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文素臣初谒金门 谢红豆一朝天子
船舱里人见石氏落水,口中大喊“救人”,船上水手乱奔着,与大船上厮打,白不听见。老鸨合龟子连忙吹灭灯笼,悄悄的关门进去。这石氏流去有半里路,被一根桩格住肩膀,一家水墙门首,打着灯笼火把,簇着些人,齐发一声喊道:“好了,在这里了!”一个人就伸手下去把裙幅扯住,一个人便拦腰捞住了衣服,拖上马头。石氏落水未久,拉着那人一只臂膊,便坐将起来,睁眼一看,见有三四个女人,却都不认得。内中一人抢过一根火把,把石氏一照,道:“我说那衣服颜色不对,那里是我家姐姐呢?”众女人正待照看,只听里面有人喊道:“姐姐有了,你们进来罢!”众女人转身就跑,捞起的这女子却不进去,问石氏何人,因何投水?石氏答以并非投水,把备细向他说明。这女子道:“原来是刘姐,可敬可伶!那里是文相公的船?你同我进去,见了妈妈就明白了。”石氏暗想:“怎这女子知我姓名?他说是妈妈,想也门户中人了。怎又说不是文相公的船,且进去问一个明白。”因把头发合衣边上略绞掉些水儿。这女子拾起地上火把,搀扶石氏进水墙门来。石氏道:“蒙姐姐捞救,感恩不浅。请问姐姐姓名,以图报答。”这女子道:“一奴一家姓贺,名唤锦云,误落烟花,己经五载。”说罢流下泪来。石氏在火光中细看,只见:
淡白梨花,比红杏碧桃多些幽雅;轻盈杨柳,傍晓风残月越是娇柔。也学内家妆梳,看去全无脂粉气;不似平庸兰房,闻来饶有芰荷香。只几点微麻,略减千金身价;却两窝深靥,平添一段风一流 。蹙蹙眉梢,锁不尽若干心事;盈盈眼角,流不完几许啼痕。多半因失节青一楼 ,怨着那红颜薄命。
石氏暗思:此女全不是烟花身分,将来定有出头。直走进堂屋,只见许多女人簇着一个少年美一女 ,在那里劝说。这女子上前说知,那美貌女子忙走下来,扯着石氏两手,说道:“姐姐,叫妹子想杀了也!”石氏茫然答道:“一奴一与姐姐素无一面,怎敢劳姐姐垂念?”一个白发女人接说道:“刘姐,这是我亲生女儿,他也与你一样贞节,一般苦命。平日闻你受苦,屡次要来看你,都是我阻住了,因是各家门户,怕赵婶子见怪。你今日定为那西商一逼一迫,情急投河的了,我女儿早已料着。如今且宿在我家,同我女儿进房去脱换衣服,我叫人取壶热酒来,替你冲掉些寒气,且到明日,再作计较。”复向那美貌女子劝说一遍。那女子含泪应承,挽着石氏到他房里,拿出衣衫裙裤,给石氏通身脱换,连鞋脚一齐换过,又替石氏把头发拧旧,将木梳通好,挽起髻来。石氏问他备细,才知道他姓许,名鹣鹣,扬州知府奉靳司礼之命,挑选他去蛊惑东宫,早晚就要进京,因与吴一江一 水梁公有终身之订,不肯负约,所以屡次寻死,夜里悄悄起身,到一间破屋里上吊。家中认是投河,故此许多姊妹跑出马头寻找,恰好凑着石氏囗来,刚刚救起。石氏复问西商之事,歉歉道:“原来姐姐还在不知,这西商是五月里边来的,挟有万金资本,要在扬州讨几个绝色女子,不惜重价,便哄传了扬州一府,凡是养瘦马的都领他去相看,他总不中意,才看到我们门户人家。先要来讨妹子,妹子因与水郎订约,回绝了他。后来晓得属意于姐姐,出了五百金,讨回作妾,择定六月十一日吉期,在船中结亲。妹子知姐姐贞节,料有不测之事。岂知姐姐转不为此,却是为着何事?”
