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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连公子丹房求秘策 李嫂儿病榻说风情(2)

到了次日,正是中秋佳节。公子想着璇姑,如木头一般呆呆坐着。大一奶奶见公子不快,也是没情没绪的。大姨、三姨也就没有高兴。在大月亮里吃了几杯闷酒,就各自散了。这边李四嫂得了公子大主银子,自己破悭买了几味可口嘎饭,几色新鲜果儿,装了一大盘洋糖、月饼,打着三斤陈酒,与张一妈一说明公子之意,搬到璇姑房里,同赏中秋。四嫂一屁一股就坐在璇姑床 沿,劝着璇姑吃酒,风风势势的说了几个半村不俏的笑话,和哄着吃了几杯酒儿,便装着酒醉,哈哈的笑将起来,道:“刘大一娘一,你我都是女人,大姑娘又是身上不好,闷的慌,我们说个风话儿耍子,也替大姑娘散散心。你家刘大爷出去了这许多时,你可也想他么?”石氏道:“丈夫出外没信,做妻子有个不想念的,也还是人么?”四嫂道:“原说是该想的,只是想他不到,这心里难过。记得那一年我家男人出了门,夜里做梦与他同睡,正在好处,惊醒转来,这三夜工夫实是难熬,不知道身子是死是活。”石氏怫然道:“四嫂怎说出这等活来?”四嫂笑道:“我是心直口快的人,有一句说一句。大姑娘是个含花闺女,他不知道趣味,这还罢了,大一娘一你是过来人,怎也假撇清,说这道学话儿?这夫妻的事体是天生就的,你看那苍蝇儿这点子东西,兀自爬在背上死也不肯下来,那底下的更是扑着翅儿说不出的那种快活,何况你我俱是有情之人,莫说一交一 欢的时候你贪我爱,恨不得把身子化做一堆,就是大家压着腿,搂着腰,睡这一觉地是浑身松爽的。今日遇着这样佳节,夫妻们搂抱着,一递一杯吃着酒,看着那月亮儿,到了床 上颠鸳倒凤,那一种娱,谁肯要去做那仙人哩!偏生我男人要赚钱,走啥仔水,丢我在家受尽凄凉。正不知这一夜 怎样捱法,才捱得过去哩!”

石氏变了脸道:“四嫂,不是我吃了你的酒还说你不是,但不该说这些混话,实在难听。”四嫂格格的笑道:“好道学先生,恼起来了。你越恼我越要说,要引动你的凡心哩。”璇姑微笑道:“嫂嫂,你凭着四嫂说罢,何必认真?”四嫂眉花眼笑的说道:“大姑娘,是你说的话便教我喜欢,天下的事那一件认得真的?我今年三十多岁了,就是成日成夜干那快活的事,也不及十年光景了。一到四十外边,就没啥仔趣哩!你会快活也是这一世,不会快活也是这一世,转转眼大家都入了土了。夫妻一交一 合是周公制下的,由得我肉骨肉髓的快活,人也不好笑我,笑我的就是痴子,白白的苦了一世。我一娘一家有个邻舍,生着姊妹两个,也住着一位少年公子房屋,公子要与他姊妹相与,那姐姐是个傻子,不知道风一流 的趣味,生生推脱了;那妹子生定是有福之人,就与那公子相好了,两个年纪相当,才貌厮称,你贪我爱,夜去明来,无比恩情,非常快乐,那公子娶了回去,穿的是绫罗锦绣,吃的是鹅鸭猪羊,住的是高堂大厦,睡的是翠被牙床 ,冬天来围炉饮酒,夏天来水阁乘凉,正经的娘子都打靠背后,独与他像漆投胶水,蜜拌糖霜,那一种的风一流 富贵不同着受用?那一节的良辰美景不同着庆赏?真个是夜夜元宵,朝朝寒食。独苦那呆打孩的姐姐,嫁了卖柴蠢汉,守着一根扁担,受尽了万种凄凉。这妹子果然欢娱嫌夜短,那姐姐真个寂寞恨更长。后来公子的正室死了,把妹子册立起来,就做了一品堂堂;那公子直升到尚书阁老,这妹子便受了凤鸾章,戴起那珠冠宝髻,与公子到老成双,生下来儿孙满膝,说不尽种种风光,被文人编成歌句,到如今万口称扬。”

