配给个家人,当家人娘子支使也好。只是这个不大稳当:一个全灶使好些银子哩;拐的走了,可惜了银子。”狄员外道:“也大约得多少银可以买的?”童奶奶道:“要是手段拿的出去,能摆上两三席酒来,再有几分颜一色一,得三十两往下二十五两往上的数儿。若只做出家常饭来,再人材不济,十来两十二三两就买一个。”狄员外道:“不然,没人做饭,咱寻他一个罢;只是没得合家里商议商议。”童奶奶道:“这却我不得晓的,狄爷你一自一己拇量着。要是狄奶奶难说话,快着别要做,好叫狄奶奶骂我么?”
狄员外道:“这骂倒是不敢的。只是怎么童奶奶你家不买一个?”童奶奶道:“我家有来,刚子赶狄爷到半月前边,叫我打发了。十八两银子寻的,使了八年,今年二十六岁了。人材儿也不丑,脚也不甚么大,生的也白净,象留爷坐这们寻常的一桌酒儿都也摆出来。那几年好不老实的个孩子,如今,一来,这臭一肉一的年纪也忒大了;二来,也禁不的我们爷和他挤眉弄眼的。我看拉不上,那一日赶着他往铺子里去,做了八两银子,嫁与个屠子去了。我们爷后晌从铺子里回来,叫我也没合他说。我们小姑娘端了酒菜来。他爹说:‘灶上的那里去了?叫姑娘端菜哩!’我说:‘灶上的跟了个宰猪的走了。’我们爷说:‘有这等的事!怎么不早合我铺子里说去?’叫我说:‘人已去了,合你说待怎么?’我们爷说:‘没拐甚么去么?,我说:‘没拐甚么。那屠子倒撩下八两银子去了。’我们爷说:‘呵!你可不说卖了?叫我还瞎乱。其实留着指使也罢了。’叫我说:‘一个丫头指使到二十六岁,你待指使他到老么?’他说:‘我有甚么指使?只怕没人替你上灶。’叫我说:‘你别要管,我一情一愿做,不难。’虽这们说,可不也忙手忙脚的。我家也还要寻一个哩。狄爷,你寻一个,且别要动手,等到家里,可狄奶奶许了,你就收他;要是狄奶奶不许,使他七八年,寻个汉子给他,也折不多钱。那尤厨子也是雇的么?”
狄员外道:“可不是雇的?一年四石粮哩。那几年粮食贱,四石粮食值二两银子罢了;这二年,四石粮食值五六两银子哩。这还是小事;这一年受他的那气,叫他洒泼的那东西,虽是雷劈了他,咱容他这们的,也是咱的罪过。看不见狄周么?与他甚么相干?只为他合尤厨子拧成一股,看他洒泼不管他,也就差一点没劈杀了哩!”童奶奶道:“可又来!狄爷,你听我主张,买一个不差。你只原封不动的一交一 一付与狄奶奶,那狄奶奶赏赐了,这是天恩;要不赏赐,别要只管絮絮叨叨的一胡一 缠,这便一点帐也没有。我们爷要不是眉来眼去,兴的那心不好,我也舍不的卖他。好不替手垫脚的个丫头哩么!”狄员外道:“主意定了罢。仰仗童奶奶就速着些寻,好叫他做饭吃。”童奶奶道:“只怕做媒的马嫂儿待来呀,要不来,我着人叫他去。狄爷,你寻个中等的罢。”狄员外道:“要寻人,爽利寻个好的罢,要叫他做菜哩;若龌龌龊龊的,走到跟前,看了那脏模样也吃不下他那东西去。”
童奶奶正站在角门口合狄员外说话,寄姐走来说:“妈妈呀,俺舅舅来了。”童奶奶随关过门去,与他哥哥骆校尉说了会话,又吃了些点心,别得去了。童奶奶道:“忘了一件要紧的事!玉儿,你快着赶上舅爷!你说住房子的马嫂儿,叫他快来。你说俺奶奶待他说说甚么哩。多上覆舅爷,千万别要忘了。”玉儿跑到外头,正好骆校尉没曾去远,还合一个人站着说话哩。小玉儿一一的说了。骆校尉道:“你上覆奶奶,你说道:舅爷知道了,到家就叫他来。”
事有凑巧,骆校尉转了条一胡一 同,恰好马嫂儿骑着个驴子过来,看见骆校尉,连忙跳下驴来,说道:“爷,往那里去?怎么不骑马,一自一家步行!”骆校尉道:“我从姑奶奶那里来。不远,走走罢。你来的正好,姑奶奶有要紧事合你说,叫你就去哩。”马嫂儿道:“我且不到家,先往姑奶奶家去罢。”骆校尉道:“这好。”替他打发了两个驴钱,叫他还骑上那驴。改路竟到童家,见了说道:“舅爷说姑奶奶叫我,是与姑娘题亲哩?”
