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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赚花笺双词写怨 调酒令四美弄情

素娥见阮氏等神情,早知其意,忙答道:“县里有两位小姐,与愚姊妹情意相投,常时有人来往的,大一娘一娘一但请放心!”鸾吹发放小童出去,水夫人道:“原来如此。但二小姐与侄女既为姊妹,则称谓自应一体,即与小儿业有约言,然未行礼过门,不便遽改称谓,还当待我以伯母一之 礼,与小媳辈姑嫂相称为是。”素娥含羞不语。鸾吹道:“侄女还有一言正要禀明,侄女受二兄救命之恩,原以亲兄相待,即不应有伯母一之 称,今欲拜伯母为母,伏乞辱收膝下!”因命丫鬟重复铺毡。水夫人道:“今人动辄拜认干一娘一、义母,是我生平所最恶之事。大小姐发于感恩之念,固不可与此辈同日而语,然究有嫌疑。老身有一两全之法:二位视我如母,我视二位如女,以尽二位之心。时俗母一之 称女原有小姐之称,老身也是这等称呼,只不提起侄女二字便了。”鸾吹道:“侄女自幼失母,常怀刻木之思,今见伯母如见母,即以母视伯母,正不忘母一之 意。儿意已决,总求慨许,就此拜认了。”因拜了八拜,起来亲亲切切的叫着母亲。水夫人感其肫恳,只得受了,因吩咐紫函等俱叩见。鸾吹、素娥改称大小姐、二小姐矣。水夫人道:“方才因议论称谓隔断了话头,二小姐说县中小姐常时往来,是何缘故?”鸾吹屏去婢从,目视紫函等,欲言仍止。水夫人请入房中,不叫丫鬟进去,阮氏便告便,自到田氏房中问病,单剩他姊妹二人在里间屋内接膝而谈。

鸾吹把湘灵小姐才貌及任公欲许字素臣,因遍访无踪,小姐忧疑成病一段情节,细细述知。复因任夫人七夕来拜,女儿合妹子同去答拜,又与他两位小姐结为姊妹,自此往来亲密也。水夫人道:“虎女岂配犬子?况可辱以小星?此事断不可行!”鸾吹不觉垂下泪来道:“娥皇女英,帝之二女,且同降于农夫;晋重耳以失国亡人,而齐秦大国俱以女为其妾媵,古之人有行之者,母亲何独拘于世俗之见?况任小姐因亵体于二哥之前,立誓终身不字。任公夫妇为此曲全之计,真个费尽苦心。若母亲执意不从,则任小姐必无生理,岂不可怜?”说罢泪涔涔下,素娥鼻中一阵酸楚,也不禁泪落如珠。水夫人凄然道:“任小姐千金身价,才貌俱全,何以甘为妾媵,且致死生以之?大小姐之言,得毋已甚?”鸾吹道:“任小姐以守礼之心,酬报德之私,遂怜才之念,真属得之则生,不得则死;前因寻访二哥不出,忧郁成疾。任夫人着急,亲至女儿家中,再三访问,知白又李系二哥改名。任小相始有起色。连夜差人进京,托洪长卿为媒,求缔此姻。近日才知二哥被召,病势渐渐轻可。若母亲不允,二哥自不敢从,任小姐固无生理。任公夫妇爱女如命,这垂暮之年,也就不可保了。”说到那里,鸾吹、素娥俱像死了亲人一般,泪如雨下,几乎哭出声来。水夫人不知不觉落了几点眼泪,太息道:“据大小姐说来,煞也可怜。但玉佳此番喜信即是祸根,已累二小姐空挂虚名;将来不知如何结局,今又拖泥带水,累及任家小姐,愈增老身悲痛耳。”鸾吹道:“吉人天相,二哥将来必为朝廷柱石,禄位寿考,享福无穷。母亲不必过虑,任家小姐得母亲心许,实为万幸。儿若通信与彼,包管他病体霍然!”水夫人道:“这个且慢,我因避祸而来,当十分慎密。俗语道的好,是个八口衙门,如何瞒得住众人耳目?掩得住众人口嘴?他病既渐轻,且待有玉佳信息再处。”鸾吹、素娥俱道“仅依慈命”。外面饭已摆好,便随着水夫人出来。阮氏道:“好教婆婆欢喜,亏二姑娘一剂神药,婶婶服下,肚中即时住痛,精神面色都着实好了。”水夫人喜极,复谢素娥。于是婆媳、母女欢然用饭,