石氏听罢,如梦方觉,兀是惊出一身冷汗,暗想:“一入船中,必然行强,倘被奸污,死已晚矣。我深恨那只大船,岂知竟是我绝大的救星,真是怪事!”因把要投奔素臣及鸨儿设计之事述了一遍。鹣鹣大喜道:“原来令姑是文相公尊亲,文相公与水郎是至一交一 ,妹子与姐姐又是一重亲故了。”石氏道:“文相公也曾说与水相公是好友,原来就是姐姐订约的水梁公相公,将来一奴一家姑娘与姐姐倘得邀天之幸,完璧归赵,则亲故往来,一奴一家亦常得相会,永傍妆台,时聆玉麈矣。”因执着鹣鹣手儿,定睛细看,但见:
脸泛桃花,似新剥瓜仁,浸酿着穰中鲜水;眉分柳叶,如初开山影,虚含着峰顶灵光。目秀而清,识英雄肯输红拂?腰纤似约,宜偎抱那数小蛮?瘦生生弱不胜衣,只恐风吹欲堕;碧油油发长委地,真令我见犹怜。
鹣鹣也握着石氏手儿,注目而视,但见:
目秀而威,未许浪垂青眼;眉清而朗,那须频点青螺。身如萏菡支风,别有风一流 ,不解妆梳临水殿;面似笑蓉映水,绝无水性,肯随脂粉落风尘?旧恨新愁,重叠叠尽多幽怨;乱头粗服,悄罗罗越显精神。
两人四臂一交一 持,四目相视,你怜我爱,各不胜情。丫鬟捧着果盒,送上酒来,大家才放手坐下。鹣鹣陪着石氏,一面吃酒,一面说道:“妹子为靳太监势一逼一,明日便要起身。本拟一死以谢水郎,方才母亲苦苦劝说,恐有连累。如今想来,只得且到京中,若选不中尚可发还,即使选中,亦当以苦情上达,倘得怜悯放回,固可重续前缘,如或不能,亦即以死自持,挤得怒触东宫,凌迟碎剐,所不辞也。请问姐姐,如今计将焉往?”石氏垂泪道:“一奴一家此时进退无门,竟不知所往,望姐姐有以教之。”鹣鹣道:“水郎前日曾说,文相公去岁到杭,寻人不遇,回家即往一江一 西,至今无信。姐姐若到吴一江一 ,亦不甚妥。我有一结义姊妹卫飞霞,嫁与天津尹公子,家道富足,为人豪侠。我慕姐姐贞操,久思亲炙,今蒙光降,不忍遽高,可否屈姐姐伴送下船,少作盘桓,以慰渴怀。船到天津,即送姐姐至尹家,托其寻访刘姐夫并令姑消息。他夫妻俱是异人,断能不负所托。不识姐姐意下如何?”石氏暗想:“文相公既不在家,我更投奔何人?赵家固是火坑,此处亦非善地,且一有泄漏,便重投罗网,悔无及矣。蒙此女一片深情,且有同心守节,同病相怜,伴送一程,亦足少酬其意。我拚着一死,何地不可往乎?”因说道:“既承姐姐盛意,当与姐姐结为姊妹,将来生死患难,此志不渝。一面伴送下船,到天津分手便了。”鹣鹣大喜道:“妹因平日渴想,见面时即有结拜之意,恐姐姐以平康见弃,未敢吐露衷曲,今蒙慨许,实惬鄙怀。自然姐姐年长,就此拜为亲姊了。”石氏也跪下去道:“如此叨僭贤妹的了。”两人对拜四拜,起来入座重饮,愈加亲密,直谈至四鼓方睡。
次日早起,石氏要拜见许一妈一,鹣鹣说知结拜伴送之事,许一妈一大喜道:“我正愁你长途寂寞,得刘姐同去,是极好的了。”因受了石氏两礼。隔日,府中人役跟着一个内监来催促起身,许一妈一假说有一侄女要附船往天津去,内监满口应承道:“你女儿若蒙东宫爷收用,咱们正靠着他洪福哩!这些小事无有不从!”鹣鹣先打发石氏上船,然后拜别许一妈一及众姊妹,大哭一场,上轿而去。出了墙门便注目四顾,寻看梁公。梁公因官府差人防守,无门可入,探知这日起身,正在左近窥探。鹣鹣一眼瞧见,便将帘子微掀,注视梁公,泪流满面。梁公悲痛非常,隐隐跟至关口,候鹣鹣下船,却因护送人多,不能近前,只远远望见一个身影,记明了第五号船,上绣凤白旗的暗号,成日在岸上跟着。鹣鹣亦日在纱窗中偷觑,却是不能通一个信儿。梁公没法,才赶至济宁,去求介存,以致得遇素臣,连着石氏,都救出来的。
