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解翠莲三回闯破载花船 白又李一手挽牢沉水索(2)
又李看那上房垂下竹帘,帘外插着屏风,知有女眷,不敢再视,垂头静坐。坐到一二更天,听有许多人声口,逐店吩咐下来:“明早不许放人出店,候官府查验明白,然后放行。”吃了一惊,猜是鹣鹣事情发作。少刻,只听各店梆声震响,十分严紧,更是着忙。见隔壁槽上驴夫上料,问其缘故,驴夫将德州河下劫去宫女,飞报沿途协拿,及本府接着文书要逐店查点的话,一五一十告诉出来,又叹一口气道:“咱晦气,揽这客人要早些赶路,好卸掉这载,偏又碰出这事,明日不知守到多少时候才得动身哩。”又李问得明白,更觉慌急,暗忖:“若单是鹣鹣一人,还可负之而逃,今又有石氏同来,一身断难两负。”辗转寻思,无一良策。猛然抬起头来,只见上房屋里一个大汉,戴着范一陽一斗笠,嘴边倒卷红须,浑身装束如昆仑一般,飞身而下,闪入屏风里面。又李坐在暗中看着,月光中甚是明白,忙蹑足走入屏内,见帘本半卷,窗已大开,屋内绝无动静。蹑足至左边房外,微有声响,瞥见那大汉在房内拖过一个女人,将一把尖刀往心窝里用搠拥去。又李跨进一步,疾忙飞腿,铮的一声,把刀踢落。那大汉侧身一腿横飞过来,又李蹲身抢入大汉胯下。那大汉见不是头势,长叹一声,纵出房去,又李也奔出来。那大汉已飞上侧厢房檐,寂然不见。
又李恐其复来,站立檐下。只听背后有人叫着“文相公”,回头看时,正是车上所见小尼。因急问:“你是何人,我甚面善。”那小尼垂泪道:“小的是未老爷家小厮,名唤容儿,淹在西湖,被人救起。房内尼姑不是好人,把小的落发,引诱人家妇女干那邪事哩。”又李大喜道:“原来你是容儿,因你改装,再想不起。里面有几个尼姑,没有杀伤吗?”容儿道:“都没杀伤,只是两个人都像着鬼一般,说不出话。小的正出来小解,见那大汉厉害,躲在暗里,没被他拿住。如今幸遇相公,他们又像着了鬼祟,不如跟着相公,连夜走出店去罢。”又李叹口气道:“我自己有事,现没主意,那能带你出去?”容儿忙问何事,又李道:“我有要紧事到保府去,今被官出差查点,不能早出店门。”容儿接说道:“这却不妨,只是怎样救得小的回南方好?”又李急问道:“怎说不妨,你敢有甚主意吗?”容儿道:“房里两个尼姑是景州王府供养名尼,更是七妃一娘一娘一的师父,店家都知道,极怕他,就是河间府的太太奶奶,那一个不奉承他?那太爷更是怕他势力。如今文相公是救他命的恩人,只要他醒得转来,他便带相公出得店去。”又李大喜道:“既如此,我和你进去,且救醒他来。我得脱身,才可替你打算。”因同容儿进房去,在盆内取出火来,点着了桌上的大烛,看这地下女尼,约有四十上下年纪,面如满月,浑身白胖,眼睁睁地看着又李。又李取条单被遮好,在口内挖出一个大麻核桃。又照炕上一个,有二十多岁年纪,有五六分颜色,赤体仰卧,忙把炕上乱衣堆在身上,也在口内挖出麻桃。见桌上有茶,叫容儿斟出两盏,替两人漱口,抹去涎沫。面盆内贮有沉藕的清水,每人灌下数盏。停了一会,各各醒转,遮遮掩掩的穿好衣裤,拜谢又李活命之恩。又李拾起地上宝刀一交一 给容儿藏起,不及问他缘故,便道:“你们不须拜谢,也休说感恩图报的话,只我有一件紧要公事到保府去,叵耐今日府里差人吩咐,店中诸客明日俱要候官府来查验明白才放起身,便误了我的正事。只要你们早些带我出去,便算报了我了。”
容儿不待两尼开言,就先说道:“爷救小尼等三命,胜是重生父母。这些小事,家师们自当效劳。”因向老尼道:“我们正要到保府,若得这位爷同行,一路便可放心,这是极好的事。”那老尼是吓破胆的,连声答应道:“这事全在贫僧身上。实不相瞒,贫僧真修是景州王府剃度。这河间府太太也皈依贫僧,衙门内外那一个敢拗着贫僧的言语?爷但请放心,明日一早,吩咐店家,一同出门便了。贫僧也往保府路上,还望爷照管。爷有甚事,只消到郁林庵来,贫僧自有报答。”又李道:“路上倘有意外,都在我身上;关津若有留难,都在你们身上。你们放心歇息,我自在外防守。一到天明,来知会同行便了。”因即抽身出来,仍向侧檐边坐下。已是月光西没,约莫有四更时分,又享收摄精神,静坐一会,听那梆声,已转五更,走向槽内,叫起车夫,整顿车马。车夫叹着气道:“走不成,通是爷们不肯赶路误的事,今日不知守到什么时候哩!”又李道:“不妨,我已向上房女僧说明,同着早走的了。”车夫喜得打跌道:“那女僧是王府里面的人,他肯带着同走,怕走不成?他原认得爷,保定府里那一个官府不熟识?爷想是来过一遍的了。咱就收拾起来,爷再合他说结实着。”又李走到上房,敲响窗槅,里面容儿连忙接应,收拾起身。然后把自己房门卸下扣儿,里边石氏已拔开门闩,大家打点上车。店家走来拦阻,那老尼吆喝道:“这位爷这两位姑娘,都是咱认识的,太爷有甚话说,你只说出咱来就是了。”店家道:“德州河下大盗劫去宫女,官都要问罪,雪片的文书下来……”那老尼不待说完,(扌紊)着胸脯道:“你这厮还敢多说,这位爷须不是大盗,这两位姑娘须不是宫女;便算是大盗、宫女,咱放走了,须到不的你这厮来放屁辣一騷一,兀的不气死了人。”那店家吓青了脸,忙道:“小的没说完,小的吃了狮子心豹子胆,敢放屁辣一騷一?”