到得晚乘,鸾吹备下三席盛席,后面古心夫妻父子共席;中间水夫人一席,鸾吹陪坐;西间田氏一席,素娥进去奉陪。田氏坐在床 上,与素娥攀话叙情,殷勤致谢。素娥把田氏细看,但见:

壳瘦神凝,容庄貌肃。笑言不苟,曹大家之女宗;丰度天然,王夫人之林下。皎若冰壶在抱,玉是连城;朗然明月入怀,珠还照乘。钟家礼,郝家法,环佩雍容;孟氏案,桓氏车,瑟琴静好。带围宽处,岂因腹贮五车;鹤翅开时,定有驹行千里。

素娥暗忖:我相公貌若天人,非得如此端凝骨格,简贵丰裁,如何配得上来?自顾娉婷,终是小家碧玉,抱衾与囗,宁得致怨于命之不犹耶!此时素娥敬重田氏,百倍小心。田氏怜感素娥,十分加意,竟如久旱逢霖,他乡遇故,早结下闺中师友,分拆不开了。席散后,素娥出去,与鸾吹陪着水夫人秉烛夜谈,直至二鼓,伏侍水夫人安睡,方出就寝。明日,家中人来说,县中又着丫鬟要亲见小姐说话。鸾吹因是节日,须回家作飨,便去拜别水夫人及阮氏、田氏,吩咐申寿备席,晚间为水夫人合家欢宴,庆赏中秋,自与素娥告罪回家。见是湘灵贴身的丫鬟,名叫晴霞,致任夫人及两位小姐之命,来送中秋节礼,因问湘灵病可全愈,晴霞道:“病是好些,那能全愈?夫人为此要请两位小姐过去叙谈半日,以解大小姐病中寂寞。”鸾吹道:“我与二小姐记挂你家小姐,原要来看他,一来因是节日,二来家中有事,不得工夫,过几日来看便了。”当留晴霞茶点,赏发过去,忙差未能备礼答送。回来办祭,在未公灵前作飨,就与洪儒说知水夫人到庄之事,再三嘱咐道:“这姓孙的父亲在日,与父亲同年相好,受过他恩惠,因事来投,暂留在庄,你切不可泄漏风声。”洪儒道:“姐姐说甚话来,做兄弟的蒙姐姐尽心教训,感激不过,想起从前之事,懊悔嫌迟,还敢再做出来吗?”鸾吹、素娥见他真心要好,俱各欢喜。

魁了几日,任公又差人来请,因要赶做几件衣裙,补拜水夫人生日,并料理米粮日用,不得闲空,回了来人。以后又请了几遍,直到九月初二这一日,诸事已毕,一心挂念湘灵,方得进县,与任夫人及素文见过,同至湘灵房中,见湘灵小姐包着莲帕,坐在床 上,虽是消瘦,越觉娉婷,如捧心西子一般,好不可爱。鸾吹、素娥并坐床 沿,与湘灵执手殷勤,共谈阔愫。任夫人问素娥:“前日大小姐差人到吴一江一 去,想已回来,文先生曾否回家?文太夫人起居安吉?乞道其详。”鸾吹敛衽答道:“文兄尚未回家,文伯母合家远避,竟不知所往。”任夫人失惊道:“文先生现奉恩旨,怎反合家远避?”鸾吹道:“传说是学院做对,文伯母远避潜踪。”任夫人道:“我已差人进京,已经月余,杳无音信。想小姐处或有好音,岂知又是这样!”因目视湘灵,见其愀然欲泪,就缩住了口,默然不语。鸾吹道:“古人天相,好事多磨。如今文兄是奉旨征召之人,引见就有职业,不比从前,浪迹萍踪,东西无定了。鱼沉雁杳,必系洪长卿留住那边,待文兄进京,面订此姻耳,伯母但请放心。”任夫人道:“大小姐之言,真如明镜,令我积疑顿解。我儿,你可放下愁肠,与两位姐姐欢叙片时,我且去来。”夫人别去,湘灵小姐道:“妹子心事,与二姐姐一般。但二姐已有成言,只须守株待兔,妹子全无巴鼻,何如海底捞针?空自望梅,终成画饼,是所忧耳!”说罢潸然泪下。鸾吹把帕子替他拭泪,一面劝道:“贤妹不必悲伤,洪长卿与文兄至一交一 ,他若执柯,断无不从之事。况文兄为人固知守礼,亦最多情,重义怜才,有如饥渴。前日见贤妹佳篇,伯母说的那一种惊喜怜惜之状,岂有漠然之理?况以生平第一知心之友,为作蹇修,月下赤绳,一系即定,宁劳反手耶?莫说长卿,即愚姊进言,文兄亦必俯纳。这段姻缘,包在愚姊妹两人身上,断无不成便了。文兄才品,妹所深知,他日花间分咏,月下联吟,鼓瑟鼓琴,如鱼如水,固属美满姻缘,只我这妹子与刘璇姑那一般我见犹怜的姿态,那一种一温一 存缱绻的情肠,与作闺中之友,也是难逢难遇。这等锦片前程,真足令见者魂销,闻者耳热,正该抖擞精神,把身子好起来,以慰父母一之 心,以享闺房之福,怎还作此无益之悲呢?”