石氏于成化四年七月十五日,在文教官署中,把成化三年五月初八日,刘大郎出门以后这些事情,约略述与素臣听了。素臣跌脚垂泪道:“璇姐此去,性命不可保矣!大嫂且与鹣一娘一安心歇息几日,待我再作计较。”石氏亦问大郎备细,素臣述了一遍,方知丈夫久不回家及往乍浦之故,含泪进去。观水谒圣已过,一进斋中,便向素臣说道:“才为吾侄得一喜信,非吾侄一人之喜,乃四海苍生之庆也。朝廷因去岁七月下雪,今岁六月降霜,下诏求直言极谏之士,京官自五品以上,外官自三品以下,各保一人,引见时面陈时政,称旨者即授监察御史。你的名字已经赵日月保举,奉旨着南直隶学道徵送入京。我知你留心经术,忠直敢言,倘得上格君心,岂非兆民之福?你现在此地,不必回家,徒费跋涉。我替你申一角文书到顺天府丞衙门,一面送部,一面知会南直学道便了。”素臣道:“目今宦寺当权,求言何益?承赵兄推诚谬荐,正恐无益于国,有害于身,并累及举主耳。侄以为当作速归家,具呈学道,力辞为妥!”观水大笑道:“你平日所学何在?此正所谓‘宁吾言而君不用,无君用而吾不言’也。若计一身之利害,则患得患失之鄙夫耳,岂我平日期望之心哉!”素臣垂泪道:“叔父之言乃不磨之论,但侄一身何足惜,恐累及垂白老亲耳!”观水正色道:“嫂嫂是女中圣贤,岂以俗情之荣辱为忧喜?汝能为范滂,汝母独不能为范滂母邪?假俗子之虚词而没贤母一之 素志,非迂即佞耳。君命召,不俟驾而行。我便去整备文书,数日内即当起身,不可迟误。”素臣涕泣谢罪,只得从命。
扣水择了十八日备酒为素臣饯行,说道:“嫂嫂处我也有书,早晚同你家信寄去。另外写一字寄与梁公,令其接取鹣鹣回去。刘家娘子,且待吾侄引见得旨后,再为打算。你不必牵挂,只一心直言悟主,休得依违两可,令天下笑;处士虚声,致负赵君之举也。”素臣唯唯受教。不数日,到了都中,就下在洪长卿寓所。两人相见,真如久旱逢霖,神情飞舞,先执手问慰一番,然后行礼叙坐。吃过茶后,一面摆饭,一面叙话,长卿道:“自吾兄别后,弟忽忽如有所失,每得一疑,无人能解,必思吾兄;每得一悟,无人能证,必思吾兄。弟是以书为命的人,怎当自一交一 吾兄,而兄忽去以后,竟至不敢读书起来。真是度日如年,到五月中,竟自恹恹成病,直至六月下旬方愈,虽未缠一绵 床 席,实则心神俱惫也。前日赵兄保荐,弟知兄忠,喜兄必来;弟知兄智,又虑兄不来,孰意吾兄竟来,而来且甚速,此弟之大幸,亦国家之大幸也,少刻当为兄满饮三爵。”素臣道:“兄之思弟,正如弟之思兄。然弟自出京后,日事奔驰,未免分心,不至因思成病,六月初间,在一江一 西丰城县任公署中,忽闻兄病垂危,弟魂魄俱丧,连夜赶人京来。在德州遇着双人,方知吾兄托病之由,任公家人讹传之故,大喜而归。此番因事至保定家叔斋中,知为日兄所荐。弟因宦寺当权,直言无益,即欲力辞,被家叔正言责备,此所以来而且来之速也。”长卿大笑道:“原来白又李即系吾兄。任公于六月内曾差人进京,又写一字致我,托我力劝你到丰城,他有甚事要和你相商,说得恳切之至。弟写书去回复了他,说侄与白生并无一面,亦未悉其名姓。那知就是吾兄,真咄咄怪事也。”素臣沉吟道:“弟在丰城,曾为医其两女,或其女有甚反复,欲弟往治,亦未可知。至弟更名之故,其话甚长,晚间抵足,与兄细说。弟此时本不该去见日兄,恐涉嫌疑,一者吾辈相与,岂拘俗情?一者知己久违,急思握手,吾兄以为可否?”长卿道:“嫌疑之说,前日弟已与日兄议过,连举主也抹掉的了。我们吃完饭就去看他。”素臣道:“还有袁兄哩。”长卿道:“正斋钦点贵州主试,前日已出京去了。”