童奶奶道:“不是价,另有话说;我待叫你还寻两个灶上的丫头,要好的,那歪辣脏丫头不消题。’马嫂儿道:“姑奶奶,你要好的,只怕卒急寻不着;你怎么又要两个呀?”童奶奶道:“我一自一家要一个,你山东狄爷也要一个。”马嫂儿道:“狄爷还没去哩么?他有带的厨子,怎么又寻上灶的?这是待两当一房里指使么?”童奶奶道:“你只管替他寻灶上的,他房里不房里,咱别管他。他那里尤厨子昨日九月九下那雹子,叫雷劈杀了,如今通没人做饭。我这里管待他,又嫌不方便。”马嫂儿道:“哎哟!这九月里的雷还劈杀人?我听见人说,只当是说谎来,原是真个么!雷劈的身上有红字,写他那行的罪恶。这尤厨子可是为甚么就雷诛了?”童奶奶道:“可不有红字怎么,我还过那边看了看,烧的象个乌木鬼似的,雌着一口白牙,好不怪摆的!他批的字说他抛米洒面,作践主人家的东西。”马嫂儿道:“可惜了的,好个活动人儿!那日我从这边过去看看,狄爷合相公都没在家,锅里熬着京米粥儿。叫我说:‘怎么荒的年成这们等的了,大锅里熬着粥儿,也不让人让儿。”他说:‘要不嫌,可任凭请用,没吃了我的。”拿过个碗来,没好吃,足足的吃了他五碗;我说:‘可吃的叫你们不够了?’他说:‘你只顾吃,由他,多着哩!’”童奶奶道:“只这就不是个好人,怎么拿着主人家的贵米,多多的做下粥,给不相干的人吃?你说他那低心,天爷为甚么不劈他?”马嫂儿道:“好奶奶,他这不是积福么?”童奶奶道:“我只说这是堕孽!要把一自一家的米粮口里挪、肚里攒的,舍些儿给那看看饿杀的人吃,这才叫是积福哩!他这明是蛆心狡肚,故意的要洒泼主人家东西哩!你快听我说,好好的替你狄爷寻个好灶上的,补报他那几碗粥,要不然,这叫是‘无功受禄’,你就那世里也要填还哩!”马嫂儿道:“我这就往门外头去,只怕那里有。我就去罢。”童奶奶道:“这天多昝了,你去?等着吃晌午饭。”
马嫂儿果然等吃了饭,去了;到日西时分回来说:“我到了门外头,周嫂儿那老蹄子又出去了。他媳一妇一儿,那一婬一一妇一,通是个傻瓜!问着他,连东南西北也不晓的!问说:‘你妈哩?’他说:‘俺妈不知往那里去了。’叫我呆呆的坐着等他,等到那昝晚才来,说有几个哩,他明日清早叫我在家里等他罢。我趁明快往家去,明日来回姑奶奶的话。”童奶奶道:“你替狄爷打听要紧!他又不肯来咱家吃饭,只买饭吃,岂是常远的么?我且有要没紧,慢慢的仔细寻罢了。”
马嫂儿去了。明日晌午,同了周嫂儿来到。童奶奶问说:“寻的有了?”周嫂儿道:“有两三个哩:一个是海岱门里头卖布的冉家,一个是金猪蹄子家的,还一个是留守卫李镇抚家的。”童奶奶问说:“这三家子的,那家子的出一色一?”周嫂儿说道:“这手段,咱可知不道他的好歹。要只据着他口里说,他谁肯说手段不济?要看中了,只得要试他。”童奶奶道:“这手段要好,是不消说第一件了;可也还要快一性一;又要干净。要空做的中吃,半日做不出一样子来,诓的客们冷板凳上坐着,这也是做哩?再要不龌哩龌龊的,这也叫是做哩?”周嫂儿道:“奶奶说的可是哩。但这个毕竟是咱守着看见的孩子们才好。这生帐子货,咱可不知他的手段快一性一不快一性一。他既叫咱发脱,岂有个不梳梳头,不洗洗脸的?也定不住他是龌龊不龌龊来。难为这三家子都不是俺两个的主顾?”