容儿做好做歹发放店家,开车出店,坦然而行,直到板桥歇车打尖。只见店门前已挂有告示,许多人围着看念。又李随着尼姑一拥而入,便不顾嫌疑,同在上房坐下。老尼吩咐备荤素两席,让又李等三人在左。素席不过豆腐、面筋之类。荤席是四大盘嘎饭,满堆着白片猪肉,白撕鸡肉、醋溜鲜鱼、油炒鸡蛋,中间一大碗鸡肉汁汤,拌着些粉条,一大壶烧酒,三付杯箸,三个盐醋碟儿,又是一碟蒜泥、一碟大葱、一碟陈酱、一大盘薄饼。鹣鹣、石氏相顾错愕,又李更不辞谢,拿过酒壶连饮一二十杯,把箸连夹鸡肉按酒,将薄饼卷着葱酱大嚼而吃,复吃了十数碗饭,把一大盘饼、两大盘肉。一碟蒜泥、一碟盐醋、两碗葱酱,掳得罄尽,还喝去了大半碗肉汤。两个尼僧都咬着指头啧啧羡慕,店中伙计都看呆了。又李让石氏等吃饭,起身出店,自去看那告示,只见上写道:
北直隶保定府安州正堂安,为飞移协缉事。本月十三日巳刻,准山东德州关称,本月十一日三更时分,有大盗百余人,明火执仗,突入掌司礼监事东厂大监靳府贡船,劫去彩女一名许氏。在船人等及汛兵、更夫,救护不及,在逃无获。事于宫禁,处分严切,除通详各宪,咨檄各省诀属,密缉严拿外,合就飞移,为此合移,烦为查照来文事理,希即广差兵捕,飞行缉拿,并查照后开年貌,在于所属城市乡社、关津隘口,大张晓谕。有能截留彩女送官者,赏银一千两;截获盗首者,亦赏银一千两;获盗一名者,赏银五百两;知风报信者,赏银三百两。等因准此。除飞详各宪,并选捕勒缉外,合行晓谕,为此示仰州属人等知悉,查照后开年貌,有能截获报信者,即照来移赏格,在于本州库银内照数赏给;倘敢知情容隐,指引递送,匿不首报,即照本犯治罪。慎毋以身试法,致悔噬脐,凛之,毋忽。特示。
计开:彩女一名许氏,小名鹣鹣,年十九岁,瓜子面,粉白色,两颊微红,眉细,耳垂珠,额广,颈长,唇红指尖,发长黑,齿细白,肩垂腰细,足小不及三寸,扬州口音,髻插素白玉簪一枝,赤金如意一枝,耳上赤金丁香一对,指上碧玉戒指一对,身穿银红纱衫,白纱衬衫,月白纱裙,足穿老鸦青缎白绫平底鞋,身长八尺八寸。大盗百余名,不识姓名,俱搽脸。成化四年七月十三日示实贴板桥
又李约略看完,且惊且喜。只听众人纷纷议论,有的说,这伙强盗胆大,彩女都可以劫得的吗?有的说,这事情大了,必要破的。有的说,定是东阿县那一班义士劫去的。有的说,东阿县义士不爱女色,还是山东登莱等府那伙一江一 洋大盗做出来的。有的说,十一日三更时分的事,再到不得这里的。有的说,这里近京,地方兵捕又多,强盗断不敢来,况且有百余名,那处容放?定是下海去的。有的说,这伙大盗莫说不到这里来,就站在对面,咱们也只好瞪他一眼,那赏钱休想得的他成。众人都笑起来,道:“强四海饿得慌,想天鹅肉吃哩。”又李含笑入店。众人用饭已毕,瞧着鹣鹣髻上并无玉簪,悄悄吩咐将耳上丁香、手上戒指除下,把石氏髻上一根银扁方分出来,换去赤金如意。催着上车,容儿踅近又李身边,要又李设法带回,并问西湖翻船之事。又李道:“那日一船人都救起来,只差你合金羽小姐。我住在府学文教官衙里,你有便可来寻我。”容儿大喜,会意去了。各人上车,鹣鹣、石氏坐得略稳,又李要问璇姑,终觉不便,仍缩住口。到日落时,已进南门。女尼等在前车,不知又李住车,谢也没谢一句。又李在文庙前下车,还了车钱,领着鹣鹣、石氏,来至教授衙署。家人传禀,观水大喜,亲自出看。又李已进宅门,叩见过了。观水见石氏等站立院内,问是何人,又李道:“少刻细禀。且请他两个进去,见了婶母。”观水自同又李进内,一面叫丫鬟出来,领了石氏等进去。又李将别后事情约略述了一遍,观水道:“时事大非,吾将归隐。然有心存救世者,未尝不嘉予之。汝之收揽人材,消除逆焰,皆我所深喜。至鹣鹣之事,宜待大势稍定,同我家眷回去,方为稳便。”因吩咐打扫内室与鹣鹣、石氏居住,自与又李在书房歇宿,畅叙离情。