湘灵听了这一席话,如拨云雾而见青天,几月来塞在心口一堆垒块忽然落下,拭于泪痕,深深致谢,便要整衣下床 ,素娥忙止住道:“贤妹久病神伤,未可遽劳。我们相好,胜似同胞,岂犹拘礼数耶?”湘灵也觉勉强不来,就便说了一声“遵命”。素文道:“二姐姐从前也是清减,如今是容光飞舞,满面忧滞之色都退尽了。大姐姐不觉面带喜色,前日晴霞回来说,两位姐姐家中有事,莫非东方姐夫那边有甚喜事吗?”鸾吹羞得脸泛桃花,素娥道:“姐夫下场回来,说文章做得锦绣一般,敢是今科高中。”素文道:“这是大姐姐了,怎二姐姐面上分外光彩?”鸾吹道:“文兄豹变期不远矣,舍妹采色,或是先机?大妹方才尚有滞色,这会就明润了许多,恐亦非无因也。”湘灵、素娥俱垂颈发赤,素文道:“闲话休提,妹子有两首俚句欲求斧政。”因在书架上抽出一本诗来,递与鸾吹。鸾吹接来一看,见上面写着“倚秋吟”三字,道:“是近作了,怎有这许多?人患才少,君患才多!”一面说一面揭看,却被湘灵劈手夺去,一眼瞅着素文道:“我只认真是你的诗,要求教两位姐姐,怎呈起我的丑来?”素文笑道:“妹子所作也算得诗,可入作家之目么?姐姐既是不肯替妹子遮丑,如今没奈何,真要呈丑了。”因向架上又取出几幅花笺来,鸾吹道:“且看了二妹的诗,再看大妹的。”素文把嘴一呶道:“这边亮些。”鸾吹、素娥俱起身向窗门,并肩看时,湘灵又已看见,着急道:“二妹真是痴了,怎又把我的诗词来献丑,快些还我,姐姐,这是看不得的!”鸾吹道:“文章天下之公器,不论大妹、二妹,仅要请教的。”因揭起一纸,看时却是一首古风,上写着:

蛾眉不自惜,往往薄男儿。揽古发长喟,悠然动远思。

老庄搜香冥,申韩穷囗囗;管子天下才,女闾毒以滋。

扬雄既失节,相如还入赀,徒传子虚赋,空草太玄辞。

生徒环绛帐,侯门屈经师,贤良推上相,帝幄无冠仪。

摩诘郁轮袍,韩囗香奁诗,宛转娇绕口,狼藉同优俳。

柳州附叔文,八关争妍媸;眉山媚释氏,二程分渑淄。

文人类无检,谁作中流砥?忽惊天上人,风一流 今在兹。

包罗诸子长,百行无一亏。坐怀鲁柳下,辟佛韩退之,文章推李杜,气谊笃陈雷。廓落千秋间,超迈绝等夷,悠然动远思,长喟心自悲。男儿讵可薄?顾影惜蛾眉!