童奶奶道:“这三个,你两个都见过了没?”马嫂儿道:“我都没见。周嫂儿都见来。”周嫂儿道:“要看外相儿倒都不丑。冉家的那个还算是俊模样子,脚也不是那十分大脚,还小如我的好些;白净,细皮薄一肉一儿的。他说是十七,—象十八九二十的年纪。要图人材,单讲这一个罢。”童奶奶道:“还是看本事要紧。咱光选人材,娶看娘子哩么?咱要成,务必领了他来,待我看看,留他两日,叫他做菜做饭试试,一交一 一银子不迟。”周嫂儿道:“待我合他说去。只怕他说丫头大了,不教领出来也不可知的。”
童奶奶数了二十个黄钱,催他快去,来回骑了驴来。周嫂儿飞也似去了,马嫂儿没去,在这里等他,周嫂儿去不多时,领了那丫头来到,还有一个老妈子跟着。那丫头怎生样的?有《西一江一 月》一首:
厚脸丰颐塌鼻,浓眉阔口粗腰。脚穿高底甚妖娆,青褂蓝裙颇俏。
前看一胸一间一乳一大,后观腿上一臀一高。力强气猛耐劬劳,正好登厨上灶。
童奶奶看那丫头粗粗蠢蠢,到不是雕儿豹儿的人,说道:“这孩子倒苗壮,有十几了?”那丫头说:“今年十八了。”童奶奶问说:“这寻你专是为炒菜做饭,你都去的么?”那丫头道:“小人家的饭食,我到都做过来;只怕大人家的食一性一不同,又大人家的事多,一顿摆上许多菜,我只怕挝挠不上来。”童奶奶道:“不是我要,是山东的一个狄爷同他大相公来坐监,带着个厨子,昨日九月九下雹子的那一日叫雷劈死了,急忙里要寻个人做饭;要回到家时,或是留客吃饭,或是一两席酒,这值不的叫厨子的事,都要叫你做做。一自一己拇量,可做的来做不来?”那丫头道:“我刚才不说过了?一席酒,我一自一己也曾做来,可只是人家有大小不等,看将就不将就哩。就是一碗一肉一罢,也有几样的做,也有几样的吃哩。”
童奶奶道:“你这前后的话说的倒都是哩。你住两日儿,主人家试试你的手段,你也试试主人家的一性一格,看那缘法对与不对。”那跟的老妈妈子道:“住两日只管住,这倒不碍哩。要说做甚么,这位姐姐可是去的。家里有这们四个哩,都是调理着卖这个的。家里奶奶子说:‘老爷子,你要留下指使就留下,既不留下,就趁早儿给了人家,耽误了人家待怎么?’打发了这一个,还要打发两个出去哩。”
童奶奶道:“那两个比这个哩?”老妈妈子道:“那三个里头,有一个的模样比这个好,白净,脚也小;要论手段,都不如这一个。”童奶奶道:“这说,要多少银子?”老妈妈子说:“要三十两银子哩。”童奶奶道:“你说的就是那顶尖全灶的价了。手段还且不知道,他这人才,已就不是那全灶的人才。待两日试得果然是那全灶的本事,也不肯少与你,足足的兑上二十四两老银。若本事不济,再往下讲。玉儿,你到那边看看狄爷合狄大叔在家请过来。你说奶奶请狄爷你合狄大叔说话哩。”
玉儿开了门,请过狄员外爷儿两个过来。作了揖,童奶奶道:“清早我们爷出门的时节,就分付伺候爷吃饭;叫我紧着出去,爷合大叔已是吃过饭了。”狄员外道:“这每日扰奶奶已是不安,又劳奶奶一自一己下厨房,这怎么当的起?”童奶奶道:“这是刚才领来的一个孩子,爷,你看看好么?咱留下他试他两日,合他讲钱成事。”狄员外上下看了两眼,说道:“倒也是个壮实孩子。童奶奶看中了,可咱留下他罢。这马嫂儿,我认的。这二位媒妈妈高姓呀?”童奶奶指着说:“这一个是媒人,姓周;那一个老妈妈是跟这孩子来的,我也还没问姓甚么哩。”那老妈妈说:“奶奶,我姓吕。”狄员外道:“就是老吕。你们都到我那边去。”童奶奶说:“你们说停当了,都过这边来吃饭。”狄员外说:“童奶奶,你不费心罢;我叫人买几个子儿火烧,买几块豆腐,就试试这孩子的本事。要是侦的豆腐好,可这就有八分的手段了。咱这小人家儿勾当,待逐日吃一肉一哩?”说着,三个妈妈子合那丫头都过去了。狄员外道:“童奶奶也到那边坐会子去,咱好大家合他说。”童奶奶道:“爷先请着,我就过去。”
狄员外叫人拾的火烧,买的豆腐合熟一肉一,黄芽白菜。那丫头没等分付,进到厨房,卷起胳膊,刷了吊锅,侦上豆腐合黄芽白菜,切切那一肉一,共盛了六塾浅,两盘火烧,搬到厨房炕矮桌上与众人吃;又盛了一塾浅豆腐,一塾浅黄芽菜,一碟子四个火烧,端到上房与狄员外狄希陈吃。狄员外尝那做的菜,咸淡的滋味,甚是可口;又叫他切碗一肉一来,又切的甚是方正。刚吃着,童奶奶过来了,笑道:“由咱试手段了。”看着那一肉一说道:“这孩子到动的手;我只见他这切的一肉一就看出好几分来了。”媒婆们吃了饭,每人与了二十四驴钱,叫他后日来定夺。众人辞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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