璇姑笑道:“四嫂出口成章,原来是个女才子哩!”四嫂道:“这是我们街坊上一段风一流 佳话,那家子不买本来念念?我自小就读得烂熟的,啥仔柴积米积,后来那姐姐想起当初不合执板了些,把这段美满姻缘奢华富贵让与妹子受用,自己守了那卖柴的穷汉,每日两餐稀粥,夏天没帐子,冬天没被头,终日怨恨,终年冻饿,生生的把一个美貌佳人弄成了一根枯柴杆儿,苦了几年就苦死了。方才大姑娘说的好,认不得真;那姐忒认真,以致苦死;这妹子不认真,才享受那无穷快乐。所以说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不及早寻些风一流 事体干于,一旦大限来时,懊悔嫌迟了。”张一妈一道:“你既明白这样大道理,当初该看中意一个富贵公子去嫁他,怎肯配着李四叔,与我们一般受苦呢?”四嫂叹口气道:“我们是前世不修,没有带得那种福气。那富贵公子爱的是聪明女子,美貌娇娃,便把他如珍似宝百般伶措。他见了我这麻脸婆子,你中意他。他肯中意你么?我若有大姑娘这般才貌,怕没有王孙公子来求到我?我就倾心与他相好,做一对恩爱夫妻,夜夜在销金帐里去享人间极乐,肯嫁你李叔叔这样蠢人,受这凄凉罪吗?我也今日醉了,率性和你们说罢,做男人的便有三妻四妾,摸丫头,偷婆一娘一,嫖婊一子 ,骗小抠,这许多快活事做,做女人的就该守着一个丈夫的吗?看得破,不认真,就是花间月下结识一两个情人 也不算甚罪过,如今大官府家夫人小姐那一个不开个便门,相与几个人儿?只苦着我们这样人家,房屋浅窄,做不得事罢了。是痴子傻子才讲贞节,那贞节可是吃得穿得快活的东西?白白的愁得面黄肌瘦,谁来替你表扬?便有人来表扬,已是变了泥土,痛痒不知的了。那武则天一娘一娘一偷的汉子还有数儿的吗?他也活到七八十岁,风一流 快乐了一世,没见天雷来打死了。他死去的时节,十殿阎王领着判官小宽,直到十里长亭来迎接他,还俯伏在地下,满口称着万岁哩。”

四嫂这一席话,说得张一妈一如顽石点头,石氏如金刚怒目,再看那璇姑,如庄周化蝶,酣然入梦去了。不觉意兴索然,只得立起身来,说道:“今日吃了几杯急酒,嚼了一会臭蛆,倒担搁了你们。大姑娘已经睡熟,不去惊动他,明日再来看他罢。”张一妈一送了四嫂出去,进来收拾过家伙,石氏关好房门,呼唤璇姑不应,伸手去替他把被头盖好,脱了鞋脚,要上床 去,忽转过念头,想起一桩事来。正是:

欲向璞中求美玉,好从胎里探真珠。

总评:

此回前半合之前一回,将《金一瓶 梅》中叙述家常琐碎周密全副精神倾倒尽情,后半回李四嫂之蜜嘴蛇心、绰风糊日,则又王婆等之领袖也。作者之大本领大文章绝不在此,而略一调笑已擅胜场。视《全瓶》之全力为之者,何如何如?

凤姨丧事较春红丧事件件从杀,独镇宅一事权力铺张,最为入情。非文无以达情,非情无以起文,惟有至情乃成至文,吾读斯回而益信。

才毕春红丧事,接手即写凤姨丧事,何其力量!而笔笔反对,便无一笔犯重,此又特犯中之一法。

凤姨入木一段,连下无数“了”字。有大珠小珠错落玉盘、猛风急雨消散春花之势,读之悄然以悲,欣然而喜。

揩子一婬一人兼没意智,亦知以一交一 一媾时意兴走,其妻之非激烈女子。敬告天下后世贤达闺媛,勿稍纵肆以受斯侮。

因丫头引路接入大怜,因欲捉大怜“怕搅臭水缸”拍合璇姑,文心细曲,真有剥蕉抽丝之妙。夫璇姑于两丧事中已处处穿插、笔笔牵串,无难一语拍合而必委折如此,总欲使花香凝露一片融洽,无些子渣滓故耳,视《水浒》等书不在话下。却说且重叠起炉作灶者,其死活灵蠢相去何如?

聂道划策较凤姨更进一筹,非此无以表璇姑也。坚不磨,不知其坚;白不涅,不知其白,愈磨而愈知其坚,愈涅而愈知其白。然则聂道之表章璇姑者至矣。

揩子自为璇姑着急,大一奶奶屡屡错会。前有春红,后有凤姨,皆以影罩璇姑,最有花色。中秋日,公子几如木头,致大一奶奶等各无情兴,岂知木头乃热于火炭。奇情妙情,奇文妙文。

李四艘一席风话真是引动邪心,而璇姑乃酣然入梦。坚至此,方是真坚;白至此,方是真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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