鸾吹、素娥赞不绝口,鸾吹道:“非文兄不能当此诗,非此诗不足表文兄识超格古、气厚情长。须眉读之,挢舌不下耳!真足为蛾眉生色,更何可惜乎?”湘灵低垂粉颈,谦让未遑,鸾吹又揭起一首绝句,素娥朗诵道:

深院金铃护碧纱,东风吹不到名花。

漫怜寂寞春无色,长伴椿萱度岁华。

鸾吹太息道:“发乎情,止乎礼义!千秋才女,当奉此为箴铭矣。可敬,可感!”看到下面是两首词,一首《秋花》,调寄《鬓云松》:

露华寒,苔影皱,无力严妆,却共西风瘦。冷烟疏雨黄昏,又不待红飞,总是伤心候。傍桐轩,依竹牖,便得人怜,已落他人后。惟有月明情似旧,清影寒先,寂寞成佳偶。

一首《对镜》,调寄《剔银灯》:

雨咽虫声欲断,独自剔银灯长叹,夜漏凄清,纸窗寂静,靠个影儿相伴。沉沉庭院,怎不敢梦魂都颤。一缕旧愁如线,闲看无端新怨,才到心头,便来眉上,簇得黛痕成片。此情谁遣,只有个菱花常见。

鸾吹、素娥二人看第一首时,已含着两眶眼泪,到看完第二首,不禁垂下泪来,鸾吹道:“读妹两词,落予双泪,如听猿啼夜月,雁叫寒霜,恐河满一声,一陽一关三叠,无此酸楚也。忧能令人老,还望贤妹消遣则个!”湘灵凄其欲绝,素娥将罗帕拭干两眼,复去替湘灵拭泪,道:“妹子何自苦乃尔,你这一捻纤腰,怎当得闲愁万种?自今以后,勿复作伤心语也!”素文懊悔道:“妹子本与姐姐作耍,要博二位一笑,不料反增伤感!如今不要看诗了,待妹子取琴来,请二位姐姐各操一曲,以解闷怀,却不许弹那孤鸿别鹄,一切悲怨之调。”鸾吹道:“自先严见背,久不挥弦,指法生疏,岂能成调?”

正在推辞,外边已送席进来,致夫人之意,失陪得罪。就摆席在床 前,鸾吹、素娥东西正坐,湘灵、素文南北横陪。湘灵面前设个空杯,鸾吹道:“大妹这病不比风火之症,三两杯酒儿,还可饮得。”湘灵辞以胃中不和,恐起恶心,素娥道:“少饮和胃,有益无损,包管吃一杯下去便觉神旺。”素文取魁骰盆,斟一杯酒,送与鸾吹,道:“姐姐行起令来,酒令严于军令,便辞不得了!”鸾吹道:“这个有理。但我在服中,不用骰子,猜一字迷罢。我们仅是半杯,大妹只消一二分见意。”因讨—张花笺,写出几句递与湘灵。要顺将下去,猜着的,即用纸密书藏好,一杯不吃;猜不着要吃三杯,不写藏掌者,也是三杯。令毕开看,不许泄漏。湘灵接看,见是长短句儿,上写着:

决人儿,撇下十年。一剑泪洒窗棂,离合处,巫山忽见。深掩案头书,错认囗娥面。忆真一娘一,无足难行,光一陰一荏苒,草经霜愁,到秋时变。累夕长吁,整青衫,常觉心儿恋。

湘灵看到一半,微微含笑,看到结句,嫩脸微红,道:“我说是甚字迷,大姐姐怎生作耍人也。”说罢便要揉挪花笺,鸾吹一手夺去,递与素文,叫晴霞快斟三杯酒来,湘灵不饮,鸾吹道:“不写藏掌内,便是三杯,还可揉碎乎?论理,该罚十杯才是。”湘灵只得慢慢饮去。素文看了几遍,才瞅鸾吹一眼,将纸写出,垒在掌中,转递素娥。素娥看了两遍,微笑一笑,也将纸写出与素文,同送鸾吹。鸾吹看时,都写着“任湘灵小姐直恁多情”九个字儿,笑向湘灵道:“愚姐可算得一个知心么?”湘灵道:“大姐姐不是好人,妹子中你计也。但那‘深掩案头书’一句,毕竟不妥,所掩者不止案头矣,该敬一杯。”鸾吹道:“我原加一个深字,妹子吹毛求疵,大有挟嫌之意,该敬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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