次日,里外具有便席,把璇姑之事暂搁一边。直到十五日黎明起来,观水到文庙行香,又李进内,鹣鹣方始问明梁公下落。又李方始叩问璇姑事情,石氏方始噙着两眼的泪,—一告诉出来。正是:
万种愁心言不尽,两行清泪帕难干。
总评:
双莲欲背负两人于索上走过,若非丰城一江一 中眼见,何任其行险?乃知第十七回即为此处埋根之妙。
走险究不若用船,妙在隔日翠莲晃船,先伏曲木蛛丝之誓,在他人视之,索险于船百倍;在双莲视之,索固不啻平地,非若小船之易晃也。翠莲云:“可不稳么?”碧莲云:“此法甚好!”又李云:“我是知道的。”绝技惊人,真是:可谓知者道,难与他人言。
小船易晃,或填土或镇锚,不愈于走索耶?土不易担,锚须另购,而大船适有铁环,只费打量片刻工夫,岂不省便?且以双莲绝技而置于无用,反为另起炉灶,担土购锚,岂非笨伯?
惟主意用索,教先着晃船一事。非不能用船也,盖用小船则无拉动大船之事,即有惊觉,何至船上水手舵工一齐发喊、岸上兵丁纤夫一时俱起,簇出十分气势,使又李等忘命奔跑乎?弓不开满、机不踏足,发出箭括必不猛捷,文字便减颜落色。且无此急命奔跑,不能近保定而远东阿,又李便不即进京,尤与前数回层层卸递、一逼一入本传之旨枘凿矣。此为匠心经营。
不拉动大船不特减颜落色,与一逼一入本传之旨枘凿,而赶救鶼鶼全靠双莲,又李竟无一毫用力处矣。此书写又李,处处以全策全力归之,为古今钤略另开一生面。若全靠双莲,便与“天下无双人间第一”标题不合,今于木桩拔起、四女直淹之时,又李一手绰住,使双莲垂成几败之功转败为成,而赶救鶼鶼全靠双莲者一变而全靠又李,方是另开生面,与全书一色机杼也夫。然后人为天下无双之人,书为人间第一之书。水手一喝,非大监分说几至决撒。妙在前回竭力描写风监心热,渴欲其来此处,便不妨畅口分说,而偷人一语如灯光四射满屋照亮,却仍是雪中一爪,捉摸无踪,尤为神隽。
结于夫妻乃风监必至之情,非硬坐也。天下人好一婬一至和尚极矣,而大监欲突而过之,以更无发泄处故也。袋线倾倒卖弄富贵势,许官许屋许鱼肉,天津耽搁转卫烦难,层层刻画几于摄魂追魄。而前在扬州数语,想入非非,直欲令人拜地不起。
木桩直拔起来,四女直淹下去,与丰城一江一 中船直翻转绳直淹下对照。又李一手扯住索绷、双莲从空掷下,与后生划桨仰船绳便宜绷、双莲飞跑落下对照,未有此回先着那回,方做那回即注此回,钩锁伏应之法尽矣。独惜此时无岸上五六千人一片喝采、船内—二千人喝采不迭.而船上水手舵工一齐发喊、岸上兵丁纤夫一时俱起,又反面对照法,奇文化文。
逐店吩咐查验放行,又李等插翅难闷矣。妙在道中先带小尼,一把钥匙,天明即开锁而去也。自结自解,直是以文为戏。
大汉何人?行劫何事?思之不得,闷闷累日。世间好书,如《左》、《史》等类,每有闷人之笔,无此书之层见迭出也。然不闷极则快亦不极,愈闷愈快,余于此书,盖往往喜心翻倒极涕泪满衣裳。
止缉鶼鶼,以石附带,图省累也;大盗至百余名,以贼众难救,图卸罪也。有司之巧诈,护役之附同,古今一辙,可发长为喟。
鶼鶼髻上何以并无玉簪?其为奔跑脱落无疑。书中竟不补出,非破绽也,令人自会耳。如此忘命奔跑而极滑之素玉簪犹不脱落,乃真破绽耳,于此愈见作者之周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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