二人饭后同去见了日月,素臣先致渴想之私,次谢保举之事,日月道:“吾兄惠然肯来,弟当致谢,乃反作此世情邪?前日长卿还虑吾兄不来,今来而且速,弟感纫多矣。”素臣将观水之言述知,日月道:“此正论也。弟亦知宦寺当权,然庶几君心之悟。吾兄经术湛深,议论一精一卓,不比言官摭拾,以支离闪烁之词,为苟且塞责之计者,必能开悟主心,膏泽天下。弟与长卿拭目俟之耳!”素臣谦谢未遑。日月因问素臣出京以后之事,素臣亦略问些京中时政,大家感慨了一番。日月吩咐备席,长卿道:“嫌疑虽不必避,留宴究非所宜。现在弟作东,与兄何异?”日月点头道:“是。”就同到长卿家中畅饮剧谈,至半夜方散。天明起来,长卿向素臣取出文书,叫人到顺天府去投递,自与素臣在书房中促膝谈心。素臣把靳仁在外延纳僧道,蓄养亡命,造立伪札,谋为不轨,并自己见檄更名之事,述了一遍。长卿大惊失色道:“这Yan孽乃敢如此一胡一 为,京中只知道景王招亡纳叛,颇有邪谋,却不知有靳仁之事,怪道靳直这厮近来倾心朝士,并欲采取名望,原来是王莽谦恭故智。皇上本自聪明,却溺于释教,任用国师,干预朝政,近更尊一宠一 番僧札巴坚参,专心房术,一任宦寺专权。前月内,有一言官一陽一呜,上疏微揭司礼之短,立时拿至锦衣拷掠备至,以后竟无一人敢言了。朝绅半与一交一 结,要路皆其腹心。弟既寂处闲曹,吾兄又未得寸柄,兴言时事,可为寒心!”素臣扼腕太息道:“弟于引见时,当直陈时事,以死争之。”长卿道:“死争固是,但亦须婉曲,以期有济。翘君之过而以为名,亦儒者所不为也。”素臣道:“婉曲进言,期于吾言之用耳。至婉曲而其言终不得伸,则侃侃廷净,自不可已。况弟所应者,直言极谏之科,若徒事婉讽,岂奉诏之意哉!”长卿点头称善。
爵了几日,吏部题奏上去,候下旨来,着该部带领引见。素臣到部中一习一 仪,同引见者先有三人,一名一党一 桐,是北直隶静海县监生,系吏部尚书赵芮保举;第二名冯时,是湖广省罗田县举人,系兵部尚书连世保举;第三名便是文白。那司官见了一党一 、冯二人,满面笑容,寒一温一 不已;见了素臣,便大落落地脸上刮得黄霜下来。素臣回来与长卿、日月说知,二人抚掌大笑。到了八月十六日,天子坐了大朝,各官朝见奏事已毕,然后各部司官带领引见人员共是五班,素臣等在第三班上。大家垂足屏息而待。只见第一班是兵部职方司带领几员边将引见,要发往广西御苗。引见下来,第二班上去,是礼部主客司带领楚王所荐的女神童。素臣偷眼看时,是一个六七岁的女娃,远远来就觉举止雍容,丰姿秀朗,到得近身,是一个绝世佳人,容光飞舞,令人目光闪烁,不可注视。素臣定睛一看,却似旧曾相识之人。那女娃也是一眼看着素臣,有许多惊异眷恋神气,默默相感之状。素臣心头脉脉跳动,眼送女娃上殿拜跪御前,奏对多时。天子龙颜欢畅,叫一个内侍扶掖起来,领入宫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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